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真假(下)
“死了。金小姐意外後,第二日早上銅牛奏樂,晚上她被山神抓走,第三日也是如此。”
“那她屍體呢?”金城像是接受了噩耗,不再掙紮,但白面似的臉上并無多少悲切,反而是一派老謀深算的沉思。
“不知道,項鏈是在銅牛附近撿到的,也可能裏面不是金小姐,是張雪。”
“那發夾怎麽回事?”
“發夾第二日是夏軍官找到的,他給我後,我聞到了上面的玫瑰花香水。出行那天,金小姐身上是這個味道,我事後在秦家村打聽過,村子裏确實有山神存在,山神抓人靠氣味。”她點了點鼻子,金城依舊瞌着眼,她暗罵了句老狐貍,真是沉得住氣。“金小姐第一個被抓,應該是味道所致,之後我嫌晦氣,便扔了。”
金城睜開眼,雙目如炬,重複道:“你扔了。”
“對,我扔了。”秦望舒絲毫不懼,金城這個人,她算是摸透了。愛女不錯,更愛的還是自己,就算現在她告訴他,金伊瑾是自己殺的,他也不會動手。他依仗的是金家,金家覆滅,那他便什麽都沒有了。“秦家村來來往往這麽多人,監視我們的亦不少,兇手要拿一個被扔了的發夾,輕而易舉,就算是混淆視線,我們也沒有辦法證明金小姐還活着。”
金城敏銳地抓住了其中一個漏洞,道:“我女兒也可能活着。”
“是,在沒有直接證據金小姐死亡前,這具屍體可能是任何一個人的,”
秦望舒知道自己一旦承認,她之前所有的推斷都會站不住腳,天平的籌碼也會一邊倒,她沒有優勢。但她也看過教堂裏關于金城的資料,當然不像是她對夏波所說那般,一個人生平幾十年就被寥寥數語概括,相反一個信封都塞不下。她來時仔仔細細推演過,發現金城此人最大特點不是謹慎,而是多疑。
他心思重,不與人交心,哪怕是自己女兒也一樣,不然不會有金家小姐被瞞着要給葉大帥做妾一事,當然她事先也懷疑過,或許是金城故意演的一出戲,就是為了和葉大帥與主教聯手,引自己上鈎。可金城極其重利,女兒一事如果沒有滔天的好處,且不是他真切地得到了一部分,又怎麽會撒兔子?除非他另有打算。
對的,另有打算。秦望舒賭的就是這一點,教堂與金家無冤無仇,葉大帥和金家本也是如此,甚至相比教堂更加親密,但金伊瑾死了,就完全不一樣了。金伊瑾可以不死,她知道,她也在看見張雪推金伊瑾時,猶豫過是否要伸出援手,很遺憾,權衡利弊後是不劃算。金伊瑾雖然是金家小姐不錯,但這個身份不但沒有給她增添什麽,反而是一層束縛,她救了不說打草驚蛇,光是張雪這個後腿就夠嗆了,更別說再多一個人。
所以她最終冷眼旁觀,但夏波的态度更是讓她覺得玩味。所以她瞬間就猜出了隊伍中所有人的立場,尤其是蔡明的,到秦老爺子家後,她稍加試探,果不其然,誰又能想到和金城幾十年交情的蔡明,竟然是葉大帥那邊的呢?
她覺得有趣,帶了些許憐憫,好心提醒道:“蔡明許久未見了。”
她故意說得言語不詳,便是知道坦白反而會引起金城的猜疑,倒不如點到為止,剩下的仍由他猜忌和證實。她又接着道:“秦家村這個地點是葉大帥選定的,秦家村有什麽,葉大帥應該很清楚,山神一事倒也不是無稽之談,我和夏軍官去探查了一番。不是什麽妖怪,不過是人養的一頭模樣吓人的畜生,秦家村信仰山神已久,被人鑽了簍子,但吃人倒是真的。”
她瞧了眼金城手裏的槍,那是自己的。随即又移開眼,徐徐圖之道:“山神昨日被夏軍官打死了,金會長待會可以問問。金小姐下場無非三種,一是被吃了,二是被燒死,三——就是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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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拖長了語調,勾着金城。讓人絕望的不是絕望,而是一直未斷地希望,每次都一點點,靠着極近,仿佛觸手可及,待伸手去抓時,卻發現不過是水中撈月。這種事,旁人說出來倒是仁慈,只有自己親身經歷、驗證,效果才是最好的。
但她沒指望,金城的冷心冷情到現在已經懶得扯謊子遮掩了,一個金伊瑾而已,再疼愛對于他來說不過是個要潑出去的女兒,哪有傳宗接代的兒子來得寶貴。
她建議道:“秦家村就這麽大,金會長可以派人搜查,說不定會有什麽意外之喜。”
金城思考了兩秒,婉拒道:“我相信秦作家的聰明才智,這種耗時耗力的事就算了。只是這秦家村一事,秦作家又是怎麽知道的?我與葉大帥有合作,他都未曾提及,倒讓秦作者知曉了,也是可嘆和見笑。”
秦望舒眨了眨眼,道:“自然是葉大帥告訴我的。”
金城表情一頓,明明表情未變,眼神卻極為尖銳,像是兩把刀子,要紮穿她整個人。不過只是一秒,他又打趣責怪道:“秦作家,真是會說笑,我差點都被你騙過去了。”
“好說,我怎麽敢騙金會長。”秦望舒小小捧了他一下,他不上鈎,她也沒當回事。她清楚,金城這人一旦有了懷疑,便會開始百般試探,金伊瑾雖是他一早就打算抛出去的棋子,可到底是多年的女兒,哪怕是條狗,十多年都有了感情。更何況,虧——太虧了,金城絕不是吃虧之人。
她見金城還想問什麽,岔開話題道:“夏軍官這水可打了不少時間,不知道還以為找人密謀去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金城臉色微變,一瞬間又恢複正常道:“秦作家可知道山神背後之人是誰?”
秦望舒一皺眉,不解道:“秦家村是葉大帥指明的地方,除了葉大帥,還有誰?”
太淺白了,若是平時這樣的栽贓陷害就連秦望舒自己都會發笑,可在此時卻形成了一個完美的閉環。有趣的是,她說完後自己順着這些話過了一遍腦袋,竟然發現毫無破綻。一時間她不知道該誇贊自己厲害,還是老天開眼。
金城聽她多次提及葉大帥,以他心思自是不會相信的,但現在,他理智之下又生出一種荒謬的可能——會不會她說的都是真的?她的理由給得過于充足,包括證據和細節也一一能對上,這只能說明教堂的手确實夠長,葉大帥府邸的秘密也能知曉。一個人若是要撒謊,要讓這個謊言足夠真實,讓人相信,她就要撒千百個謊言去彌補最初的謊。
如果說秦望舒撒謊——葉大帥是兇手,那其餘的話為了可信度皆是半真半假,但側面證實了她之前說的一句話——教堂是黃雀在後。如果教堂層層謀劃是假,她為了自保編下種種假話,卻有一點不相幹——金伊瑾。葉大帥的謀劃無論有沒有金伊瑾皆不影響結果,但金伊瑾仍是死了,所以這是故意,他想起了失蹤已久的蔡明,心裏有些微妙。
他不知道該說葉大帥是老謀深算,狠辣至極,不給人留後路。還是說蔡明站得一手好隊,不愧是和他當了多年的狐朋狗友,到底是一丘之貉。金伊瑾死了,金家沒有後人,縱使他想魚死網破,可對上葉大帥也無異于以卵擊石,這時候辦事不力的夏波如果被處置了,确實能澆滅他心中大半怒火,畢竟夏軍官可是葉大帥眼前得力助手,自斷臂膀的誠意,他得受,不受也得受。
而蔡明,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多年的“兄弟情”讓他不會多疑,就算是事後想通也壓根不敢動葉大帥的眼線。因為對葉大帥而言,一個蔡明死了就死了,但這卻是絕佳拿下金家的理由,所以對方料定了他會忍,也不得不忍。唯一能和葉大帥勢均力敵的教堂,也在他得罪秦望舒後,徹底斷了後路,哪怕未得罪,葉大帥也會讓他得罪,金家孤立無援,他金城也孤立無援。
他心思千百回轉,也不過是幾秒鐘的事情,他看着一臉好整以暇的秦望舒,一股子不悅又湧上了心頭。他知道自己此時該有的态度,但也吃定了對方需要盟友,便道:“秦作家可是也這樣蒙騙了夏軍官?”
秦望舒唔了一聲,一點也沒有被揭穿的慌亂,反道:“一半,我只交代了一半,不然夏軍官真要對我一個女人動手,我哪能留到現在呢?”
他好奇道:“美人計?”
秦望舒搖了搖手指道:“這世道,活命才是最重要的。”
金城這點倒是沒起疑,他又打探道:“夏軍官可是我們的盟友?”
秦望舒訝異,面色古怪道:“金會長何出此言?”
“目标一致,利益一致,不是盟友是什麽?”
“金會長真是心善,盟友一詞可不能亂說,這世道啊,半路出家的也是不少呢!”她意有所指道,又突然道:“張雪一事,我覺得與他清算清算。”
金城贊嘆道:“秦作家真是少年英才。”
兩人相視一笑,都在心裏暗罵了一聲老狐貍。
秦望舒的鬼話,金城自是不會全信,同樣,金城的話也亦然,不過都是揣着明白裝糊塗了。可縱是如此,金城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秦望舒暫且不會動夏波,這于他很難定論到底是好還是壞,好是多一人幫忙,壞是不知是敵是友。秦望舒既然能說動自己,也必然是說了差不多的話與夏波聽,搞不好這兩人合夥反手陰他一把,那時候就不是得不償失可以概括的,更何況,夏波是葉大帥的人。
葉大帥此人,金城感官一直很是複雜,現在更是如此。倒不是怨對方害了自己女兒,只是覺得失策,到底是他棋差一手被人當了刀利用了一把,這怪不得誰,只能說是他自己不夠謹慎。可同樣,他在見識了秦望舒得厲害後,也逐漸可以肯定主教與葉大帥的計劃是真的,主教是真真切切的在提防這個年輕的女孩。
主教熬死了神父,本以為教堂會是他的天下,沒想到神父走之前還送了一份大禮。金城一直知道教堂的事,雖了解不深卻也曉得主教與神父不和,但那時,也只是不和,并沒有到了不除不快的地步,可秦望舒接手才不過幾年,主教就與葉大帥聯手,由此可見,她逼得有多緊。
黃雀在後一事,現在想來也怕是主教留的一個後手。若是秦望舒死在了秦家村,那葉大帥一石三鳥,抓住了主教的把柄,又讓他後繼無人,更是除掉了聲望日漸過盛的夏波。若秦望舒回來了,主教雙贏,葉大帥痛失得力幹将,又被教堂抓住把柄,他金家怎麽也摻和不進這神仙打架中,真要說起來,也只有是葉大帥了——
他靈光一閃,升起一個念頭——為什麽不能是秦望舒害死金伊瑾?就是因為教堂在此時行動中沒有任何理由,太幹淨了,反倒有可能栽贓。所以為什麽不能是秦望舒呢?
他想笑,也确實笑了出聲。秦望舒這麽聰明,怎麽可能猜不到主教的打算,他管不着教堂狗咬狗,甚至巴不得如此,但這其中涉及到了金家。金家啊,他立身之根本,一旦有問題,大廈将傾,他金城又算個屁!
他笑了一會兒,狀似不解道:“秦作家回去後,打算怎麽處理主教呢?”
秦望舒擡起眼,面前這張白面似的臉,沒有一點與狐貍相似之處,不能說一模一樣,只能說狐貍精附身。她虛心問道:“金會長可是有高見?”
金城呵呵一笑,慈祥的臉上突然多了長輩的寵溺。他道:“依瑾不幸去世,我這當爹的後繼無人,很是心痛,秦作家這般聰慧,不如當了我女兒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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