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甘之毒(下)

泉宮寺家的別墅比較靠近郊區。不,用別墅這個詞已經不合适了,當坐在常守朱的車上穿過林間公路,從樹梢上方看見那棟巨大的房子時,崔求成打心底裏湧起了仇富之情。

“我覺得我一輩子也掙不了這麽多錢……這簡直是城堡啊!!”他呻吟道。

一點也不誇張。泉宮寺宅邸比特教班的教學樓還大,外形是似曾相識的歐式,打理得十分漂亮。車子開進庭園,立刻有仆人來迎接他們。奢華的氣場讓兩人都感到壓力很大,崔求成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日常襯衫和深綠色褲子,有些後悔沒把自己唯一的一套正裝穿來。

更不用提,他們才走了兩步,院子某處就傳來了響亮的狂吠聲。朱吓得渾身一哆嗦。

“卡夫卡,洛夫克拉夫特,不要叫。”一個熟悉的聲音說。

“聖護君!”

聖護站在一棵樹下,朝他們揮了揮手。小孩在兩只巨大的狼狗中間,更顯出狼狗的體型健碩,崔求成覺得聖護差不多可以把它們當馬騎了。兇悍的狼狗在聖護面前顯得十分服帖,接受着他的撫摸,并不傷害他。然而崔只要朝它們的方向一擡腳,它們就立刻呲着牙發出狺狺的威脅聲。

“今天早上卡夫卡和洛夫克拉夫特被拴起來了,因為你們要來。平時都是不拴它們的。”

“開玩笑?!這些家夥不拴起來會吃人的吧……”

崔低聲嘟囔着。聖護笑了,向他們走過來。男孩穿戴整齊,白色短袖衫和背帶短褲,領口系着綢子絲帶,從頭到腳都像個名門貴胄的樣子。當一個仆人過來稱呼他為“聖護少爺”的時候,崔求成覺得不真實感更加強烈了。想起自己帶聖護住在溫泉旅館時,聖護在榻榻米上滾來滾去的樣子,前後對比令他倍感不可思議。

“我說旦那,校車平時會一直把你送到家門口嗎?住這麽遠的恐怕只有你一個人了。”

被引去泉宮寺的會客室路上,崔小聲問聖護。小孩搖搖頭。

“校車會開到附近的街口,我在那裏和別人一起下車,泉宮寺先生派人在那接我。”

那不是很費事嗎?崔求成沒有再問,他能猜到聖護為什麽更希望和其他學生一起坐車。這裏對一個小孩子來說太大、太冷清了。他們沿着鋪有地毯的長長走廊向前,直到仆人推開一扇厚厚的雕花紅木門。

泉宮寺豐久背着手站在窗前,他們進屋後,老人才回過身來。“大老遠跑過來,真是讓二位費心了。”

他的視線朝崔求成掃過來。“……好久不見,助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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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繃緊了神經。大幕拉開了。

***

“聖護很喜歡去學校呢。多虧了二位悉心關照。”

“哪裏,我們只是做應該做的而已。”

雙方對坐在沙發上。朱和泉宮寺聊着聖護在學校的表現,崔求成則在一旁冷眼觀察。他看着泉宮寺的臉,試圖從那張臉上找到一些蛛絲馬跡,證明他是個道貌岸然的、有着不可告人癖好的變态家夥,證明聖護确實在他手裏受到了壓迫。然而崔也知道這是不易辦到的,在泉宮寺平靜的皺紋裏,他看不出任何心虛或邪惡的跡象。

“我年紀已經大了,收養那孩子,也讓我不覺得那麽孤寂了。”主人一副感慨的樣子。“他想要什麽的話,我都會盡力給他。等我死後,也希望能把財産都留給他……可是聖護這孩子的想法,連我也搞不懂啊。”

崔和常守對視了一眼。

“您是指?”

“上次弄傷那個小女孩的事,你們也都知道的。老實說,那件事可真給我添了不少麻煩……幸好他還小,不能定罪,而且我在本地也有一些法律方面的友人……但是他為什麽做出那種行為,我确實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一點頭緒也沒有……麽?”

泉宮寺望向疑問句的發出者。“求成先生,你這是什麽意思?”

“是這樣的,上次我帶聖護去拜訪雜賀讓二教授,他的診斷是,這孩子很可能遭受過性方面的犯罪。”

崔盯着對方的眼睛。崔覺得常守朱為人真誠,一旦直球出擊,可能會容易掉進泉宮寺的圈套,所以挑明的工作還是應該由自己來幹。當然,這是有選擇性的,他不能讓泉宮寺知道聖護已經對他說了某些事實。

不出所料,房間裏的空氣一下子冷凝了。朱緊張地在膝蓋上握緊了雙手。

泉宮寺露出萬分驚訝的表情。

“真的嗎?!那位教授竟然是這樣說?他有什麽證據嗎?”

“雜賀教授并不是警察,所以他并不負責證實罪案的存在。我們這次來,也是想問問泉宮寺先生對這個診斷有什麽想法,或者——您是否知道什麽內情。”

老人向後靠了靠,意外的神色還沒有完全褪去。

“不,突然聽到這樣的說法,我也很震驚,因為我從來不知道那樣的事情……”

“聖護的行為再不合常理,也一定有他的動因,不如說,不合常理這件事本身就應該是有原因的。”崔求成沉着地繼續。“他在被您收養一年之後做出了綁架傷人的行為,您覺得這是為什麽?”

泉宮寺不悅地站起來。

“這麽說,你們是在懷疑我了?”

“冒犯了,我并沒有那麽說。也許在從前,或者在您疏于保護的地方,他受到了某些不該有的對待……”崔也站起來,“我只是希望您知道,我們和您一樣關心聖護的情況,如果我們發現了他有什麽不對勁,就一定會首先來問問您的。”

受到質詢的監護者冷冷地望着質問他的男人。僵持了一陣,泉宮寺忽然換上了微笑。

“是嗎,那真是讓我感動。如果聖護知道有人如此為他着想,一定也會很高興的吧。”

他轉過身按鈴叫仆人進來。“感謝二位的提醒,我今後會多加留神那孩子的。今天既然來了,不如稍稍放松一點?就請在寒舍逛一逛,一起用過餐再回去吧。”

***

參觀所謂的“寒舍”花了崔求成他們差不多一個小時。這座大宅十分幽深,如果沒有人引領,很可能會迷路。在樓上的露臺可以欣賞到綠色的森林。樓下的陳列室裏收藏着很多藝術品,其中有不少栩栩如生的動物模型,讓崔想起在雜賀讓二家裏看到的。難怪聖護會對那些感興趣。

“真是陰涼啊。”不知道是不是太空曠的緣故,他覺得這裏連溫度也比外面低。泉宮寺笑了笑。“雖然這些收藏品經過防腐防蛀的處理,但為了長久保存起見,這裏是通着冷氣的哦。”

“您真是有閑情逸致。”崔由衷地說。

午餐時間到了,主人請他們移步餐廳,朱先去了盥洗室,走廊裏剩下崔和泉宮寺。兩人沉默地走了幾步,泉宮寺忽然開口。

“求成先生,你為了聖護君做到這一步,我不得不說,我并不驚訝。”

“诶?”

一時間,崔求成無法探明他的意圖。老人在窗邊停住腳步,望着外面郁郁蔥蔥的花園。

“那孩子很有魅力,對吧?”

“……”

“你不必否認。看到你進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和我是一樣的家夥。”

崔突然有些不安起來,仿佛被什麽東西突然戳到了不舒服的位置。“希望您把話說明白一點。”他保持着聲調不變。

泉宮寺掏出煙鬥,點燃它,深吸了一口。崔發現他面帶笑意。

“聖護身上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會把人吸引到他的身邊……一年半之前,我在福利院見到他的時候,就感覺到了這一點。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就仿佛逝去的青春全都回來了,這樣的體驗你大概不會懂吧,你還很年輕。年輕是多麽幸運啊。”

不舒服的感覺更明顯了,崔求成感到手心微微出着汗。

“您這是在自白嗎?”

“不,別會錯意。”灰白色的眉毛挑動了一下。泉宮寺向他轉過臉,“我可以明确地告訴你,先生,我很愛聖護。我沒有逼迫他做過任何下流的事情,明白了嗎?”

“…………”

仿佛有一眼井,打在他心中最為敏感的位置。井水在那裏無聲地沸騰,沸騰,而他卻無法讓它停止。

“泉宮寺先生,我可不可以理解為,您的意思是……聖護身上發生的事情是他自願的?”他有些艱難地換了一口氣,“我得告訴您,就算小孩子是所謂的自願,這也是犯罪!因為法律上認為他們還不——”

“不具備成熟的判斷力?”泉宮寺大笑起來。“首先我還是再說一遍,請別斷章取義。我并沒有在承認任何事。然後,關于聖護是不是具備足夠的判斷力……不要讓我發笑,求成桑,你不是看了他好幾個月了嗎?你還沒有覺察出來嗎?這孩子的心遠遠比我們想象的要深!把他當做一般的小孩來看待是不行的,他是件有魔性的藝術品,是有毒的花!”

有一瞬間,崔求成仿佛從那雙綠色的眼睛看到了狂熱。然而他再望去時,泉宮寺蒼老的面龐上是一片平靜。當他們步入餐廳的時候,剛才的一番對話仍然像石頭一樣沉重地壓在崔的胸中。之前在鋼琴教室裏的對峙忽然浮現在腦海:我從沒說過你們可以相信我……

聖護也在那裏。泉宮寺走過去,撩了撩聖護的頭發,把手放在男孩的肩膀上。

“等很久了嗎?今天準備了你愛吃的菜哦。”

“謝謝你,泉宮寺先生。”

崔發現聖護對泉宮寺說話時用的是敬語,舉止也顯得乖巧禮貌。用餐過程中,當他戳着盤子裏的蛋黃時,觸到了聖護的視線。小孩眨了下眼睛,朝他吐了吐舌尖。

驀地,崔的心重新變得輕松了。

有些舉止是不可能僞裝的。有些事情,是他看得到,但泉宮寺看不到的,崔求成堅信這一點——他知道,不管槙島聖護再怎麽撲朔迷離,自己一定已經觸到過真實的邊緣。

***

回到自己租住的公寓時,天色已晚。崔求成打開燈,環視着狹窄的房間。

和泉宮寺家相比,他的家當然要寒碜許多倍了。屋子裏除了日常必需品之外就沒有其他的奢侈物了,除了一臺配置很優良的筆記本電腦——這是他用攢起來的積蓄買的。

崔求成喜歡鼓搗電腦和電子器械,在這方面他頗有天賦,屬于自學成才。他把大部分錢都花在和電腦有關的方面了。一邊打工掙着生活費,一邊鑽研電腦程序,後者是他前幾年生活的固定重心,因為他希望以後能靠自己的電腦技術找到好一些的工作。

不過最近都沒怎麽鼓搗它了呢……男人往床上一躺,掏出了手機,仰臉翻看着裏面的照片。

手機裏全是特教班小鬼們的照片,不知不覺已經存了不少了。當然,聖護的相片居多。他翻動着屏幕,臉上不自覺地浮出笑容,随後又嘆了口氣。

怎麽搞的,連下班回家也還是,滿腦子都在琢磨有關那孩子的事。就算轉移注意力也做不到。

泉宮寺不懷好意的話仿佛又響起來。你和我是一樣的家夥……

他把腦中的泉宮寺推到一邊,思緒重新回到聖護拒絕向警察作證的事情上。雖然總算是和聖護達成了和解,但關于這件事,崔還是百思不得其解。他總結了幾種可能性:第一,聖護擔心被泉宮寺報複,認為求助的時機還沒到。這是很可能的,因為今天泉宮寺的談話裏也暗示着他在本地有相當牢的勢力。也許是聖護通過現場觀察,覺得理事長和警察不可靠,所以臨時改了口。

但那樣的話,何必還要黑他一把呢?崔思索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哪裏得罪了聖護。可能聖護本來只想将事情告訴他一人,所以對他貿然通知別人的做法感到不滿;又可能這根本都是聖護在故意試驗他……崔頭疼地想,沒準聖護确實是有毒性的,時不時就會心血來潮地蜇人?

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聖護不願意真正地出賣泉宮寺……他凝視着手機屏幕。泉宮寺說自己愛着聖護的時候,那神情并不像在撒謊。也許,對于即使是病态的感情,聖護也有着自己的一套回應的原則……

全班一起的合影出現在屏幕上。兩個大人站在七個孩子的兩端,穿着圍裙。金原和禦堂一胖一瘦,好似相聲搭檔,有種意外的喜劇效果。璃華子很端莊。佐佐山和滕擺着一個不知所雲的pose。藤間沒有看鏡頭而是看着聖護。銀色的男孩站在正中間,手裏還拿着一本書,笑微微的。崔晃了晃手機想把相片換個角度放大些,誰知一不小心沒拿住,手機滑落下來,碰地砸中了他的鼻梁。

“疼疼疼——”

他眼冒金星地坐起來,揉着鼻子,同時伸手去夠手機。就在這時,好像一道閃電突然穿過了他的腦門。

“!”

崔抓起手機,急切地翻着以前拍下來的照片。他總覺得今天見到的東西當中,有什麽好像在以前也見過……直到他翻到了一張滕秀星舉着用紙殼做的假槍的照片。

“就是那個!!在那次做手工的時候……”在那次做手工的時候,秀星做了這把槍,而藤間幸三郎做的是一座城堡……那是一座歐式的城堡……那時聖護說,看起來就像泉宮寺先生的房子一樣……

崔求成覺得呼吸急促起來。

幾分鐘後,正準備睡覺的常守朱在自己家裏接到了一個電話。“崔桑?”她驚訝地說,“這麽晚了,有什麽事——”

“我有一個想法。”

電話那邊的聲音讓朱變了臉色。

“藤間關于城堡的那些瘋話……如果那些并不是瘋話呢?如果那座‘城堡’,指的就是泉宮寺豐久的家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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