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山神(上)

秦望舒翻了一個身,月光穿過頭頂低矮的小窗戶落在了被子上,成了房間唯一的光源。屋子不隔音,外面此起彼伏的蟲鳴聲讓她久久無法入睡。

銅牛不知何時停止了奏樂,散去的村民讓這個村子又回歸了初來時的寂靜。她已經在床上輾轉反側了許久,之前的微睡眠讓她身體得到補充,盡管精神倦得立馬能昏過去,但她絲毫沒有睡意。

被子上落下的月光被窗戶分割成四塊,像是練大字的田字格,她摸了摸空空的領口,有些不習慣。這不是她第一次住在教堂以外的地方,卻是第一次晚上沒有禱告。

她覺得這一幕有些似曾相識,整個世界像是停止播放的唱片機,她能清楚地聽見一種奇特的呼吸聲。一起一伏,不是屬于她的,但就在耳邊,格外清晰。

她轉了轉眼珠子,只覺得眼皮子像是粘了膠水,才恍然發覺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閉上了眼睛。她又進入了半夢半醒間,感官補償在這一刻發揮到了最大。

她腦袋下的枕頭是谷粒做的,被厚厚的布包裹着,很軟。她明明沒動,卻聽見了谷粒一點點挪動的聲音,耳邊的呼吸聲不但沒有停止,反而越發清楚,甚至隐隐伴随着隐隐的敲打聲。

一下,又一下,由遠及近。

被窩裏暖洋洋,像是午後的陽光,微微帶着醉人的熏意,讓她不由自主放松。她又回到了那個午後,神父捧着厚厚的聖經坐在床邊,潔白的房間放着潔白的床鋪,潔白的被巾上躺着潔白的信徒,一切都是白色的。

她看見自己像一團模糊的黑色影子,站在神父旁邊。燥熱的風從窗外吹來,潔白的窗簾飄飄,床邊的鮮花搖曳,她的身影晃動,唯獨神父潔淨的衣袍垂落在地。

神父其實已經不年輕了,他的精力有限,上了年紀的聲音帶着老人的滄桑,誦讀聖經時不緊不慢的語調,是秦望舒覺得最慈愛的時刻。

窗外驕陽正好,她就是那團黑影,在陽光下無處遁形,只能偷偷地看着神父。而房間外,是無數與她一樣的黑影,密密麻麻地爬在牆上地上,渴望又渴慕。

神父不知她在害怕什麽,放下了聖經,輕聲安慰。就在這一瞬,她看見所有的黑影猶如實質化,突然撲向他們。

她驚得腳一蹬,坐起身,大口大口喘氣。

夢境殘存的恐懼讓她心跳劇烈,她還記得那一刻神父的震驚,藍色的眼珠明明已經黃渾,滿是皺紋的臉上全是老年斑,他的行動已經不利索了,卻義無反顧地把聖經塞到她懷裏。

藍色,是天空的顏色,也是最近接神的顏色。

她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嘈雜的蟲鳴已經停了,萬物寂靜,只有夢中的驚恐還在如影随形。她平緩了一下心情,仰着脖子轉過頭。

屋子的窗戶很是矮小,但床更矮,她需要伸直了才勉強看得到外面。

槐樹依舊遮天蔽日,遠遠看上去像是能吞噬一切的黑,把秦家村隔成了兩個世界。她眯起眼,依稀可見那比指甲蓋還小的火光,不過眨眼間,又看不見了,像是她大腦生出的幻覺。

她穿着白色的睡裙,睡在雖然已經泛黃但仍看得出是白色的床褥上,月光也是白色的,她沐浴在其中,模樣清晰可見,但神父卻已經去世了。

那是個夢。

她一遍遍告訴自己,像是催眠,但心依舊不能平靜。她閉上眼,雙手合十開始禱告,一如往常那般開始忏悔。

“叩——叩——叩——”

一陣敲門聲突然傳來,在死靜的夜晚分外刺耳。

秦望舒平複的心再一次跳動,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猛烈。她聽見了汗水劃過額頭,落在被子上的撲簌聲,也聽見了如擂鼓的心跳聲,更聽見了近在耳旁的敲門聲。

她僵直了身體不敢動,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門後那兩張鮮紅的門神,和隐匿在黑暗中的桃木栓。秦老爺子的話又不适時的響起,不能開門。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感覺周圍的溫度越來越低,單薄的睡裙像是失去了保暖的作用,厚厚的被子外像是結了一層冰,頭頂上緊閉的窗戶不斷有寒氣入侵,屋內的溫度凍得她幾欲發抖。

這次窺視感比前兩次都要劇烈,她腦中無可抑制地回想起很多畫面。

神父走的那天,他穿着潔白的教袍躺在肅穆的棺材中,裏面放滿了白玫瑰。他睡在聖母的注視下,面容安詳平和,唱詩班的孩子唱着聖歌,教堂散養了很多鴿子。

它們撲扇在巨大的窗外,有那麽一瞬間秦望舒看見了潔白的羽毛,她以為是神派天使來接引神父去天國,但一晃眼發現那只不過是鴿子身上掉下的。

她背後起了一層白毛汗,濕膩濕膩的。人在極度緊張時,大腦會不由自主傳遞減壓的信號,她好不容易安分下來的胃又開始反射性蠕動。

她覺得自己在抽筋,整個屋子的空氣突然變得稀薄,呼吸間都帶了一層血腥味。在害怕達到巅峰時,她沒忍住,在無聲的夜裏發出一陣幹嘔,震得她缺氧的大腦瞬間清醒。

窗外依舊月色如水,樹影在月色的籠罩下婆娑多姿,被群山環繞的秦家村就像是臆想中的世外桃源。

沒有人,更沒有鬼,但那種窺視感依舊沒有消失。

她狠狠咬了一口自己,帶點甜腥的鐵鏽味在嘴裏漫開,濃郁的味道又讓她的胃開始痙攣。深紅色黏稠的血液順着手背上的紋路爬行,密密麻麻交織成紅色一片,像蛛網。

蜘蛛通常都隐藏在暗處,靜靜等待獵物的誤闖。獵物上鈎後,它不會立馬就餐,而是以一種極為人性化的姿态戲耍一番,仿佛在欣賞它們垂死掙紮的醜态,最後才露出鋒利的獠牙。

她現在醜态畢露,就像那盤中的獵物,供不知名的東西娛樂。

最深處的恐懼是未知,也是你知道一切接下來會發生的事,但你卻無法改變。想通後的秦望舒冷靜下來,秦家村能安然無恙地生活這麽多年,定是有依仗。

或許是那門神,或許是那桃木栓,她遵守了這個村子的規矩,理應無事。

她蓋好被子,重新躺下。

冷了的被窩因為有熱度注入重新暖了起來,她閉上眼,努力摒棄大腦所有雜念。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有了點睡意,在徹底失去意識前,她掀了下眼皮子。

低矮的窗戶上貼了一張沒有五官的臉,正咧着嘴對她大笑。

秦望舒早上是被吓醒的。

她感覺有一股熱氣噴灑在她身上,有點癢,但在被子裏的脊椎被一根冰冷的手指點了下。她迷糊的大腦瞬間打了個激靈,睜開眼對上的卻是抽着旱煙的秦老爺子。

他離床邊有些距離,常年抽煙的手指被熏得焦黃,指腹也被多年的勞作磨得平整,與那根冰冷的手指完全是不同的觸感。

她摸了摸背脊,暖洋洋的,唯獨被碰那處冰冷。

“魇着了?”藍色的煙霧模糊了秦老爺子的面容,只能瞧個大概。他的聲音像是從遠處飄來,有些失真。“不該看,不該問,不該聽,你們這些娃娃就是學不乖。”

秦望舒沒吭聲,她還記得昨晚那張沒有五官的臉,模樣實在過于詭異。她質疑過神的存在,也否認過精怪,西式學科的教育讓她無法理解這兩者的構造,以至于她開始懷疑那段記憶是否真實。

屋裏的門闩不知道被秦老爺子用什麽辦法打開,光溜溜地放在條凳上,色澤鮮亮的門神在白日裏更是紅豔。村子裏沒有城裏講究,秦老爺子不懂男女大防,沒甚愧疚,他背着手,指着秦望舒露在外面的手。

“怎麽弄的?”

秦望舒瞟了眼,牙印結了血痂,變為氣死沉沉的暗褐色。但只要輕輕一動,牽扯到了那塊肌肉,仍是生疼得厲害。

她清楚記得,這是她昨晚咬的。換而言之,那張臉是真的存在。

“小磕碰,不要緊。”她當着秦老爺子的面甩了甩手,以此掩飾自己內心極大地震撼。接受西方教育的她對神有三種理解,精神支柱、幻想和進化的人。

她曾在教堂的藏書裏看到過一本英國人著作的《物種起源》,她不知道是誰藏在了教堂,但無疑這是一本極為大膽乃至放肆的書。書裏不僅表明人類是從猿猴進化而成,更猜測所有生物物種都是有少數共同祖先,經過長時間自然選擇演化而成。

十歲之前,她跟着母親求神拜佛,在街巷裏聽着那些神佛生辰和忌諱,十歲之後,她與神父學習聖經,接受神創世且是唯一真理的說法。

《物種起源》的出現,無疑是對聖經極大的抨擊。她曾思考過,聖經存立的根本在于開篇的神創世,信徒接受了神賜予一切的說法,才會信奉神。或許,神不是不存在,只是祂比她,乃至所有人都進化得更高級?

這個疑問存在了她心裏,但可以肯定,相比從未見過的神跡,她更相信這本書。可惜的是,這本書她沒看過幾次就不見了,再然後,神父大為震怒。

“你撞見山神了。”秦老爺子語氣淡淡,精瘦的臉辨不出喜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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