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江愁聽到自己粗糙不規則的呼吸和重如擂鼓的心跳,幾乎要蓋過那兩個人說話的聲音。

“嗯,是的,他現在在我家。沒有,我們現在準備去吃飯,嗯,我們不會去吃那些垃圾食品的,我家裏也不許。”

他擡起頭,明暗交織的分界線,卓霜随意地倚着門框,五官輪廓在光與影的濃墨重彩下越發深邃。

明明每個細節都是他熟識的,組合起來卻由衷地令他感到陌生。

“我家裏人出差了。他們工作很忙,嗯,不會的,上次是特殊情況,平時我也不會在外面待到那麽晚。”

不知道那邊的江素晴說了什麽,卓霜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好,要江愁接電話嗎?不用?嗯嗯好,我會幫您轉告的。再見。”

電話挂斷後,卓霜走過來把手機還給他,“你媽媽讓我轉告你,不要給別人添麻煩,明天早點回家。”

“我知道了。”

他機械性地答道,目光不自覺地随着卓霜移動。

他們說了什麽?他發現了沒有?他越是想就越是惴惴不安。

“睡醒了怎麽不把燈打開?”

卓霜打開燈,柔和的燈光落下,一下子沖淡了那股子頹喪氛圍。

“剛醒。”他心不在焉地說,“然後你就進來了。”

“我也是聽到裏面有說話的聲音。”

卓霜拿起遙控器按了一下,窗簾向兩邊拉開,露出黃昏暮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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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高樓俯瞰,紅色的雲鑲嵌在深藍夜幕的邊緣,中間是瑰麗的淡紫色霞光。本來是很美麗的景象,江愁卻提不起一點興趣去看。

“別擔心,她同意你晚上留在這裏了。”

卓霜以為他是在擔心這個,過來摸了摸他的臉頰,“餓了嗎?”

積攢的壓力和恐慌沒有找到出口,江愁的胃裏沉甸甸的,除了隐約的抽痛沒有任何感覺。

“不是很餓。”他吞咽了一下,努力調整情緒,不要讓身邊的人看出端倪,“你怎麽不叫醒我?”

“本來想叫的,結果看你睡得太熟不忍心叫。反正也沒什麽要緊事,不如讓你多睡一會。”

卓霜坐到他的身邊,替他撫平亂七八糟的頭發,“不是很餓也要吃飯。”

既然這個人沒有問,那是不是代表他沒有發現?類似的念頭一閃而過,很快又被他否決掉。

不能這麽快放松。不能。睡得太久,他的腦袋昏昏沉沉的,想一點事情太陽穴就開始抽痛。

“我去下洗手間。”

他趿着拖鞋去洗手間,用冷水沖了個臉才稍微清醒一點。

回到房間裏,卓霜正在翻大衆點評上的餐廳,“要不要出去吃?附近兩公裏不到新開了一家烤肉,我看評價可以。”

“好。”

他想不到拒絕的理由,簡單洗漱整理了一下就被卓霜拉出門。

這裏是A市最好的地段之一,步行十多分鐘就是商業步行街。

卓霜看中的那家烤肉在廣場南邊,今天剛開業,門口的花籃和彩色橫幅都還沒撤。

“失算了。”卓霜看着門前折了三道的長龍,懊喪地拍了下腦袋,“居然忘了這個點要排隊。我們再到其他地方看看。”

他們兩個把整條街逛了一圈,絕望地發現所有能夠吃飯的地方都排起了長龍,快一點等一兩個小時,慢一點的前臺直接委婉建議他們可以來吃夜宵。

“你等嗎?”卓霜拿了一打號,沒一個能讓他們半小時內吃上飯。

江愁搖頭。他最怕的就是人多的場合,讓他在這種人山人海的地方等兩個鐘頭就為了吃一頓飯他寧可餓着。

“我也不想。”卓霜把這堆號揉吧揉吧扔進垃圾桶,拉着他朝回走,“算我欠你一頓飯,下次再補好了。”

不想吃外賣的兩人最終铩羽而歸,認命地叫了海底撈的外賣,總算在八點鐘以前吃上了飯。

·

晚上兩個人除了寫作業還在客廳玩了會游戲,到要上床睡覺的點,江愁已差不多快要忘記那件事。

洗完澡出來,江愁坐在床上看書,卓霜過來跟他玩鬧,他躲了兩下沒躲開,就把書放到一邊,認認真真地望着他。

卓霜摩挲着他的眼底,猶豫了一下,“寶貝,我其實有個問題要問你。”

本來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江愁腦海中忽的警鈴大作,“你……你問。”

他想讓自己不要緊張,萬一這個人要問的不是那件事呢?

然而卓霜的下一句話打碎了他的全部僥幸。

卓霜的表情有點古怪,“剛剛跟你媽媽打電話的時候,她語速很快,我沒法打斷她,所以我就想來問你,她怎麽叫我魏同學?”

“可能……”他開了個頭就說不下去了。

第一個謊言是這個人的名字本身。

第二個謊言是為什麽要故意曲解。

為了圓前面的這些謊言,他遲早會說出第三個、第四個乃至第無數個。

他是站在懸崖邊的人,稍有不慎就會墜入萬丈深淵。

——既然你那麽肯定他不是那個人,那麽你為什麽不能對他坦誠一點呢?

那個聲音又來了。有一瞬間他想要把所有的真相全部告訴這個人。把他的身世、他的家庭、他所有不堪的秘密,全部告訴這個人,就像這個人曾經做過的那樣。

但是在開口的一瞬間他猶豫了,他發覺自己說不出口。

大約是他停頓得太久,卓霜也察覺出了一點不對,追問道,“可能什麽?”

他意識到自己不是不能,而是不敢。他不敢說。

要冷靜。他必須要冷靜。

“可能是她沒記住,或者說記混了。”他控制着呼吸的頻率,盡可能裝作沒事人的樣子,甚至還模拟出困惑不解的語氣,“我明明跟她說過你和魏志勳的事情,結果……她可能把你和他記混了。”

不能多說,不能心虛。在卓霜看不到的地方,他緊緊地摳着手掌心,用疼痛迫使自己保持理智。

他沒有去深究這個“不敢”背後代表的寓意。

因為那一定是很可怕的事情。

卓霜沉思了一會,露出釋然的笑容。

“看樣子她真的該和我媽認識一下。”他嘀嘀咕咕,“不記事的樣子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撲通。江愁聽到自己懸到喉嚨口的心髒落下去的聲音,重得幾乎要把他整個人擊碎。

幹嘔的欲望越來越強烈,他覺得惡心。

“可能吧。”

順利過關,可江愁的心情非但沒有輕松起來,反而愈發沉重了起來。

“好了,不要皺眉頭,我就是随便問問。”

“……沒事。”

卓霜又湊過來親他。

這個吻比平時多了點不一樣的東西,迷迷糊糊間他仰倒在柔軟的床上,而寬松的睡褲也被人拉下來。

某樣器官被人握住,他咬住了嘴唇,不想發出太多奇怪的聲音。

溫熱的手指就按在他的嘴唇上,緊接着是卓霜嘶啞的聲音,“別咬,都出血了。”

被其他人按着做這種事比他想得還要刺激,沒一會他就繳械投降。

“我也幫你……”

察覺到有什麽硬硬的東西抵着大腿,他羞恥得頭都擡不起來,但還是試探性地提出這樣的請求。

“下次再說吧。”

想不到的是卓霜拒絕了他。卓霜呼出的氣息都是滾燙的,“我已經動手了,再動腳可能真的要出事。”

說完卓霜就從他身上起來再度朝浴室走去。

聽着嘩啦啦的水聲,他閉上眼睛,胸口仍舊劇烈地起伏。

咬破了的唇角火辣辣的痛,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幹涸的血痂化開,腥澀的氣味在口腔裏彌漫開來,連回味都是苦的。

“好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卓霜帶着一身潮濕的水汽回來。因為渾身上下都濕透了的緣故,他的臉頰上泛着潮紅的血色,發絲的色澤比平時要深一些,近乎純粹的黑色。

“你去洗澡吧。”卓霜找出吹風機的同時順便拿了幹淨的T恤短褲過來,“你待會就穿這個睡覺好了。”

他的腿有點軟,不過還是成功站了起來。

浴室裏殘留着濕熱的水蒸氣,他擰開花灑,熱水劈頭蓋臉地将他淹沒,沖掉大腿上那些泥濘的痕跡。

玻璃上凝着一層細密的霧氣,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在上面潦草地塗了兩個字。

——騙子。

他是個騙子,一個低劣的、對誰都說謊的騙子。

這兩個字很快就被熱水沖刷掉,但是他心裏的烙印沒有那麽容易淡去。

洗完澡,他換上幹淨衣服——卓霜的T恤穿在他身上,滑稽得就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他可真滑稽。他調轉開視線,走到了卓霜身邊。

“早點睡。”卓霜親了下他的額頭,把他拉到自己懷裏。“晚安。”

·

臺燈熄滅,黑暗再度籠罩了卧室,微弱的光線在天花板上幽浮,安靜得像五百米以下的深海。

白天睡了那麽久,即使閉上眼睛他也毫無睡意。他強迫自己閉上眼睛,忽然小腿處傳來尖銳的疼痛。

他想要嘗試去忽略,可疼痛像潮水一樣,一波波地襲來,讓他輾轉難眠。

身邊的卓霜睡得很熟,綿長的呼吸平緩而富有韻律。他不想打擾這個人,于是想要悄悄地離遠一點,結果他剛嘗試着往另一邊挪了點,卓霜就睜開了眼睛。

他難道沒有睡着嗎?這樣的疑問在他的心頭飄過。

“你怎麽了?”卓霜的聲音裏帶着惺忪的睡意。

“沒事。”他控制着呼吸的頻率,不要皺眉,不要做任何惹人懷疑的表情,“睡不着。”

可卓霜遠比他想的要敏銳,“怎麽了?你哪裏不舒服?”

“沒事,我沒有哪裏不舒服。”

“真的?”卓霜不信,“說實話。”

他沉默了幾秒鐘,“腿疼。”

“腿疼?”卓霜翻身起來開燈,“最近有沒有磕到碰到哪裏?”

他搖頭,“沒有。”

卓霜掀開被子,“給我看看……是這裏疼?”

他按着江愁的小腿仔細檢查了一番,蒼白的皮膚光潔平整,外表看不出任何異樣,想了想開始在通訊錄裏翻起來,“等我給醫生打個電話。”

“這麽晚了……”江愁覺得這樣太麻煩了。

卓霜露出個帶點安撫的笑容,“是我外公以前的學生,沒什麽問題。”

電話接通以後,卓霜簡單說了一下自己這邊的狀況。

“年紀?比我小一歲,十六?”他有點不确定,找江愁确定了一下,“你是十六歲吧?”

“嗯。”

其實是下個月滿十六,不過沒什麽太大差別。

他們沒說太多,卓霜挂掉電話,至少表情沒有那麽憂慮了。

“醫生說如果确定不是骨頭受傷的話應該是生長痛。神經跟不上肌肉骨骼生長的速度,所以會痛。你不是說你最近長高了嗎?可能就是這個原因了。”

即便知道了原因,江愁的腿還是疼得很厲害。

“這樣呢?”卓霜的手指輕柔地在他的小腿肚上按壓,“這樣會不會好一點?”

他的手掌溫熱幹燥,可能是心理作用,江愁覺得疼痛确實緩和了一點。

“好多了。”

卓霜松了口氣,“如果再不好的話我們就去醫院。”

看着他認真的眉眼,江愁的心中湧起一股酸澀的熱流。

——他這麽好,可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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