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出嫁

顧皎吹了小會兒冷風,手足凍得冰涼,打了好幾個噴嚏才原路返回。幸好那小丫頭睡得死沉,沒發現。

她躺上床,心裏火熱,翻來覆去睡不着。

因是在臘月裏,距小年只七八天,能隐約聽見一些爆竹聲。

待到三更時分,梆子響了,才迷迷糊糊睡過去。

這一睡便如墜火海,渾身灼燙得痛。

顧皎在現代的時候算是個健康寶寶,父親為了鍛煉她的體質,從五歲上開始學習游泳。不論秋冬春夏,一周總會游上兩個小時。冬天穿單衣吹會兒風,別說感冒,噴嚏也沒一個,再沖個熱水澡又活蹦亂跳了。可來了這邊,已經開始感覺體力逐漸崩潰。

她煎熬了許久,直到房間裏有人走動。

“誰?”額頭上一陣冰涼,她立刻開腔。

“是我。”海婆的聲音,“你燒得有點厲害,我幫你擦擦身,再喝一碗藥。”

顧皎睜開眼睛,房間裏燃起許多油燈,照得通明。

海婆穿了件水粉的厚袍子,半坐在床踏板上,用濕布幫她擦洗;一個眼生的小丫頭,約莫十歲左右,捧着溫水站旁邊伺候;另有幾個沒見過的十四五歲的丫頭,在規整房間裏日常用的東西。

大紅的喜服已經搭在屏風上,綴滿珍珠的頭冠也在燈下靜放輝光。

溫夫人擔憂地站在屏風邊,滿臉擔憂和不舍。

是了,今兒是正日子,得趕在辰時出大門。

她強撐着起來,“我誤吉時了?”

“沒,還有會兒。”溫夫人安慰道,“箱籠該收的已經收了,你随身用慣的物件也讓丫頭們打包好;外面的車駕,你二哥在管的,又有李将軍的人護衛。全都安排好了,你只管穿衣梳妝。”

海婆扶着她坐好,幫她擦後背,“怎麽就燒起來了?”

“昨晚上睡不着,心裏燥得慌。我開了會兒窗,貪涼了。”顧皎咬唇,“對不住,我該照顧好自己的。”

她長得幼小,皮膚白,下巴尖,特別是昏黃的燈光一照,顯得沒精神極了。她眼睛還大,帶了幾分不好意思,怯生生地看着溫夫人,如同馴鹿一般。溫夫人立刻就有些受不了了,也顧不得什麽規矩禮儀,站到床邊,“我的兒,娘曉得你受苦了。”

顧皎本來想忍住的,但來了顧家近九日,除了威逼利誘和感情拉攏之外,這是第一句理解和心疼她的話。她鼻子有點抽氣,眼圈就紅了,還強道,“一點也不苦,只是有點後怕。要不是有爹和娘,我這會還不知在哪裏呢。”

溫夫人見狀,也坐到床踏板邊上,拉着她的手安慰道,“皎皎別怕,海婆從溫家跟我來顧家二十多年,最妥當不過。當年我生了你二哥,身體不好,是她晝夜不眠幫忙照顧。後來生了……生了你,是早産的,貓兒一樣。你爹說怕是養不活,我也沒主意,日夜擔憂啼哭。海婆說她有辦法,又把你給抱過去養了。捧在手心裏,比自己生的還要精心——”

海婆輕斥,“夫人又亂說了。”

溫夫人一笑,“我說錯了?我生的這三個,你不是最愛皎皎?聽說皎皎跑了,比他爹還着急,非要跟着一起去找。這麽大年紀,也不怕凍壞了?還有這回,又說跟皎皎一起去李家,連養老也不要了。”

顧皎眼淚落下來,慌忙擦了一下,點頭。

“之前的丫頭太不盡心,我也都打發了。”海婆換了話題,“給你新找了幾個。這個小的,是柳丫兒,雖然才十歲,但人很機靈,力氣又大,盡可讓她做些院子裏打掃的雜活。”

捧水盆的丫頭立刻屈膝,叫了一聲小姐。

“那邊幾個,高的是楊丫兒,管你的衣裳首飾;圓臉的是勺兒,竈上的事情她都通;再一個就是含煙。”海婆将顧皎內衫穿好,拉拉直,“丫頭們照管你,餘下的事情有我。”

楊丫兒和勺兒長得十分喜慶,行禮也十分利落。只最後那個含煙,漂亮得不像話。她皮膚跟瓷一樣,既白又滑,眼睛黑如點墨,看人的時候自然帶了幾分情意;特別是那把腰,穿着冬日的厚衣服,居然也能看出苗條來。

顧皎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幾乎立刻明白了海婆和溫夫人的用心,說不感動是假話。

兩人對她含蓄地笑了笑,扶着她下床,自不必再多言語。

早間十分忙亂,趁空随意吃了幾口點心,藥汁倒是喝了一大碗。

顧皎沒精神,只管別人讓幹啥便幹啥。開臉的時候絨毛扯得臉痛,梳頭的時候為了固定冠冕,頭發扯掉了好些。她勉強說了句笑話,怕以後成禿子。

溫夫人理解她的心,陪着笑了兩聲。

收拾規整後,片刻功夫便有人來敲門,說外面的人已經在催促了。順手的,還遞了一張寫滿字的紙來。

溫夫人立刻崩了,拉着她默默地哭,也不去接那紙。

顧皎想安慰她幾句,但喝藥後發汗,整個人反而更暈乎了。只得渾渾噩噩被海婆拉着,出了院子門。

院門口聚了許多人,笑着的,畫着精致妝容的,穿着喜慶衣裳的。有叫着妹妹的,還有喊姐姐的,然而她一個也認不出來。有個少年,擋開那些人,說妹妹不耐煩吵鬧的,也別誤了時辰。說完,沖她直笑。

得拜別爹娘。

顧青山站在人群裏,溫夫人走過去,和他一道。

海婆牽着顧皎過去,得磕頭。

磕便磕,只起身的時候晃蕩了一下,顧青山趕緊扶住了。

他道,“夫唱婦随,相夫教子。”

溫夫人也道,“別忘了自己姓顧。縣城離莊上也不遠,大小事,記得讓海婆回來報一聲。只要我還能動,一定會去幫你主持——”

顧青山按着她胳膊,不讓說下去了。

剛那少年立刻走出去,蹲在顧皎面前,“來吧,這會兒你也只能指望我了。”

顧皎不解,海婆示意她趴上去。

“是二哥哥,燒糊塗忘記了?他會背你上轎,一路送你去龍口縣城。”

是顧瓊啊。

顧皎很幹脆地爬上去,貼着他耳朵說了聲“謝謝”。

顧瓊似乎怔了一下,起身,扭頭看她一眼。她早撐不住了,直接趴他肩膀上,閉上眼睛。

“皎皎別怕。”少年人處在變聲期,聲音嘶啞又不好聽,努力做出可靠的樣子。

大概,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妹妹早就換人做了吧。

顧家莊子着實有些大,穿過一條長長的回廊,又過一片花園。到處都有賓客,到處都是人聲,間或有幾個全副武裝的黑甲兵士矗在人群裏。

顧皎微微張開眼睛,楊丫兒卻展開一把扇子,半擋住她露出來的面容,也擋住了諸多同情或嘲諷的目光。

終于出二門,大門洞開,顧瓊背着她去了轎子前。

柳丫兒打簾子,轎夫端了立足的矮凳子來,前後又有齊刷刷一片紅袍的迎親隊伍。

顧皎直起頭,勉強握住那把扇子,腰上用力要下顧瓊的背。

僅一個上轎的動作,搞得人滿身大汗,頭發濡濕。

她坐好,挪了挪身體,對上顧瓊的眼睛。

顧瓊肖父,雖然還是個未長成的少年,但已顯出幾分堅定來。他道,“都是哥哥不好,力氣太小,颠着你了吧?”

“沒有的。”她道,“是我太重,累着你了。”

顧瓊頭探進轎子,小聲道,“皎皎,還生哥哥氣呢?”

生氣?

“說這種客氣話,可不是惱我了?”他忐忑道,“爹接你回莊上,你也不願見我。我好幾次跑你院子外邊,你還讓丫頭趕我走,是不是?”

居然還有這節?顧皎用扇子擋住口鼻,笑眯眯地看着他,看來這邊的顧皎和兄長十分親熱。

“真不是我不願送你去外祖家,是爹另給派了差事,不能耽擱。”他見她笑了,跟着輕松起來。

顧皎的手不動了,也再笑不出來。少年人純粹,對一個人好是真心實意。若他曉得因自己的拒絕而導致妹子遭難,恐怕一生都過不去這坎。這麽想着,她更沒精神,也笑不出來了。

顧瓊見狀,卻急了,焦躁地分辯,“皎皎,你罵的話,我都記在心裏,一刻也不敢忘。”

她勉強問,“罵你什麽了?”

“考我呢?”顧瓊臉緋紅,“還是偏要我自己說出來,奚落自己?”

顧皎不說話了。

顧瓊挫敗,“好啦好啦,你說什麽男人不争氣,要靠躲在女人裙子底下茍且偷生的。”他看着她,認真地一字一頓,“皎皎,你且等着,二哥哥争氣,總有一天能把你帶回家。”

果然是少年人,滿腔血氣,不管不顧做下了如此承諾。

顧皎又笑了,可縱然是笑,也滿身病氣地勉強着。顧瓊眼圈立刻紅了,扭頭就要走。

“二哥哥。”她忙叫了一聲,“謝謝你。”

顧瓊的背僵直了,半晌才道,“皎皎,你可從來沒和二哥哥客氣過。今兒卻對我說了兩回謝謝——”

鐵蹄敲着石板,不遠處傳來一些騷動,打破了少年的悲傷。

顧青山和溫夫人,領着親近的族人和親戚出得門來。

“顧瓊——”顧青山叫了一聲。

顧瓊擡手,狠狠擦了一下眼睛,理也不理顧青山,翻身上了轎子旁邊的一匹大黑馬。他緊了緊缰繩,沖溫夫人道,“娘,我送妹妹去縣裏,你別擔心。”

溫夫人“哎”了一聲,眼淚滂沱。

鐵蹄的聲音越發近了,那些紅袍的兵甲讓開,魏明和黑甲鬼面的李恒出現。

沒人敢在李恒面前多廢話,幾乎是立刻,所有人都開始行動起來,生怕招了這活閻王不開心。

喜娘子故意大聲說話,讓別誤了吉時。一輛輛早準備好的,裝滿了嫁妝的車駕也蓄勢待發。

顧皎對溫夫人揮揮手,大約日後再見的機會也不多了。

李恒似乎很滿意大家的幹脆,居高臨下環視一圈,騎在馬上沖丈人和丈母娘敷衍地行禮告別。

“小姐。”海婆放下轎簾,“咱們該上路了。”

顧瓊拎起馬缰繩,小跑去了前面。

顧皎笑了笑,顧瓊比起顧青山着實可愛了許多。她身體縮到轎子最裏面,合起扇子放一邊。折騰了一番,燒沒退下去,加上厚重的禮服和頭冠,內衫又濕透了。

可這些都又不重要,她只覺得今晨的李恒,怪怪的。他和第一次見面的嚣張比起來,安靜得過份了些。按理說,他拿下龍口城,娶了龍口大地主大善人的女兒,正該春風得意的時候。溫夫人和海婆的說法,他諸多行為是為了洗清自己的名聲,難道不該在這時候表現得道貌岸然一些?下個馬,拜別岳父母,和鄉親們親近親近?

為什麽還要戴鬼面?拒人千裏之外?

轎夫高叫一聲,起轎。敲鑼打鼓,無數鞭炮被點燃,碎紙和硝煙裏彌漫了半片天空。

顧青山緊盯着李恒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長長的車隊中。

他對溫夫人道,“你招待客人們,我且去溫家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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