16 黑色橄榄枝

“哥,你怎麽知道他家鄉在榮市?”

說完這句,施陶心口便浮上一種不好的預感。

希望自己只是多想,來這之前他從沒有考慮過陸向峥會參與其中。

見對方許久不答話,他止住胡思亂想,又試探着喚了聲,“哥?”

“瀾桂坊老板叫馮輝,這你可能知道。”陸向峥終是開了口,語氣一如既往平靜。

施陶點點頭,表情卻是有些茫然。

陸向峥從口袋裏抽出煙盒,瞥了眼坐在身邊的施陶,又推了回去。

他繼續道:“馮輝不僅是瀾桂坊的老板,也是信遠地産的股東之一,信遠地産你應該清楚是誰的産業。”

“是那位秦伍吧?”施陶驚疑不定,忍不住問出那個問題,“你……你和這件事有關系嗎?”

陸向峥搖頭,“我早年受秦伍安排在信遠地産工作過一陣子,和馮輝私交不錯,這事兒是飯局上閑談時他說給我聽的。”

施陶聽見陸向峥的否認,松了口氣,又聽對方繼續道:“想要餐廳那塊地的人就是馮輝,鐘維希只是運氣不好卷了進去,還在公園那樣的人群密集處鬧出了大沖突,是秦伍多方打招呼才沒讓這事鬧上媒體。”

說到這兒,他似乎有些幸災樂禍,幾不可見勾了勾嘴角,“這事兒讓馮輝丢了大面子,鐘維希自然成了他眼裏的靶子。”

施陶放在膝頭的手不自覺收緊,“我都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他沒和我說過……”

他努力回憶最後一次和鐘維希見面的情形,卻沒能咂摸起任何蛛絲馬跡。

鐘維希一直都是包容又周全的人,即便是面臨當時那種情況,他面向施陶的也依舊是寬厚妥帖的一面。

“所以……難道是因為怕馮輝報複,所以他才匆忙離開?”施陶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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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倒不是,鐘維希是個聰明人,和馮輝認了錯,又好好打點了一番,本來這事兒就算過去了,但馮輝隔天卻要求他出面勸齊岩把地賣了。”

施陶聽了覺離譜,但凡稍微了解些鐘維希的為人,就不會讓他去做這種出賣朋友的事。

“後來呢?馮輝還說了什麽?有沒有再起沖突?”施陶追問。

“後來的事他沒和我說,”陸向峥說着,重新發動了汽車,“我的意思是,之後的事不是馮輝告訴我的。”

頭頂琳琅的金色梧桐遮罩了整條馬路,枝葉間的零散陽光打在車頭正前方,耀得施陶有些睜不開眼。

他擡手擋住刺眼的碎陽,從指間縫隙窺得身旁男人的側臉。

那張臉棱角分明,輪廓英俊,神情卻無悲無喜,淡漠又疏離。

分明就是那個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卻又不太一樣。

“後面那些事是鐘維希告訴我的,我找過他。”

車一個急轉拐上平坦的河濱大道時,陸向峥平靜地吐露了這句話。

眼前路面陡然開闊的同時,那淤堵在施陶心口的謎團也“啵”得一聲綻開。

陸向峥主動找鐘維希只會有一個原因,那就是自己。

雖然不知道過程是怎樣的,但旁觀了二十多年陸向峥的行事手段,過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

結果就是,鐘維希走了,自己被留了下來。

施陶寧願自己想錯了。

“你找他做什麽?”施陶再次開口,聲線就像感冒的病人般低啞幹澀。

“只是聊了聊他的前途。”似乎是回想起了那時的情景,陸向峥神色惬意。

施陶很想問,你問了什麽話,用了什麽手段,是不是威脅了他,可話到嘴邊,只化作無言的喘息。

陸向峥看着悵然若失的施陶,只覺一種別樣的滿足感溢在心間。

真好,未來不短的時間內,這人又會如自己一直以來規訓的那樣,安分又溫順地站在自己劃好的方寸之間。

施陶看懂了陸向峥臉上幽深的餍足,只覺荒唐又駭然。

“你們……為什麽……”

施陶努力壓下輕輕打顫的牙關,勉力擠出破碎得不成句的質問。

“我們?你是問鐘維希還是我,如果是問我的話……”

陸向峥突然展露出一個過分和煦的笑容,語氣倨傲卻充滿詭異的憐憫,“與其由着你去我看不見的地方繼續無意義的人生,不如在我眼皮底下掙紮,有我照應你,難道不好嗎?”

話音入耳,卻似海嘯,施陶覺得自己一下子被荒謬巨浪淹沒。

那種過界掠奪着自己權利卻依舊坦然的姿态何等魔幻,他不用擡頭都能想象對方眉宇間的理所當然。

其實在漸漸年長的歲月裏,自己已經不止一次思考過一些問題。

譬如,自己明明不善妒,近幾年面對陸向峥時卻總是萌生比較的心思;

又譬如,每次去別處開始“獨立”生活,卻總是被陸向峥拎回鑫市;

還譬如,他一直告訴自己陸向峥對自己的諸多限制只是兄長式的關心。

……

等等等等,充斥着自我欺騙的過往,就像一張大網當頭罩下。

兩三年,三四年或者更長的時間裏,施陶都自認是個善妒的小人,卑微又自責地過活着。

陸向峥真實的剖白就在眼前,如此冷酷,卻也解釋了他的種種疑惑。

原來,并非是自己內心龌龊,他終于可從常年的自責裏“無罪釋放”。

然而,解脫就在眼前,他本可以堂堂正正說一句“我不是小人,也不用再自責”,但他說不出口。

他沒辦法接受陸向峥惡的一面。

陸向峥是他的朋友、兄長、精神的依靠,是他過往萬念俱灰時最後的保護者,是他……

萬千思緒伴着那股荒謬巨浪不斷沖擊着施陶的耳膜,“轟——轟————”

陸向峥的嘴唇翕動,可他聽不見。

似乎有一道透明屏障将兩人分隔在兩個空間,他在的這一邊已被洶湧的漩渦淹沒。

好窒息。

“停車。”施陶急促地拍着車窗,試圖讓對方剎車。

陸向峥依舊在說話,但施陶聽不清,也不想聽。

“停車!”他大吼着重複,同時加大拍打的力度。

陸向峥并未理會,車保持着勻速繼續向前。

施陶只得伸手去掰車門把手,落鎖的車門未有任何動彈,于是他開始往下放車窗。

這個行為就像是要從飛馳的車輛窗戶裏翻出去似的。

陸向峥皺眉,終于踩下剎車。

随着車身一起停下的還有施陶耳畔呼嘯的海浪。

世界安靜了。

他沒有猶豫,沖下了去。

關門前,他聽見身後人說:“考慮好了就聯系我。”

施陶不知道對方要讓他考慮什麽,方才對方說的大部分話他都沒聽清。

他麻木地應了一聲,踉跄跨入路邊的綠化帶,隐沒在常青的樹木之間。

陸向峥看着施陶倉皇消失的背影,一雙眼微微眯起。

雖然告訴對方實情有些冒險,但他不屑于在這種事情上瞞着對方。

倒不是什麽高風亮節,而是在他眼中,施陶早已習慣于規訓而非哄騙。

他必須讓施陶明白,鐘維希再美好的許諾也不過南柯一夢,早些戳破,也好斷了那多此一舉的祈盼。

施陶還是個小不點的時就跟在自己身後,那麽多年,只要一回頭,他一定會在那裏承接着自己的目光。

以前是如此,以後當然也會如此。

鐘維希只不過是施陶生命裏的意外插曲,旋律得再好聽又能如何?

除了自己,又有誰會真心庇護這個從不被幸運女神眷顧的倒黴蛋呢?

所以,那天陸向峥找到鐘維希,讓他在前途與施陶之間做選擇,鐘維希選了前途。

倒也是情理之中。

但這還不夠,這世上不會只有一個鐘維希,他需要給施陶新的枷鎖。

陸向峥輕笑,帶着勝利的暢快,疾速向前駛去。

似乎未來一切都如同這披灑着燦爛陽光的湖濱大道,一覽無餘。

從湖濱大道到家的距離并不短。

施陶以魂游天外的狀态一路步行回去,坐進椅子的那一刻,酸痛感從雙腳一路盤旋到膝蓋。

他忍着酸痛,打開手機,翻了下招聘軟件,将自己的履歷重新上傳。

随後調出蔣經理的名片,簡短地編輯了一條辭職的信息發了過去。

他不是不想繼續留在瀾桂坊。

但齊岩的離開多少與馮輝有關,一想起個中內情,他便如鲠在喉。

蔣經理的回複很快就來了。

語氣意外客氣,不僅很諒解他的突然請辭,還強調屆時會将這個月工資全數結給他。

這反饋不像是應對一個中途跑路的員工,倒像是送走一尊大佛。

施陶懶得再去想其中緣由,扔掉手機栽倒進床鋪。

徒步了幾個小時,體力早已匮乏,他只覺頭眼昏沉,不一會兒便陷入夢境。

夢境實在雜亂。

一會兒是施南施北嚎啕的臉;

一會兒是奶奶出殡那天的漫天紙錢;

一會兒是變回少年模樣的陸向峥和他說再見。

等他滿頭汗水從夢魇中驚醒時,早已天光大亮。

被夢境折騰了一晚,施陶形容憔悴。

用手抹了下額頭,竟然有些燙。

但管他呢,反正他現在又成了無業游民,可以安心休息。

第二天,也可能是第三天或第四天,他記不得了,只知道自己渾渾噩噩颠倒黑白自閉在家。

既像休整,又似逃避。

但許是天生勞碌命,施陶也不願意一直這麽頹廢下去,決定結束這種無所事事狀态。

他需要再找一份新工作。

第二天一早,他收拾妥當準備出門。

還沒完全恢複的身體仍舊有些虛脫,但尚且可以忍受

手還沒觸及門把,一股力道卻從外先一步推開了門。

“要出去?”陸向峥沒有進門,緊貼着門沿,幾乎堵住了施陶的去路。

他望着才幾日不見就瘦了大一圈施陶,皺了皺眉。

施陶避開陸向峥的目光,簡短地“嗯”了一身,并未多言。

“考慮得怎麽樣了?”陸向峥問。

施陶不知道他在問什麽,也不想去猜,默默鎖上門,側身從這擋路人身邊擠過去,沒打算停留。

“你那天說你會考慮的。”陸向峥抓住施陶的手,“已經三天了。”

施陶囫囵回憶了一下,卻只能想起那讓人窒息的巨浪聲。

反正不外乎就是要求自己乖乖聽從安排的老生常談,他懶得與對方在這類問題上繼續糾纏。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施陶說着試圖掙脫開對方的桎梏,卻是徒勞。

陸向峥的手握得愈發緊,看過來的眼神卻很包容,仿佛在看一個故意任性鬧別扭的孩子。

許久,感覺到施陶終于不再掙紮,陸向峥才漸漸收了抓握的力道。

但他依舊沒有松手,只是轉而與對方十指交握,摩挲間有說不出的親密。

陸向峥居高臨下望着施陶別過去的側臉,一字一頓道:“你那天說,會考慮和我在一起,現在,告訴我你的答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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