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孩子(下)

秦望舒的聲音不大,在空曠的地方剛落音就好似要被吹散,但張雪聽見了。她眼裏突然有了光,白膩的臉上滿是真切的歡喜,她抱住了秦蘇,揮着手就想要過去,卻被面前的村民攔住,重重地推了一把。

黑壓壓的身影擋住了秦望舒的視線,她只能從腿間的縫隙看見張雪的鞋子正對自己,毫無疑問是摔倒了。歷史在這一刻重演,她旁觀着這一切,有一種說不出的冷漠,但視線落在張雪身邊的一雙腳時,又動了一下。

秦蘇的鞋子是張寡婦納的,一層一層是為千層底,為人母的心意都在其中。張雪的裙擺太大,一時間讓秦望舒沒發現被她護住的秦蘇,她的眼力其實沒有那麽好,頂多比普通人敏銳些,但在此時,她好似看見了秦蘇焦急的模樣。

她被護得很好,所以她能安然無恙的爬起來。而張雪,承擔了大部分傷害的張雪,那雙時髦的高跟皮鞋到現在仍未動過,像是穿在了死人腳上。

“姐——”秦蘇的聲音劃破了古怪的氣氛,停滞的時間和氣流在這一刻又開始流動。“姐,姐,你沒事吧?”

人群中一陣騷動,密密實實的人牆開始松動。夏波剛擡腳,又被秦望舒拽住,她沒回頭,輕輕道:“還不是時候。”

“張雪身體不好。”

村裏出了這麽大的事,主事的秦老爺子一直還未出現,明眼人都看得出這不合常理,所以他們都沒動。但局勢的突破需要有人犧牲,不是他們,只能是張雪。

“忍着。”秦望舒薄涼道。

秦老爺子沒現身,她不可能對上村民。王見王,這是規矩,也是主權。只是——她撇下眼,餘光中見到夏波捏緊的拳頭,覺得夏波倒也沒他自己說得那般心硬,一來二去聯想了許多,之前的隔閡竟也去了七七八八。

短暫的騷動過後,人群中分出一人可過得道,秦老爺子從最裏邊走出。他個頭不高,精短的身材在裏邊遮得正好,若不是他主動現身,秦望舒也沒想到他竟在現場。

都說山裏人淳樸,眉眼都會帶着股鈍氣,可秦老爺子不同。他眉梢鼻尖皆是淩厲的銳角,黝黑的肌膚遮掩了大半,橫生了一股子蠻橫的匪氣,與身後助纣為虐的村民揭竿撐旗,沒準能有滋有味地當個山大王。

“女娃子。”秦老爺子開口了,他從褲腰帶上抽出煙鬥,拿在手裏并未吞雲吐霧。“你們是客人來到秦家村,我們歡迎,但你朋友——那個女娃子犯了事。”

“我知道她的,”秦望舒勾起嘴角,她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摸着槍杆。“我們張雪性子最是綿軟柔弱,從來不會和別人紅臉,不可能犯事。就算是犯事,也是心地善良包庇他人。”

“這其中的誤會,秦老爺子不妨再好好查查?”秦望舒死咬誤會兩字不放,不肯讓步半分。她承認張雪是根攪屎棍,還一般聰明的那種,但她更相信張雪的惜命程度。

“女娃子不死心喲。”秦老爺子似乎有鐵證,他舒展的姿态與秦望舒截然不同。他敲了敲旱煙,指向背後道:“火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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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一落音,身後的村民猶如潮水退至兩邊,露出面目猙獰的銅牛。腹下的火堆不知何時熄滅了,陰滅的煙袅袅升起,看得秦望舒差點忍不住握槍。

“銅牛大仙是村子裏供奉的,肚子下燒火也是從祖輩傳下的規矩。既然是規矩,那就大過天!”他忍不住抽了一口旱煙,煙霧從嘴裏和煙鬥裏飄出,他神情緩和道:“那女娃子,當時就在火堆邊。”

或許是怕秦望舒不信,他又拿着煙鬥點了一下蔡明,道:“當時他也在場。”

秦望舒眼皮子狂跳,本該氣急的事就這麽卡在心裏不上不下,複雜的情緒釀成一灘,一時間竟不知該誇張雪勇氣可嘉,還是罵她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但至少有一點,她現在可以肯定,山裏确實有秘密。

她和夏波上山時特意遮掩過,但若要算起來,秦家村整個村子都是眼線,他們怎麽躲都沒可能徹底隐了蹤跡。她做好了事發東窗的準備,卻沒想到來得如此快。

張雪是無辜的。秦老爺子大張旗鼓地一鬧,不管是否是他本意還是被有心人利用了,這事都明擺着是沖她和夏波來的,張雪不過是被強行扣了屎盆子而已。

“是嗎?”秦望舒眸光閃了閃,她沒有順着秦老爺子的思路去問蔡明,反而道:“張雪有病,她身子骨弱,曾被人批命活不過十八。”

她每說一句,秦老爺子面上就難看一分,到最後連旱煙也不抽,徹底黑了臉。他被秦望舒在衆目睽睽之下落了面子,自然态度不好道:“你什麽意思?”

“我沒什麽意思。”秦望舒悄悄轉了轉腳後跟,長時間站立讓她有些腳酸,但氣勢不能輸。“我就是提醒老爺子一聲,張雪今年十八。”

秦老爺子瞪大了眼,握着煙鬥的手突然收緊,粗糙的老繭泛着白,像是沙碩。他氣急敗壞,可村長的架勢不能少,只能大口喘氣,好一會兒才啞着聲音道:“你威脅我?”

“哪敢呢。”秦望舒把主權搶了回來,兩邊局勢瞬間掉了個頭。她面上帶着笑,看上去心情頗好,但她的心卻不斷下沉,張雪到現在還沒動靜。

“我只是好心提醒一句罷了,就像秦老爺子提醒我那樣。”

她雖和秦老爺子對峙着,但始終留了幾分注意在張雪身上。沒有了人群的遮擋,她看得清楚,張雪從摔倒後就再也沒動過,像是死了一般,旁邊的秦蘇幹着急,想要求助身邊的人,卻又不敢,到最後只能抱着張雪哭。

秦望舒突然想起秦蘇那一聲姐,是叫張雪。再看兩人的樣子哪還有之前吵架冷戰的模樣,她突然覺得自己之前胡扯的話,或許還真讓她蒙對了幾分。

“她躺了很久。”

秦老爺子臉色一變,有了退縮的意圖,但咬牙不放。秦望舒覺得頑固不化,頂了頂後槽牙,再接再厲道:“想必秦老爺子不會吝啬一卷草席。”

秦老爺子拔腿就去看張雪。秦望舒看着他的背影,還不等蔡明恭維就道:“如果張雪死了,怎麽算?”

蔡明吓了一跳,他捂着嘴看了看夏波。見對方要開口,立馬又抱起了耳朵,閉上眼。只可惜肥頭大耳的,遮了左邊漏右邊,反複折騰了幾次,幹脆直接轉過身,以示清白。

夏波見了覺得腳癢,若不是有人看着,他擡腳就要踹過去。但就算這樣,他也壞心眼道:“這不還有一個?肥頭肥腦,滿肚肥腸,看着就是見色起意之人。”

蔡明耳朵捂得不緊,夏波的話像是長了眼睛一樣往他耳朵裏鑽。他聽得心驚膽跳,急忙忙轉過身才發現他們已經走了。他張了張嘴,覺得叫也不是,跟也不是,最後一拍大腿,挺着肚子追了上去。

夏軍官是吓他的,他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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