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夜奔
沒想到才适應百達豐的環境沒多久,便要離開,在十分遺憾的同時,施陶認真地完成了他最後一天作為這裏員工的活計。
下班時,他和公司的同事挨個道了別,輪到吳東,施陶懷着無比歉意道:“突然辭職真的很對不起您,宿舍我會收拾幹淨盡快把鑰匙還回來。”
吳東薅了把稀疏額發,面上看起來算不得愉快,似想說什麽卻只潦草擺了擺手,“慢慢收,不急。”
走出公司,施陶步行着回住處。何斌開着小面包從後面跟上來,“陶哥,我載你。”
施陶也沒和他客氣,開門上了副駕駛座。
小面包以極刁鑽的技術迅速穿梭過曲折小巷,何斌得意洋洋拍拍方向盤,“我一和老大說是要送你去我姑那裏,他立馬把這車借我了,總之明早我送你,陶哥你也別和我客氣,我這還能順便去看看姑媽。”
看着何斌滔滔不絕,施陶嘆了口氣……借車一事無疑是又給吳東和公司添了麻煩。但轉念一想,這也是何斌與吳東各自的一番好意,既然難以拒絕,那就誠懇地接受吧。
相比起陸向峥的“為你好”,他們的這種好意并不會讓施陶感到負擔或不适,反而覺得有種純粹的暖意。
車只行進了一會兒就到了住處,施陶和何斌約好明天碰頭的時間就下了車。踏着水泥階梯步步向下,餘輝也一點點被阻隔在階梯牆面之外。
半地下室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夏天沒那麽熱,施陶一打開門就感覺迎面撲來一陣陰涼,将帆布包挂在門口挂鈎,徑直往裏走,他記得卧室角某個地方應該塞個适合裝行李的大手提袋。
“是床頭櫃還是衣……”
打開卧室門的剎那,滿腦子都是手提袋的的施陶呆愣當場。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他盡量保持着鎮定,但覆在門把手上的指節幾乎緊繃成了拳。
陸向峥抱着臂好整以暇站在床頭,只是深深看着他,沒有說話。
“這是私人住處,你沒有權利私闖。”施陶謹慎地向後退了小半步,他在腦海裏衡量放棄這堆家當的話會造成多大的損失,如果不算多,那就頭也不回離開,這些東西不要也罷。
想是這麽想,但那只腳終究是沒再往後退,堪堪維持着一個猶豫不決的遁逃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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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你看不見我。”陸向峥起身,向施陶緩緩走過來,“我以為你會繼續當我是透明人。”
他走到施陶身邊,将他逼退到門板與自己之間,“你同事就算了,你也覺得我很好騙?”
熟悉的壓迫感又湧了上來,施陶努力調整着呼吸,以防洩露刻在靈魂深處的顫動。
“不要怕。”陸向峥語氣低沉,嘗試着安撫。他沒有繼續靠近,也沒有做其他出格的動作,只是低頭去看施陶包着紗布的手。
“痛嗎?”
施陶知道他在問什麽,但并不打算回答。
陸向峥看着眼前低垂着眉眼的施陶覺得有些焦躁,他習慣了就算是委屈地不想說話也忍不住把情緒洩露給他的施陶,而不是現在這個拒絕任何交流,甚至連眼神都不願給自己一個的施陶。
“上次的事,我可以道歉,也可以解釋。”他輕輕裹住對方沒有受傷的那只手,“但你在外面已經夠久了,難道還沒玩夠嗎?”
陸向峥盡量壓抑着自己的情緒,此刻他內心并不比施陶平靜,如果不是施陶太抗拒,他現在就想把這人緊緊摟進懷裏,指尖的這點纏繞根本填不滿這長久以來的心心念念。
“即便我們以前認識,”施陶擡起頭,卻始終沒有看向陸向峥,“你這樣闖進來,說着莫名其妙的話,我随時可以報警。”
“已經過去了這麽久,為什麽還要說氣話。”陸向峥握着施陶的手收緊了些。
“我覺得我說得很明白了,如果你不明白,也是裝作不明白。”施陶用力将自己的手掙脫出來,“你從小到大都很聰明,我現在厭惡你,不想見你,你不會看不出。”
室內陷入了長久的靜默。
這是施陶第一次,甚至應該是這輩子第一次和人講這麽重的話。
餘光可以瞥見陸向峥幾乎凝重神情,他用了些力道将陸向峥推遠,“你說你喜歡我,雖然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你的心意可能也已經改變了,但我還是要給你一個答複。”
許是方才推得太用力,掌間紗布又開始滲出血,施陶低頭掃了一眼那片殷紅,繼續道:“我們之間不可能。”
“我知道了。”陸向峥語氣平靜,他站直身子,撫平方才推拉間衣擺的褶皺,“今天是我唐突造訪,你生氣也是應該的,那我先告辭。”
聽着大門輕輕合上的聲音,施陶脫力般倚靠着牆面,又一點點滑坐到地上。室內不算熱,卻也并不冷,但他牙關正在輕輕打顫。
“我們之間不可能。”
——這句話他在腦海裏練習無數遍。
如果某一天被陸向峥找到,如果必須直面對方的感情,那麽他需要确保自己說且只說這一句,幹淨利落,沒有歧義。
一開始,他本想說:“我不喜歡你。”
但他嘗試了幾次,卻說不出口。他很清楚原因,在那件事發生之前,他就意識到了,自己對陸向峥的感情發生了變化。
所以陸向峥告白那天,在震驚褪去後,他有過一瞬間的幸福感,但這種幸福随着廖大午那條信息讓他心神不寧。
他是個沒怎麽嘗過甜頭的人,如果厄運與幸運同在天秤兩端不停搖擺,他也傾向于預見厄運端勝出的結果。
所以他沒有立刻回應,将這份隐秘的幸福感悄悄藏在心窩裏。
只可惜,現實總是殘酷,這份幸福感他沒能藏住,第二天便摔了個粉碎,連同他懷抱了十年的希望,摔了個粉碎。
深吸一口氣,他努力平複。
陸向峥走的時候很冷靜,這并不是好事,以他對陸向峥的了解,這人向來擅長假意蟄伏,他素來是對想要的東西勢在必得,施陶也不相信自己兩句話就能讓這個人放棄。
他起身從床頭櫃最下面抽出折疊的大手提袋,等不到明天了,他想。
月亮還未當空,一輛銀色的小面包便從雜亂的民房區小道拐出來,徑直上了省道。
“陶哥,怎麽突然這麽急?那人找到你了?”何斌擔憂地問,半小時前,他剛準備和妹妹出門吃夜宵,卻接到了施陶的電話,雖然電話裏施陶的聲音有些着急,但真正見到對方時,這人又似乎非常平靜。
施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陷在副駕駛有些發白的椅面裏,扯出一個充滿歉意的笑容,“真的很抱歉,這個點沒車願意跑郊區,只能拜托你。”
何斌是個外粗裏細的人,看施陶姿态擺那麽低,也沒再逼問。他家早年做過資金生意,本來也挺紅火,後來項目崩盤,他爹差點把底褲都賠了,走投無路時也從灰色地帶借過款,那種絕望的利滾利的窘迫,他記憶猶新。
何斌陰差陽錯把陸向峥當成上門惡意催收的高利貸,作為“過來人”,他對施陶的境遇很體恤。只是他不知道,施陶和陸向峥之間的那本爛賬,如果能用錢結清,那一切都會簡單得多。
沿着省道行駛了二十多分鐘,小面包左拐,開上了一條新鋪的柏油路。
“這一代都是做環保塗料的廠,”何斌說着指了指馬路兩側擠擠挨挨的廠房,“我姑的廠很好認,你看前面那個大立牌,一過立牌第一家就是。”他說着慢慢減速。
何斌姑姑的廠确實規模不大,但許是郊區地皮不值錢,占地倒是不小。
出發前何斌就聯系過姑姑,兩人下了車直奔辦公樓,這裏工人流動性大,何斌姑姑給施陶安排工作倒也不是為難的事。
廠裏自帶宿舍,只不過大多數工人都是附近的鄉民,加上明天是周末,大家都回家住,所以施陶進宿舍放東西時并沒有看到其他人。
何斌本來想和他一起在宿舍蜷一晚,但中途接了個電話便匆匆回市區了。
也許是因為廠房比較新,這兒雖然是集體宿舍,條件卻比施陶之前住的半地下室好很多,甚至床對面還放了臺電視。
施陶上一次看電視已經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他去浴室沖了個澡,出來便打開了電視。
随意切着頻道,試圖找個能看的電視劇,一閃而過的某個畫面卻引起了他的注意。
“嗯?”施陶猶疑地按下退回按鈕,頻道往回跳轉,一則新聞快訊重新出現在眼前。屏幕上那幢銀色高樓他見過,是信遠科技的大樓。
施陶目光緩緩移動到下方标題——《信遠科技陷專利糾紛》,短短幾個字,卻讓他心裏一緊。
施陶幾步上前,直接動手關閉了電視電源。
躺在床上,他還沒有從方才那則新聞裏回過神。對于陸向峥那個公司,他所知不多,但卻很清楚對方剛接手公司的前半年,狀态非常差。
因為是科技類公司,而空降過去的陸向峥在技術這塊是個門外漢,他曾聽陸向峥提過幾個名字,其中一位叫何新洲技術派骨幹一直與陸向峥不對付,給陸向峥出過不少難題。雖然後來都被陸向峥逐個擊破,但兩人的梁子算是結下了。
施陶拿出手機,試着在網上檢索訊息,果然看見了一堆負面消息,諸如,“原信遠科技研發部主任何新洲加盟廣域智創”、“信遠人事變動或引股價持續低迷”……
雖然并不知道內情,但前有研發部骨幹跳槽,後有股價受挫,現在又迎來專利危機,陸向峥此刻理應焦頭爛額才對。
施陶一方面慶幸對方應該沒有條件花大量精力找自己,另一方面卻是希望對方能安然度過這個關卡。
正想着,手機響了,是陌生來電。
施陶初來乍到,擔心是新東家的電話,便立刻接了起來。
“喂?你好。”他扶着手機,語氣溫和又禮貌。
“你好?請問是……?”
電話那頭沒有聲音,也沒有挂斷。
施陶心頭微動,試探問道:“是你?”
“嗯。”
果然是陸向峥,施陶準備挂電話,就聽對方說,“等等,先別挂,讓我聽聽你的聲音。”
“我要睡覺了。”施陶恢複了面對陸向峥時的冷淡語氣。
“你在哪。”那頭問,語氣有些疲憊。
“你還是先關心關心自己的事吧。”施陶涼涼反嗆,随即挂斷拉黑。
那頭,耳邊只剩下聽筒忙音的陸向峥微微怔愣,半晌突然扯出一個有些傻氣的笑容,“他還記挂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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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