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晚安。”

江愁強迫自己往前走了兩步,眼看快要到樓道拐角,他卻再一次地回頭了。

卓霜還站在原地,單手插在口袋裏,定定地望着他,似乎是打定主要目送他離開。

明明是随時可能會被人發現的危險區域,可是他不想這麽快就結束。

他按住自己還在顫抖的手,不然的話下一秒他一定會推開門再去找這個人。

“你不想回家嗎?”卓霜用口型對他說。

他第一反應就是搖頭,然後又急忙點了下頭。

“到底是想還是不想?”卓霜繼續問。

被吻過的嘴唇還留有這個人的觸感,他搖頭。他不知道,剛剛發生的一切摧毀了他所有的理性思維,讓他連這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沒辦法去好好思考。

“如果你再這樣看着我,我真的會再親你一次,這次就沒那麽好糊弄過去了。”

卓霜的眼睛很亮,嘴角挂着江愁熟悉的、漫不經心的笑。

哪怕他這樣說了,江愁還是沒有挪開視線。

他想要看着這個人,只看着這個人。

卓霜向前走了一步。

打斷他們的是江素晴打來的第二個電話。

“接電話。”卓霜退回到安全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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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愁慌張地接通電話,一時沒注意按到了免提,江素晴的聲音一下子充斥着空蕩的樓道。

“你還沒到嗎?”她聽起來有點不耐煩,“你只說了你會稍微晚點回來,沒說會這麽晚,你看看現在都幾點了,十點了,哪有學生這麽晚還在外面的?你要是再不回來以後都不要出去了,聽到沒有?”

通話很快恢複成聽筒狀态,但前半段可能已經被那個人聽到了。

“我……”他結巴了一下,“我到樓下了。”

她頓了一下,沒有先前那麽咄咄逼人,但也好不到哪裏去,“快到了接電話幹什麽?快點上來,門給你打開了。”

他按掉電話,一下子回到了令人厭倦的現實裏。

卓霜指指樓上,“你再不去回去,她可能真的會出來找你。”

不能讓這兩個人見面。

他再顧不得其它,用這輩子最快的速度上樓。

602的房門虛掩着,他推開門,小心翼翼地走進去。

“回來了?”

“嗯。”

玄關的頂燈暗着,他脫下球鞋換上櫃子邊上的拖鞋,朝着光源走去。

江素晴守在客廳等他回來,一看就是剛洗完澡,頭發還透着微微的潮氣。

“終于曉得回來了,晚上吃什麽能吃到這個點……等等,你沒喝酒吧?”

看到他臉頰通紅,江素晴疑惑地問。

一想到這個,某些畫面即刻在腦內複蘇,他就覺得臉頰又燙得要燒起來。

他的眼神略有些躲閃,刻意不去看江素晴的眼睛,“沒有,我跑上來的。”

她不疑有他,以為他是上樓累到了,叮囑他一定要記得好好運動,不要整天把自己關在屋子裏照不見太陽,跟個死人一樣。

“我晚上沒煮你的飯,但是炖了排骨湯,要喝的話在廚房裏,不喝的話待會冷了記得放冰箱裏,冰箱裏有小白菜,你明天中午随便打個雞蛋煮點面條吃,晚上我看情況回來做飯。我進去睡了,你搞完也早點回房,學習那麽辛苦,明天好好休息。”

她工作那麽忙,能夠抽出時間等他回家已經是極限,再多就做不到了。

“媽。”

眼看她要從自己的

視野中離開,他急忙叫住她。

“什麽事?”江素晴沒有回頭,“快點說,我困得眼睛都睜不開。”

“我……”他看着她的背影,一時間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麽。

“別磨磨蹭蹭的。”江素晴有點不耐煩了。

他低下頭,看到瓷磚上自己的倒影,“沒什麽,我搞錯了。晚安。”

她沒回他,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趿拉着拖鞋回房間去了。

他看着她背影消失的地方,想自己一定是瘋了。

他居然想問那個欺騙了她的男人的事情。

·

洗澡的時候,江愁特地對着鏡子看了後背和手臂。

謝順留下的淤青早就散了,可疼痛的記憶還很鮮明,怎麽都無法抹滅。

——幸虧卓霜不知道。

如果卓霜知道那天的真相其實是這樣,那麽他會有怎樣的反應呢?

熱水沖刷下來,他閉上眼睛,浮上心頭的是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慶幸。幸虧卓霜不知道,不知道他其實還有這麽不堪的一面。

他洗完澡,換上寬松柔軟的家居服,回到房間裏。

江素晴的動作比他想得還快,趁他白天不在家給他裝好了新桌子,還配了一盞新臺燈。

他坐在床邊,放下折疊桌,打開作業本,想要趁着睡前再寫一會作業。

和卓霜在一起的時候還不覺得,現在一個人安靜下來,他感覺要被自己的心跳聲給淹沒。

他頹然地放下筆,順勢倒在床上,拉起被子蒙住臉,想的全是剛才樓下發生的事情。

卓霜喜歡他,他也喜歡卓霜。卓霜跟他告白了,他接受了。他們現在是比朋友更加親密的戀人了。

本來是這麽簡單的事情,可是一想到江素晴疲憊困倦的臉,他就突然愧疚得無法自己。

同性戀。他的腦海裏浮現出這麽個詞。

對于這個詞他其實并不陌生,他家不是學區房,市裏的搖號沒有輪到他,而私立初中一學期七八萬的學費令人望而卻步,他只能讀家附近那所不是很好的公立中學。

魚龍混雜的學校裏,暴力和欺淩發生在許多隐秘的角落,而理由千奇百怪:學習成績太好,學習成績太不好,和誰誰誰看上的走路不小心撞了某人的桌子……以及喜歡男人的變态,同性戀。

卓霜和他都是男孩子,無論說得多麽好聽,無論理由是多麽純粹的喜歡和熱愛,他們在一起就是同性戀。

江素晴這麽辛苦不是為了讓他成為一個同性戀的。

他明知道是這樣,但還是情不自禁,他拒絕不了卓霜,在卓霜說喜歡他的那一刻,他就已潰不成軍。

而且他還對她說謊了。他甚至沒有勇氣對她說出卓霜的真名。

為什麽這個人要叫卓霜呢?為什麽要和那個噩夢中的名字同名。

——連年紀都能對上,真的只是同名嗎?你難道就沒有想過,萬一他真的是那個人呢?

愧疚到達頂峰的瞬間,從春游那天起一直被他強壓在心裏的不安陡然複蘇。

——你會後悔的。

有道尖細的聲音在他的腦海裏這樣說着。他用力地錘了下自己的太陽穴,把它趕了出去。

他不需要去想這種可能,他不會後悔,他的卓哥一定不是那個人,他們不會走到那一步,所以他不需要提前杞人憂天。

他的手機響了,來電人還是卓霜——知道他電話號碼的人本來就不多,會特地打給他的人就更少了。

他想也沒想就接通了電話。

“卓哥。”

卓霜的聲音比以往要清晰一些,不再帶着嘈雜的電流。

“你睡了嗎?”

“沒有。”

“今天不早睡了嗎?”

知道卓霜故意拿那天的事情笑他,他也沒有說話,可是心裏的陰霾一下子散了大半。

“你呢?你現在在哪?”

“本來想回去找老魏他們。”

卓霜那邊的背景音很安靜,聽不出他究竟在什麽地方。

“本來?”他敏銳地聽出了一點不對。

“嗯,我如果說我還在你家樓下,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傻?”

他驚得險些握不住手機,當即就要跳起來拉開窗簾往下看。

“傻瓜,別看了,我在回家的路上。”卓霜适時地阻止了他這麽做,“我連你住哪一戶,該看哪一扇窗戶都不知道,留在那裏幹什麽。”

他忍不住笑起來。

果然,這樣才像是他認識的那個卓哥。

“你現在在做什麽?”

“躺在床上,什麽也沒做。”

“沒有寫作業嗎?”

“沒有,完全寫不下去。”

卓霜停頓了一下,“是不是在想我?”

他閉上眼睛,“……想了。”

“我也在想你。”

本來是很肉麻的話,可是他的嘴角忍不住翹了起來。

“卓哥,我還是不敢相信,這些都是真的。”

“我才是,所以我才要給你打電話,确定你真的成了我的男朋友。”

“嗯,是真的。”

卓霜又說了什麽,他沒聽清楚。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他睡着了。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但偏偏就是醒不過來。他夢到了小時候的事情,一些讓人不那麽愉快的事情。

他是沒有爸爸的小孩,是不光彩的私生子,班上有個男孩子跟他住同一條街,因為看他不順眼故意把他的家事抖得人盡皆知。

這一點足夠讓他在班裏很長時間擡不起頭了。

有一次學校裏要填家長聯系表,因為前任生病而新調來的班主任極其公事公辦地說,“一定要寫你爸爸媽媽的名字,填錯了後果自負。”

本來想寫外公外婆名字的他被吓到了,半天都不敢動筆。

這個很尖酸的女人走過來敲敲他的桌子,“你怎麽還不填,你難道沒有父愛母愛嗎?連生你的人的名字都不知道,真不愧是……”

她沒有把這句話說完,但許多人都知道該怎麽填完這份空缺。

“快寫啊,就差你了。”

母親這一欄裏他填的是江素晴三個字,父親這一欄他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寫下了那個禁忌的名字。

卓霜。父親,卓霜。

随着最後一劃的落下,畫面陡然變了,周遭一片漆黑,他被一個女人用力地推搡。

“誰跟你說這個名字的?”江素晴尖利的質問幾乎要刺穿他的耳膜,“你這麽想着他,你就從我家裏滾出去,你去找他,你跟他過好了!”

她一邊哭一邊罵,外公外婆都沉默着嘆氣,沒有一個人上來勸。

他低着頭,能看到的只有自己小小的手掌。這個時候他多大呢?八歲?還是只有七歲?他不記得了。

做錯了事情的小孩就要接受懲罰。

“你這頭養不熟的白眼狼,你認他這個爹你就沒有我這個媽,我生你養你還敵不過那個拍拍屁股就跑的男人?!”

等他再度醒來,外頭的天已經亮了。

他撿起旁邊的手機,回想昨晚最後和卓霜說的東西。

好像都是些沒營養的廢話,他的視線劃到某處,他整個人都僵住。

和卓霜的那通話記錄接近四個小時,也就是說卓霜一直在聽着他睡覺。

他抱着手機,講不出心裏是個什麽滋味。

新的一天,他推開窗戶,今天是個很明媚的晴天,一點都看不出天氣預報說會下大暴雨。

隔着對面老舊的樓房,他眺望遠處的天空。

灰色霾雲在他看不見的地平線盡頭慢慢凝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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