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唐禮喝醉了不吵不鬧的,就安靜地側頭看着窗外的風景,神情還帶着點委屈,正如池文雯說的,很好欺負的樣子。
“頭還暈不暈?”秦延問。
唐禮慢半拍地反應過來,“有點,難受。”
秦延,“讓你喝那麽多酒,下次別給我擋酒了,我酒量還不錯的,喝多了對身體不好。”
“你呢?”
“嗯?”
“你喝多了就對身體好嗎?”唐禮固執地追問。
秦延張張嘴,無奈地嘆口氣,“唐禮,別鬧了。”
唐禮抿抿嘴,扭過頭不理他。
秦延笑着搖搖頭說:“喝多了脾氣都大了,像個小孩子。”
唐禮沒吭聲,車內的氣氛沉默了下來,只有車外的風景在變,很快就到了南湖西臨路附近,遠處湖邊一公園裏的音樂噴泉表演已經臨近尾聲,到了晚上熱情不減的游客依然很多,哪怕是這個點了,或者說比白天還要多了,沒有了陽光的炙烤,更多人願意夜晚出來觀景散步、吹風乘涼,。
整個南湖西臨路路段裝點得最好,湖邊的觀景燈不是明亮刺眼的,猶如月色的燈光亮度與天上的月亮相互輝映,走在亮燈的湖邊觀景道上,有“暮然回首,那人就在燈火闌珊處”的遐思,也許走着走着真的能夠遇到心儀的另一半。
唐禮租的房子就在附近,是房齡有着二十年的老小區,和現在的高端電梯房沒法比,但勝在地段好、周邊環境好、學區房等等,使小區裸露在外的纜線、脫落的牆面沒有成為阻斷房價上升的藩籬……唐禮工作第二年就租在了這兒,每年都看着房價蹭蹭蹭長,買下租的小房子成本越來越高,想想也就算了……
車內的沉默一直持續到車子停在了樓下,唐禮手握着門把手的時低聲說:“不要小唐,不要小孩子,是唐禮。”
停頓了兩個呼吸,他說:“謝謝。”
說完就開門下車了,他走了幾步卻停住了腳步,挺直背驀然佝偻了下來,整個人腦袋上方仿佛籠罩了頹喪的陰雲,陰雲裏滾着陣陣雷電、蓄積着瓢潑的大雨,随時都會下起大雨。
他很久沒動。
秦延嗓子眼裏似堵着什麽,看着頹然的唐禮他重重地嘆了口氣,解開安全帶開門走了出去。
“唐禮。”
“嗯。”唐禮悶悶地應了一聲。
秦延走了幾步繞到唐禮的面前,看着唐禮的目光有着自己不知道的缱绻,他溫聲說:“不舒服就快點回家吧,好好休息下,我送你上去。”
唐禮垂着頭,像是一只失落的大狗狗,“難受,能讓我靠一下嗎?”
秦延看着唐禮的大頭,短短的頭發毛刺一般,像極了這人的性格,靳星有一點說得很對,唐禮并沒有外在表現出來的那般好相處,本質上是個桀骜不馴的刺兒頭,能和領導針鋒相對亦能夠極力地主張自己的意見,是一只做了僞裝的小刺猬。
是一只願意露出柔軟肚皮的小刺猬……
他聽到自己說:“好。”
唐禮甕聲說了聲謝謝,就小小地往前挪了一步,低下頭試探性地把額頭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秦延的肩膀上,發現自己沒有被推開,他膽子大了起來,進一步把腦袋放實了,還不自禁地蹭了蹭,“舒服點了。”
被毛刺腦袋蹭得有點癢,秦延強忍着才沒有推開罪魁禍首,他心想以前怎麽沒有注意到唐禮頭發這麽短,不像時下有些小年輕喜歡在發型上倒騰花樣,弄出各種時髦的造型,唐禮務實、幹脆、簡潔,有着許多優點。
忽然,靠在肩膀上的腦袋動了動,溫暖的、潮濕的、微醺的氣息噴在脖子上,突如其來的異樣讓他後腦勺蹿出一陣戰栗,理性克制着才沒有推開唐禮逃跑。
“秦總,你真好聞。”唐禮呢喃。
秦延實在是忍不住地推了推唐禮的腦袋,讓他離自己的脖子遠點,“餐廳裏沾上的吧。”
“才不是,你一天的味道都在變,現在最好聞。”
唐禮沒有強求貼貼,能夠靠着已經是恩賜。
他閉着眼睛說,“上午剛來的時候味道如高山青松上的霜雪,清冽清透。後來,青松迎來了陽光,霜雪融化露出了藏在之下的松花,清減了幾分清冷多了一些悠長的芬芳。到了晚上,松花落粉,凝固在了紅豆糕上,吃起來一定很甜。”
秦延張口結舌,眼鏡後的雙眼帶着糾結和清寒,他煞風景地說:“我用的靳總從免稅店裏買來的木質香香水。”
“不一樣,我聞得出來,是你的味道。”
唐禮再一次靠近,氣息噴在秦延的脖子上,就算是參加熱鬧的聚餐秦延依舊沒有松開領帶,襯衫的領口嚴絲合縫地貼合着脖子上的肌膚。心中有條吐信的蛇唱着古老的名為蠱惑的歌謠,唐禮擡起手去拽秦延的領帶……
“唐禮。”
秦延的聲音帶着冷意。
他沒有動,沒有去打開唐禮逾越的手。
唐禮的腦子有片刻的清明,他呼吸微窒,驀然站直了身體說, “對不起。”
“你喝多了,回家吧。”
唐禮垂着頭,看不清他的表情,“嗯,秦總回家路上注意安全,謝謝你送我回來。”
“不客氣,這是做領導應該做的。”
他們站那麽近,卻又離那麽遠,仿佛隔着山川水月。
一道看不見的鴻溝橫貫在二人中間。
唐禮的脊背僵硬,聲音中卻帶上了一點笑意,嘆息一般的聲音說:“嗯,謝謝。”
轉身,他慢慢走進了漆黑的樓道,樓道內有聲控燈,随着他的腳步一層一層地亮起,燈光亮到了三樓,直到燈光熄滅了才聽到開門的聲音,聲音再一次喚醒了聲控燈,又亮了許久。
樓下,秦延摘下了眼鏡,他用力地抹了把臉,自言自語着:“怎麽會這樣……”
已經是晚上的九點多,除了加班回家的或者是送外賣的拖着或慢或匆忙的腳步從樓下經過,小區裏靜悄悄的,從一扇扇窗戶裏透出萬家燈火。秦延已經上了車,他點了一根煙抽着,領帶方才被秦延拽松一點,他索性徹底拽開扔在了一旁,一口煙霧包在口中吐出,煙霧迷蒙中他從後視鏡裏看到了自己,三十七歲了,更加沒有了年輕時候的沖動和果敢。
每天睜開眼睛就知道這一天要做什麽,會以什麽樣子的方式結束,甚至于睡覺的姿勢都是那麽固定。
成年人無聊又忙碌的一天又一天,渾渾噩噩的。
“我愛你。”
手機裏響起轉瞬就沒的三個字,短得宛若人的錯覺。
秦延再一次輕觸語音,簡短的三個字再一次響起,證明不是人的錯覺,它真實且強烈地強調着自己的存在。
放下手機,秦延靠在座椅上,目光再一次緩緩地移動到後視鏡內,與裏面的自己對視,沒人在一旁的時候,他臉上一點笑意都沒有。他緩緩擡起右手,拇指與食指、中指配合,打開了一絲不茍的領口,然後是第二粒扣子。
弄亂的衣服,清明的雙眼,他擡起頭看了眼三樓暗沉的窗戶,發動了車子離開。
樓上,黑暗裏懶洋洋的一聲貓叫撈起了唐禮不斷下墜的心。
他對着黑暗疲憊地喊了一聲,“橘子,爸爸回來了。”
黑暗裏給了回應,“喵嗚。”
仿佛在說,你還知道回來啊,把老子一個放在家裏好久好久了。
唐禮彎了彎嘴角,挺直的脊梁猛地被打折了一下往下彎,他雙手扶着膝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酒精上頭,終究是控制不住自己。
會被讨厭吧。
會被遠離嗎?
一想到這些,他連動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橘子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冒了出來,黑暗中一雙綠色的大眼,毛絨絨的溫暖身體在腳邊蹭來蹭去,唐禮緩慢地坐了下來,把貓抱進了懷裏,“你又胖了。”
橘子才不管那麽多,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躺着,喉嚨裏發出舒服地呼嚕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橘子沒有耐心哄自己心情低沉的爸爸了,唐禮才站了起來,他放下背包,邊脫衣服邊往衛生間走,到了衛生間也沒有開燈,直接擰開了水龍頭任由花灑落下的水裹滿了全身,一開始水是冷的,過了會水的溫度提高,嘩啦啦的水聲掩蓋了一切。
唐禮的額頭抵在堅硬的瓷磚上,一只手慢慢下滑……
黑暗中,衛生間裏嘩啦啦的水聲裏是壓抑的喘息,伴随着一聲低沉的呢喃,“秦延。”
·········
篤篤篤。
不疾不徐的敲門聲響起。
擦着頭發的唐禮打開了門看都沒看外面就說:“放玄關櫃上,謝謝。”
“看起來好了不少。”
唐禮猛地甩頭看向外面,看到秦延提着一個小塑料袋站在門口,外套沒有穿,襯衫的領口打開着,精致從容中猛然添上了頹廢和落拓,就和一個奇怪的夢一樣突然從天而降。在對方滿含戲谑的笑意中,唐禮慌忙地去拽自己松垮垮耷拉在跨上的褲子,手忙腳亂地抽着拉繩在腰間打了個難看的死結,沾着水的毛巾從身後啪地掉在了地上,聲音不大,卻像是驚醒了唐禮似的,他結結巴巴地說:“秦、秦總。”
這一刻,他無地自容。
不敢看向秦延。
膽怯地怕對方能夠看穿自己——不久的剛才,他還在想象着對方。
秦延挑眉,他看着慌亂炸毛的青年,從心底泛起了笑意,還是頭一次見到唐禮這麽手足無措的樣子。
的确就和他自己說的一樣,是六塊腹肌。
“不請我進去坐坐嗎,我不會做解酒湯,就去藥店買了一點解酒藥,我有吃過,效果還不錯。”
唐禮四處亂飄就是不敢正視的眼終于擡了起來,他認真得仿佛是在宣誓,他說:“我永遠不會把你拒之門外的,快進來,外面熱。”
外面真的很熱,一道門,隔着兩重天。
“外賣。”
剛上來的外賣小哥看看站在門外的秦延,又看看站在門內的唐禮,來不及八卦,他還急着送下一單。
“給你放桌子上了。”
說完,蹬蹬蹬飛快下樓,那速度的确是趕着完成下一單的匆忙。
有了這麽個插曲,二人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焦灼和尴尬蕩然無存,紛紛笑了起來,唐禮往後讓了一步,秦延走了進來,大門在他身後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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