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巴掌(上)

張雪的想法很簡單,夏波怎麽讓她出了醜那對方就要怎麽出醜。這個願望淳樸善良到秦望舒都有些良心不忍,她想了想,委婉道:“這是個吃人的世道。”

世道吃人,所以你大可再要得多一點。

“那聽望舒的吧。”張雪現在心情格外平靜,或許是那接連的大哭消耗了她太多情感,她已經麻木了。

秦望舒包庇夏波是她意料之中,教堂與葉大帥的關系本就該如此,報社在其中不過是個笑話,但她得攀附。牆頭草之所以能活得長久,不就是因為兩邊倒?

可秦望舒到底是安全的,她脖間到現在仍隐隐作痛,不需要刻意回想,窒息感便如影随形。

秦望舒不知道張雪的腦回路和她相差了十萬八千裏,只覺得孺子可教也,她滿意的摸了摸對方的腦袋。教堂喂養的那些流浪貓并非都不親人,有一只橘色的貓就格外好吃,她每日定點去喂,時間長了也會主動翻肚皮讨好。

畜生可以教化,人為什麽不行?

秦望舒本是想去找夏波,這麽被張雪一攔截,兩人說說走走竟到了銅牛面前。刨除傳聞中的總總,白日裏的銅牛不過是尋常銅做得一頭牛,要說特別之處,便是做工格外細致。

銅做的東西大開大合,氣勢神态有了,在精巧之處總是有些不盡如人意,而面前這座銅牛,不僅貌若猙獰,氣勢滔天,就連尾巴上這樣細微處的毛,都刻畫得十分用心。

她圍着銅牛轉了兩圈,品出了一些不對勁。

封閉的地方總是伴随着原始圖騰崇拜,從最早的夏商到現在半科學的民國。秦家村崇拜樹,她能理解,這樣遮天蔽日的樹确實罕見,崇拜牛,若是與農耕文化相關也正常,可這牛不對。

相貌是外交的第一張名片,神也如此。寺廟和家中佛堂供奉的神,大多慈眉善目,仙氣飄飄,讓人見之心生好感,而無人供奉的神皆是貌若夜叉,鮮少有例外。

至少她母親,一個見神就拜,妄想借虛無的信仰改變自身命運的天真女人,也不會拜這樣的瘋牛。

柴火噼裏啪啦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伴随着火堆散開的熱量。秦望舒退了幾步,她昨晚就注意到了銅牛腹下的火,從她昨晚進秦家村到現在,就沒熄過。

她點了點額頭,秦老爺子昨日和她說的話已經有些記不清了,并非是她記性不好,期間發生太多事讓她覺得恍若隔世。這火也許說了,也許沒說。但說與不說都不重要,這火顯然是上香中的一環。

她掃了一眼底下的柴火,粗略估計是兩個時辰左右的量。一天十二個時辰,兩個時辰一次,挨家挨戶輪流一天也要六戶人家,這些柴說多不多,但燒了銅牛也就等于平白丢了,若是家中有男子還好,全是婦孺的話,也是不小的不開銷。

最主要的是——秦家村人口并不算多。秦家村占地不廣,從她這裏望去,一戶挨着一戶,看似接連不斷卻經不起細看。真要計較,可能還沒教堂人多。

不到兩周的時間,村中就輪了個遍,縱使是圖騰崇拜,一旦威脅到自己利益時,也難保不會生出二心。她想到了秦蘇,纖細的身姿和白膩的肌膚,這樣的姑娘可能下過地、砍過樹嗎?

她為擠兌張雪,特意拉過秦蘇的手。她還記得那雙手,細嫩、柔軟,有些軟的骨頭上覆蓋着均勻的脂肉,就連掌心的手紋都是淺淺的,比不少富貴人家的大小姐都要嬌嫩上三分。

不勞作,無長輩,一介孤女憑什麽生存?她不願意以極大的惡意去揣測一個孩子,但事實便是如此。

人的好心會有一時,不會有一世。張寡婦在世時,秦蘇大概是沒吃過什麽苦的,張寡婦去世後呢?她會把秦蘇當成一個孩子,是因為她受過教育,那無知的秦家村呢?

與她年紀相仿便當了母親的女孩并不少,所以秦蘇憑什麽?

“秦蘇有問題。”秦望舒立馬就下了結論,與此同時淡淡的懊惱升上心頭,她早該注意到的。

“什麽問題?”張雪不知在想什麽,秦望舒的話驚得她猛地回過神。她下意識看向秦望舒,卻發現對方蹲在地上撥柴火。

她抿了抿嘴,秦望舒腦袋一向靈活比她好使,若非對方故意放慢思緒,她實在跟不上。她摸了摸脖子,夏波的力氣并沒有她想象中那麽大,只是她太害怕了,那種窒息感讓她恍惚間回到了無數次與死亡擦肩的瞬間。

密不透風的屋子,散不去的苦酸藥味,腐爛的家具和潮濕的空氣,在暗處橫生的綠黴。

她忍不住打了個激靈,也顧不得撲面的熱量擠在了秦望舒身旁。她咽了咽口水,不敢看秦望舒道:“我和秦蘇剛剛鬧了一些矛盾。”

秦望舒撥柴火的手一頓。

張雪眼見不妙,立馬補救道:“我可以再去試試。”

面前的柴火是最平常不過的柴火,粗糙的樹皮,白色的芯,長短一致,粗細均勻。從柴火斷裂的線條來看,下手人力道極大,定準了一處就下手又快又狠。

柴火因為她的撥動有了空氣的注入後,火又旺盛了幾分,她撚了一塊,瞧着前段燒得焦黑的碳,舉在張雪面前道:“如果你臉傷了,她會同情嗎?”

張雪驚恐的瞪大了眼,背後的一滴汗悄然落下。

柴火離她的臉不過幾毫,抖動的火舌輕輕舔過她發絲,她聽到了一陣燒焦的滋滋聲,她不敢眨眼也不敢退,臉上的痛意清楚告訴她,秦望舒是認真的。

她是真的在思考這個的可能。

後知後覺的恐懼卷席了她整個人,她全身力氣突然被抽幹,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重新注入的冷空氣瞬間緩解了她臉上的疼痛,但頭發上的焦味還在。

她手掌按在了一塊石子上,尖銳的痛意喚醒了她的神智。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擠出一個笑容道:“我們可以去問其他人,并不一定要這樣。”

她見秦望舒沒動,試着伸出手反握住秦望舒。對方的态度給了她勇氣,她慢慢取出柴火,完全到手裏後立馬往火堆裏一丢,見它徹底落入火堆後才松了口氣。

她拍幹淨掌中的小石子,顧不得衣裙還沾着灰就伸出手道:“昨日都忘記感謝秦老爺子那火盆了,現在去叨唠應該也不算晚。”

秦望舒垂下眼,笑了笑,再擡眼時握住了張雪伸出來的手。

說來也是巧,張雪與秦蘇鬧翻了臉,她和秦老爺子早上那席話也差不多撕破了臉。唯一不同的是,秦蘇和張雪都是弱者,鬧翻了也無傷大雅,但秦老爺子不僅是村長還熟知不少秘密,兩者重要性不可同日而語。

她瞥了眼張雪,對方神色已經恢複正常,或許是走路的原因,讓她臉上浮起一絲紅暈,看着格外嬌美,但她視線只要稍稍往上移,就能看見燒焦的發絲亂糟糟地蜷曲在額際。

很醜,但配上張雪這張臉,倒也能稱得上風情。

秦老爺子不在家,張雪拉着秦望舒裏裏外外轉了幾圈都沒見着,她不信邪地敲了隔壁屋,得到的答案是不知道,這在秦望舒意料之中,但讓她有些沒想到的是秦奶奶也不在。

她剛剛的舉動似乎吓到了張雪,對方再也不見之前告狀得理直氣壯,整個人肉眼可見的焦躁起來,尤其是秦望舒在這期間沒有任何表示。

張雪抿了抿嘴,有些心虛,她悄悄擡起眼,與秦望舒沉靜的眼神碰了個正着,立馬轉開。她的手已經出了一層濕汗,冷冷地黏在手裏,有些惡心。

“我還知道一個人。”她強自鎮定道:“村裏的鐵匠秦凱,秦蘇和他關系很好。”

“我可以帶你去,但我不喜歡他。”

秦望舒的眼神閃了閃,說出了這麽久以來的第一句話:“好。”

張雪的際遇她不驚奇,菟絲花這種攀附人生存的東西往往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堅強。她們有極佳的眼力,在衆多目标中挑選一個長期的“飯票”,一旦确定了立馬像蜘蛛一樣收緊網線,死死纏着獵物不放。

更何況,張雪還是個貌美的女人。一個女人能做什麽,貌美的女人便能做到雙倍甚至更多。色字頭上一把刀,究竟是牡丹花下還是紅袖添香,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

秦望舒無聲地笑了笑,她想起了一些以往的事。

秦家村地方就這麽大,即便張雪再怎麽不情不願也仍是磨蹭到了門前。秦凱在打鐵,叮叮當當的聲音從草棚傳來,并未注意到她們的到來。

張雪躊躇不肯上前,秦望舒借着機會打量了四周。村裏的鐵匠有一門好手藝總是不缺錢的,秦望舒就從敞開的大門裏看到了不少相對講究的小玩意。

青花瓷繪的涼水壺,整齊的茶盞被收在了小木盤裏,一張桌子四個條凳,相較其他人多了一些擺放的櫃子。她擡腳就要往裏走,被張雪的手絆住。

她比了一根手指在唇上,示意對方噤聲。又松了手,放輕腳步。

秦望舒先看的是大門。秦老爺子家的大門桃木栓,裏外都貼着門神,門外的半舊不新看不出異常,門裏的因為村中往來都多少沾親帶故些,故而大門敞開擋住了也看不見。

秦蘇家就沒這麽講究,只有門外貼了門神,但睡覺的屋子上卻挂了一個小小的八卦鏡,模樣粗糙,沾了不少灰也看得出年歲不短,應該是張寡婦所為,秦蘇本人并不知情。

秦凱家就更有意思,門裏門外都沒有門神,在秦家村內像是個異類。她覺得有趣,轉而又摸了摸茶壺。壺子是冷的,常年打鐵溫度高,喝冷水是常态。她又揭開茶蓋,茶水呈淡淡的黃色,卻不見茶葉。

她湊近聞了聞,有一股很淡的甜膩氣息,像是糖?她不确定,又摸了摸壺嘴,有些粘,是糖。

她招了招手,壓低聲音道:“什麽樣的人喜歡吃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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