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她生氣了。”蔣森提着筷子坐在桌邊,一臉肯定地朝着沙發上正處理工作的沈啓明說,“絕對的。”

沈啓明垂着眼,沒搭理自己的合作夥伴兼發小,目光專注在平板密密麻麻的文字上:“窈窕嗎?不會。”

寧萌端着咖啡從廚房出來,聞言飛速地看了沈啓明一眼。屋裏開着恒溫,沈啓明脫了在外時刻筆挺的西服外套,領帶也早就取了,只穿一件解開了幾顆紐扣的銀灰色襯衫。他挽起袖子捏着平板,手指修長,白天整齊的頭發松松落下幾縷搭在額頭,眉眼幽深地藏在燈光的暗影裏。

這是他在這幢房子外極少能看到的放松狀态。

寧萌不出意外地怔了怔,随即才回過神,小心翼翼地将杯碟放在茶幾上:“沈總,您的咖啡,剛沖好的。”

沈啓明随手拿來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寧萌站在一旁,眼中暗含期冀,她新報了個咖啡班,三個月來擠出忙碌工作之外為數不多的休息時間認真上課,可能就是為了這一刻。

她問:“怎麽樣?”

沈啓明也沒擡眼,語氣平淡尋常:“首豐給的這份財報不夠詳細,明天你讓人聯系王總的助理,讓他們把去年六月之前的也整理出來。”

我不是問財報怎麽樣……

屋裏靜了好幾秒才聽到寧萌的回答:“好的。”

蔣森看不過眼地敲了敲盤子:“什麽叫不會,哥們你哪兒來的自信啊你就敢這麽肯定。”

沈啓明:“窈窕不是會耍小性子的人。”

蔣森:“那我告訴你一個權威機構的研究成果。”

沈啓明放下平板看向他。

蔣森:“這世界上沒有不會耍小性子的女人。”

沈啓明沉默片刻,揉了揉眉心:“你不了解她。”

蔣森:“那你分析一下她今天為什麽不給你做飯。”

沈啓明不說話,蔣森乘勝追擊:“更何況這次确實是你做的不聰明,現在外頭多少人都在猜寧萌是你女朋友,又有幾個人知道窈窕才是你未婚妻?你又不對外宣布。”

沈啓明皺起眉頭:“我為什麽告訴別人自己的私生活?”

蔣森兩手一攤:“你看咯,那她不生氣才怪了。”

沈啓明無法理解蔣森的腦回路,寧萌聽到自己被猜測成沈啓明的女友,卻有些竊喜。她看看正在吃飯的蔣森,又看看繼續拿起平板工作的沈啓明,輕聲試探:“金小姐是因為我陪沈總參加活動,誤會了我和沈總的關系在生氣嗎?那要不,還是我去跟金小姐道個歉吧。”

沈啓明沉聲:“不用。”

寧萌壓住忍不住上翹的嘴角,攏了攏耳旁的長發:“我沒關系的,道個歉而已,不管怎麽說,能讓金小姐消氣就好,總不能因為誤會影響到沈總您跟她的……”

“不用。”沈啓明打斷她,“她不會誤會,你只是我的工作助手,她知道的。”

那瞬間寧萌像是被誰一把掐住了脖子,被自己未能出口的話語勒得呼吸不能。她盯着說這句話時連半點猶豫都沒有表現出的沈啓明,很久之後,才臉色蒼白彎腰去端桌上的杯碟:“那……那就好。沈總,咖啡有點涼了,我去給您換一杯。”

“喔噢~”蔣森目送那道僵硬走進廚房的嬌小背影,龇牙咧嘴地将視線轉回沈啓明身上,“真是郎心如鐵啊。”

沈啓明一如既往地不搭理他,蔣森看着他的反應,啧啧感嘆:“我錯了,不是郎心如鐵,是割割你根本就沒有心惹。”

沈啓明:“什麽?”

王阿姨她們的手藝平凡如任何一家的保姆,原本奔着蹭飯而來的蔣森吃完幾塊排骨後也終于沒了食欲,他撂下筷子走向客廳,一把抽走沈啓明的平板電腦:“聽不懂就算了,不過我覺得你還是打個電話把你未婚妻哄回來比較好,我今晚還想吃到她做的晚飯啊。”

“還我。”沈啓明攤開手,重複自己聽到的陌生詞彙,“哄?”

“你沒哄過女人嗎?”蔣森先是錯愕,随即看清随着擡頭的動作暴露出來的沈啓明的臉,突然窺探到了一個讓身為同性的他心态失衡的大帥哥的世界,只能咬牙放棄這個大概只能羞辱他自己的疑問,“反正你就說點軟話,關心關心她,她要是跟你發脾氣,你就受着認錯就行,不過——”

話說到這裏,他忽然回憶起以往所見的金窈窕和沈啓明的相處模式,又推翻了才說的計劃:“不過窈窕那個人,我就沒見過她發脾氣的樣子……那就更好辦了,估計你也不用多說什麽,給個臺階她自己就回來了。”

——

金窈窕父母住在臨江市城東,跟沈啓明爸媽住得很近,因此上學的時候,兩家人做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鄰居。後來沈家人舉家移民,金窈窕也在訂婚後跟沈啓明搬到了明珠山,直到最後,父母相繼去世,金窈窕選擇離婚出國。

多年之後,在她的記憶裏,城東的這幢房子已經成為了一塊不敢觸碰的影子。

可現在,那些可怕的變故卻好像只是她的一場夢境。

門衛認得她,放行她的車後還熟稔地跟她打了聲招呼,金窈窕停好車,抱着留有餘溫的鍋站在自家門口,卻發了很久的怔,才擡手按響門鈴。

下一秒大門打開,門禁裏傳出了從小看她長大的岑阿姨的大呼小叫:“金總!太太!窈窕到家啦!”

窈窕反應一秒才意識到這個“金總”喊的是父親而不是自己,轉念就笑出了聲。

家裏熱鬧得很,剛進屋迎面就撲來一道胖墩墩的黑影,緊接着她就手上一空。

岑阿姨搶過砂鍋,大嗓門震得人腦仁都疼,金窈窕此時聽來卻只覺得親切。

“怎麽還帶了個這麽重的鍋,你這小身板能幹這個麽!”

金母也緊跟着岑阿姨的話教訓她:“臭丫頭你怎麽看起來好像比前幾天還瘦了,是不是又在搞那個減肥?還有今天外頭都幾度了,還穿裙子到處亂晃,你別嫌媽唠叨,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知道了,風濕疼起來有你哭的!”

遠處廚房的大門打開,金父挺着肚腩跟飯菜的香味一并出現,腰上還系着圍裙,一邊擦手一邊不茍言笑地打量了她一圈,同樣不甚滿意的樣子:“看看你那個頭發,像什麽話,染得跟營養不良似的,哪像個快結婚人的樣子。沈啓明也是的,都不知道管管。”

聽着這些鮮活的罵聲,一瞬間金窈窕鼻酸得一塌糊塗,差點沒掉下眼淚。顧不上自己正被聲讨,她一把抱住近在咫尺的母親,将頭埋進對方溫暖的頸側:“媽……”

金母正要掀鍋蓋看裏頭的東西,冷不防被她一抱,又聽到女兒的哭腔,頓時吓了一跳。她反手将女兒摟住,聲音着急起來:“怎麽了?哎喲怎麽了怎麽了?媽在這呢在這呢,說你兩句你哭什麽你。”

金父愣了一下,也快步過來看情況,被金母瞬間找到了新的指責對象:“你這個老頭真是,丫頭難得回來一趟,你一見面就說她頭發,你想幹什麽?染頭發不像樣,都跟你似的掉光才像樣?”

金父被指責得眉頭一豎,手下意識抹了把锃亮的腦門,一臉威嚴不容挑釁的樣子,可瞥了眼疑似被自己氣哭了的閨女,又顯得吶吶:“我又沒說她什麽……”

金窈窕松開母親又一把撲進親爹懷裏:“爸,我沒哭,我就是想你們了。”

金家是很傳統的家庭,就像這個國度裏大部分的家庭那樣,每個人都含蓄得羞于将情感表現出來。因此過去的很多年,金窈窕一直在想,為什麽自己沒有在父母還在世的時候每天多抱抱他們,就像現在這樣,讓他們清晰地知道他們于自己而言有多重要。

金父第一次碰上這樣直接熱烈的情感表達,明顯也慌了,竟然舉手做出投降狀來,連往日的威嚴都難以為繼。但再怎麽不知所措,親生閨女毫不掩飾依賴的撒嬌都叫他這個父親本能地柔軟下來,金父生疏地拍了拍女兒的肩膀,往日最擅長罵人的嗓門溫柔得連自己都不敢多聽:“好啦好啦,都是能做媽的年紀了,還回來跟我們撒嬌,你這孩子,什麽時候能讓我跟你媽放心哦。”

金窈窕又難過又想笑,嚴肅古板的父親竟然也能用這樣的聲音說話,過去的自己怎麽就一點也沒想到呢。

她松開僵硬得像塊鐵板的父親,捏了捏放好砂鍋回來的岑阿姨胖胖的手,岑阿姨跟看一個小孩子似的看她笑:“金總就是嘴硬,其實和太太在家也天天都念叨你呢。今天知道你要回來,還親手下廚燒了禿黃油。你呀,平常多回來看看我們,哪怕只留下吃頓飯也好呀。”

——

被閨女這麽一抱,接下去的時間裏金父的好心情連掩飾都掩飾不住,整個人都神采飛揚的,還頭一次不等岑阿姨和金母動手,主動給全家人都盛好了飯,更一改往日的少言做派,絮絮叨叨給金窈窕介紹自己做的禿黃油。

金家是淮揚菜世家,金父除去家學淵源,早年還師承粵菜名廚,因此尤其擅長烹調水産,禿黃油更是他的拿手絕活。這玩意看似簡單,只是蟹粉蟹膏用豬油烹調,可想真正燒出精髓,卻并沒有看上去那麽容易。

金父用恨不能把菜喂進女兒嘴裏的架勢,仔仔細細用金燦燦的禿黃油拌那碗油潤噴香的米飯。金母跟岑阿姨相視一笑,都覺得哭笑不得,金父觀念傳統,餐桌上向來奉行食不言的禮儀,家裏還是頭一次這麽溫暖熱鬧地吃晚餐。

可偏偏有人不識相,非得在這個時候打擾。

金窈窕随手放在客廳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岑阿姨過去一看,立即殷切地取了來:“窈窕,是小沈總打來的。”

金窈窕聽得一愣,随即反應過來,這時候的她跟沈啓明還沒有結婚,因此岑阿姨他們也只稱呼沈啓明為“小沈總”。

沈啓明的電話?

金窈窕一時沒動,但母親已經在她之前接下手機,按了接聽:“喂?小沈啊?是我呀,窈窕現在在家呢,你等會兒啊——”

說着将手機遞了過來。

沒辦法了,金窈窕只得接過,環顧了一圈餐桌,還是起身去了客廳角落。

路上她緩慢地将手機貼到了耳邊:“……喂?”

聽筒裏随即傳出了一道熟悉又陌生的低沉男聲:“你去你爸媽那了?”

是沈啓明。

金窈窕忍不住恍惚了片刻。

當初離婚的時候,她因為父母過世接連遭受打擊,已經處于精神半崩潰狀态,是留下了協議書連夜走的,全程沒有跟沈啓明面對面交流過,飛機之前拉黑了沈啓明的一切聯系方式,自那以後,就有意無意地再沒跟對方發生任何交集。

這是時隔多少年後才聽到的聲音?

金窈窕也記不得了,她有些悵然也有些感慨,但這世上有些人和事總不能一直逃避,早晚都是得面對的。

她沉默了兩秒,靠着牆壁,低聲回答:“是的。”

沈啓明的聲音和他本人如出一轍的冷冽:“什麽時候回來?”

金窈窕挑眉,她過去雖然沒有嘗試過離家出走,可自己無緣無故突然回了父母家,對方打電話過來居然就是這樣的态度,還真是非常符合沈啓明這個人的風格。

她不知道過去的自己遇到這種情況是什麽心情,不過當下的她只覺得有點好笑,玩味地問:“怎麽了?你肚子餓了?”

電話的另一頭,蔣森朝沈啓明擠眉弄眼,臉上寫滿了看吧,你溫柔懂事的賢妻良母果然發脾氣回娘家心裏也是挂念你的。

沈啓明沒搭理他,也沒回答這個問題,只重複了一遍:“你什麽時候回來?”

“沈啓明。”金窈窕站直身體,語氣溫柔地說,“你知道嗎,我現在特別想跟你說一句話。”

沈啓明聽得一頓,他很少會聽金窈窕直呼自己的大名,平常在家,對方都是親昵地叫他“啓明”的。

這讓他本能地感覺到了一點不對勁,一旁的蔣森卻渾然不覺有問題,還一副“我是不是一不小心要聽到兄弟的小夫妻私房話了”的亢奮。沈啓明不悅地瞥了不斷湊近的蔣森一眼,索性取消了通話的免提模式,然後将手機貼到耳邊:“什麽?”

“你聽好了。”金窈窕笑了一聲,“Fuck you~”

沈啓明拿着手機:“……你說什麽?”

“她說什麽了!讓我也聽聽窈窕私底下怎麽跟你撒嬌啊!怎麽還帶過河拆橋的!”被他擋開的蔣森因為聽不到私房話,急得簡直抓心撓肝,硬是突破重圍掰開沈啓明的胳膊把手機重新變回了免提。

金窈窕略有些沙啞的曼妙聲線下一秒輕緩地淌出揚聲器,語氣還帶着笑意,溫柔得像股清泉——

“沒說什麽,問候你而已。沈總長得那麽帥,也別只顧着關心我,自己出門注意安全,小心別被車撞死了。拜拜。”

通話結束,室內随即開始了長久的沉默。

“……”蔣森舔了舔嘴唇,心情複雜地看着自家哥們,“……你、你們倆私底下的相處模式,原來那麽硬核的嗎?”

沈啓明捏着手機,聽到這聲感嘆,微微偏頭,英俊的面孔上同樣浮現出此生僅見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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