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鐵之腸

房間裏沒有開燈。等男人感受到寒意的時候,上身已經有些發僵。他揉了揉眼睛,把筆記本電腦合起來放到床頭,然後看了一眼鐘表。已經是後半夜了。

躺回枕頭上,崔求成疲倦地舒了一口氣。這些天來他一直在用電腦暗中侵入泉宮寺名下的産業,試圖摸清這個老狐貍的底細,但進展不是很大。泉宮寺主要經營方向在于醫療保健領域,旗下不僅有藥廠、器械廠和醫院,還有各種慈善機構,這使泉宮寺豐久名利雙收。然而在查看賬目和一些細節的時候,崔還是發現了一些不對勁。泉宮寺所資助福利院的棄兒,被收留時檔案裏智障和患有先天病的比例格外高。按說,這些孩子成為棄嬰的幾率确實比較大。但是根據崔那次去福利院的印象,卻基本沒有看見有病的小孩。對照了醫院的死者檔案之後,他發現那些福利院的患兒幾乎都是年紀很小就在泉宮寺的醫院病故了。

簡直,就像是故意在收集那樣的小孩一樣……

窗外是淅淅瀝瀝的秋雨聲,崔的思緒因精神恍惚而逐漸開始脫離了自己的控制。那些在社會視線之外消失的孩子們都是自然死亡嗎?現在還是沒有抓到實質性的證據。就算他黑進對方的硬盤盜取了什麽東西,指證的同時他自己是不是也會因為黑客活動坐牢呢……崔在被窩裏輾轉着翻了個身。難道真的要魚死網破?真的要為了那個謎一樣的孩子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嗎?他略帶愧疚地發現了自己一瞬的猶豫。

現在,已經蹚進了水裏,就不可能不濕鞋了。

唯一可以坐實的是聖護的證言。可聖護除了那次對他吐露之外,在其他人面前仍是拒絕開口的。靠聖護去揭發泉宮寺的希望是如此渺茫。男人裹緊被子,聖護小巧的輪廓在腦海中慢慢地彌散了。有一個焦急的聲音在他的睡夢中回響:快啊,沒有時間了……不快點的話——

***

“你說滕生病了?”

崔求成從駕駛座上扭過頭來,看着剛剛爬上後座的兩人。

“嗯……”佐佐山瞥了一眼藤間,後者沉默地點了一下頭。

“昨晚我去那小子的宿舍找他的時候,舍監沒讓我進去,說他生病了。早上我到門外喊他,被那些狗屁大人罵了……”

“舍監沒有告訴你們秀星君得了什麽病嗎?”崔求成問。佐佐山搖搖腦袋。車窗外,隔着鐵欄杆能看到西比拉市福利院灰白的磚牆。縢秀星的房間在另一面,從這裏沒法直接望見他的窗口。

“我還是去看一下吧。”放心不下的朱說。

崔和剩餘的幾個孩子留在校車裏等着。這是周一上學途中的例行一站,每天清早,崔開車先去接聖護,然後接常守朱,再到這裏接藤間、佐佐山、滕秀星和璃華子,最後去接禦堂。因為狡齧和宜野座的家和禦堂家在同一區,偶爾這兩個常規班的小孩也會來蹭車,反正面包車後面空間很充足。現在,崔從反光鏡裏看着後座上的三個小孩。璃華子用小梳子梳着緞子般的黑頭發,佐佐山無聊地抖動着雙腿,藤間顯得有些呆滞,一副還沒完全睡醒的樣子。他又瞅了瞅旁邊副駕駛座上的聖護,聖護低着頭,銀色的發絲靜靜低垂着,并沒有注意他的視線。男孩正趁停車的這段時間翻着哆啦A夢漫畫。

幾分鐘後,常守朱回來了,顯得很苦惱。

“說是急性肺炎,昨天夜裏送去醫院了,所以沒有在宿舍裏……”她鑽進來,關上車門。“滕君上周在學校還好好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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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最近的天氣确實很多變……”這樣說着,崔卻忽然産生了不好的預感。

因為快到上課時間了,特教班只好先去學校,朱決定等放學之後去醫院看望秀星。這天午休時,照例跑來串門的狡齧和宜野發現了滕的缺席。

“你們班又少人了啊?”狡齧說,“真稀奇,滕那樣整天竄上跳下的家夥居然也會病倒。”

小鬼的無心之言被崔求成聽在耳裏。他心裏一陣痙攣。又少了一個,這說法實在不祥。朱去開教員會議了,崔看着教室裏剩下的稀稀落落幾個孩子,不禁有些別扭,但當和聖護對上視線的時候,他還是不由得換上了微笑。

朱回來之後并沒有馬上告訴崔求成會議的內容。“下午咱們班和二年A組一起上一次體育課,好不好?”她問大家。

“好!!!”佐佐山開心地贊成道。

二年A組是青柳璃彩擔任的班級。下午,特教班在好奇的目光下來到了操場上,和常規班的娃娃們排列在了一起。青柳招呼着他們,像是在表示歡迎,但常守朱并沒有上前去,只是面帶鼓勵地站在操場邊上。崔在一群小家夥當中尋找着聖護。體育課的內容是接力賽跑,孩子們正在乖乖地做準備活動,他看見狡齧走過去和聖護說着什麽,兩人的臉上都帶着挑戰的笑意。

“看起來挺精神的啊……”他感慨道。這時朱走到了他旁邊,和他一起遠遠眺望。

“是啊,能融入就最好了。”她輕聲說。“崔桑,中午開會的時候,理事長向我們證實了一件事……特教班制度從春季學期開始就要被取消了。”

崔求成沒有看她。他的眼睛随着遠處蹦跳的白色身影,仿佛出了神。

“咱們班的孩子,現在情況已經比從前好多了,”姑娘接着說。“我想剩下來的這段日子就讓他們和常規班多接觸,慢慢适應,等到下學期,他們應該就能順利安插到普通班級裏去了吧……滕君和璃華子也許可以進二年級,其他孩子……”

“要怎麽告訴他們?”崔問。

朱不做聲了。兩個人同時感到了一陣如同要把自家孩子送給別人的痛苦。

操場上傳來體育老師神月的吆喝,然後一聲哨響,加油聲立刻響成一片。特教班自成一隊,排在最外圈的跑道,佐佐山跑第一棒。他很快把其他組甩到了後面,使勁地把接力棒塞到禦堂手裏。

“噢噢噢!!!幹掉他們!!!”

男孩帶着氣喘的大嗓門讓觀戰的老師們忍俊不禁。喧鬧聲也感染了崔求成,讓他暫時忘掉了接踵而至的煩心事。禦堂的速度比較一般,被旁邊的男孩追了上來。第三棒璃華子雖然跑得不慢,可是同一棒的霜月美佳意外地是個矯健的孩子,兩人基本不相上下。于是接力棒同時遞到了宜野座和藤間的手裏。

宜野座跑得比藤間快。但是,就在剩下不遠的地方,也許是太過緊張了,宜野座摔了一跤,結果把棒子飛了出去。

“哈哈哈哈!”佐佐山幸災樂禍地亂舞,“宜野老師!藤間要超過你啦!!!”和宜野一組的狡齧則冷靜地朝隊友伸着手:“宜野!沒關系的,快!!”

宜野座努力爬了起來,藤間這時已經趕上了他。淚痣男孩一臉急切地往前遞着接力棒,“聖、聖護君,給你……!!”然後,幾乎是同時,聖護和狡齧都像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

最後一棒的争奪激動人心,操場上的孩子們尖着嗓子此起彼伏地叫喊,崔忍不住也把手放到嘴邊:“旦那——加油!!”

一黑一白兩個男孩心無旁骛,仿佛此刻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一樣。狡齧和聖護以飛快的速度并駕齊驅着,一直奔向終點。和上次玩警察抓壞蛋的時候相似的畫面,這次崔求成的心裏卻忽然升起了遙遠的傷感。一眨眼,比賽結束了。孩子們亂糟糟地休息着,這時候聖護轉過了頭,似乎是在尋找着誰。小孩發現了站在遠處的崔,便伸出手朝他比了一個V字晃動着,笑容純真無暇。

崔也朝聖護揮着手。

“如果旦那他們能順利被編進常規班裏,我這個助手的職位也就不需要了吧。”他說。

面對朱複雜的表情,男人淡然地笑了笑。“最近得盡快開始找新的工作了呢……不過在那之前,還有些必須要完成的事情。”

他轉過身,離開了歡聲笑語的操場。

***

“他們不讓我探視秀星君!”

電話裏的常守朱聽起來非常擔心,“醫院的人說秀星君病情嚴重,在重症監護室裏,目前禁止探視……而且,他們說學校老師不是孩子的法定監護人……”

“就是說你沒法确定那孩子真的在醫院裏?”

“他們通過視頻讓我看了一眼,秀星君昏迷不醒的樣子……等等,崔桑,你是什麽意思?”

崔求成暫時沒有告訴常守朱自己心裏的懷疑。挂斷電話後,他再一次打開電腦,用自己的技術調出泉宮寺醫院的數據。确實有縢秀星的入院記錄,但是這說明不了什麽,記錄也好視頻也好都可以造假……保險起見,他又重新查看了西比拉福利院的收養檔案,卻看到了一個讓他吃驚的變化:滕的檔案文件最新的修改時間竟然是在昨天白天。

他打開文件,卻并沒有發現裏面的記錄有什麽奇怪的改動。

某人出于不知什麽目的,修改了這個男孩的收養檔案,但又因為不知什麽原因最終把修改的地方改了回來——這是崔求成的推測。而且,試圖做改動的時間是在昨天,是在縢秀星被宣稱病倒之前……聯想到此前被送去醫院并且死在那裏的那些孩子,崔求成的額頭上滲出了冷汗。

假如猜測是真的,假如泉宮寺以表面上的産業為掩護,背地裏實際上是在從事着某種和兒童有關的犯罪,那麽現在縢秀星很有可能正要變成新的受害者。這樣的話,事态就迫在眉睫了!然而,該說對方做得滴水不漏,既作為收養機構掌握着孤兒的監護權,又作為醫療機構控制着生殺大權,這樣福利院的孩子根本從頭到尾都是泉宮寺的囊中之物。現在,憑他和常守,要如何保證縢秀星的安全?

思量再三,崔求成只能想到一個辦法。

第二天午休時分,聖護正坐在教室角落裏做白色拼圖,崔走了過去。“旦那,我有點事想問你,能出來一下嗎?”

男人居高臨下的臉上有着少見的嚴肅,聖護察覺了這種不同尋常的氣息,沒多問什麽,跟着他走到了戶外。兩人來到走廊的盡頭,崔停住腳步,轉向聖護蹲下身。

“旦那,你知不知道滕秀星在哪裏?”

聖護不明所以地挑起眉毛。

“好吧,那麽我再換一種問法……滕有沒有被帶到泉宮寺家裏去?或者說,你知不知道泉宮寺是否曾經把別的小孩子帶回去?”

他緊盯着聖護的面孔,希望讓聖護感知到,自己不得到答案是不會退卻的。聖護臉上并沒有明顯的波動。

“這就是你最近的心事嗎?”

“旦那,是我先提的問題。”

“……”聖護停頓了一下。“我沒有見過泉宮寺先生做那樣的事。被他帶回家的只有我一個。”

“并不一定是他本人親自做,你有沒有注意到過什麽可疑的跡象?”

又是那種明亮而銳利的眼神。聖護金色的瞳孔裏閃着攝人的光澤,讓人聯想到某種機靈而冷酷的貓科動物。男孩一動不動地直視着他。

“你為什麽要問這些?”

“因為我在懷疑泉宮寺豐久。我懷疑他涉嫌把福利院的孩子秘密送到某個地方,并且殺死了他們,現在縢的生病和被隔離或許也和這有關……而你或許知道某些真相。”

“人們總想從我身上知道真相。”聖護冷冷地移開視線。

“我知道你讨厭追問,旦那。我知道。但是這次情況緊急——”

“求成,我不知道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有正義感了。”

“并不是什麽正義感,而是因為不去做不行!”崔求成脫口而出:“時間不多了,旦那!特教班就要解散了,而我希望能在那之前讓你獲得真正的自由!這是我無論如何都要做到的事情!!”

聖護的臉色變了。

“這個班要解散?……為什麽?”

“因為制度法令改變了,以後學校裏不會再開設特殊教育……”崔沒有接着說下去,因為對面聖護茫然失神的模樣是那麽令人心痛。話一旦出口,巨大的恐慌便突然化作了實感,壓得他上不來氣。他不知道接下來會變成什麽樣,聖護是否能接受現實,而他們的最後又将是何種結局……但除了沉默,他不知該做些什麽。

過了好一會,聖護才輕輕開口了。

“會死的。”

“你是說縢秀星會死嗎?”

“不,是你……再深入進來的話,求成,你會死的。”

聖護繃起嘴唇,眸子仿佛在燃燒。“可是我不想讓求成死掉。”

崔望着他。雖然以前已經感受過很多次,但崔還是在此刻再次體會到了眼前這個孩子身上蘊含的異于常人的能量,那種力量簡直像在朝四周輻射一樣清晰可感。他的心不由得受到了深重一擊,如同被撞翻的水杯,酸甜苦辣頓時都潑濺出來。

他自以為一直是自己在想方設法保護聖護,卻不知道,其實聖護也一直在認真地保護着他……

“旦那,”崔伸手放在聖護的頭頂上,捋了捋細軟的銀色毛發。“和你一起走的路是座危險的橋,我知道。我可是個有覺悟的‘壞人’啊。”

“你沒想過中途返回嗎?”

“因為你周圍有些事情很奇怪啊……剛來班上的那時候,我就說過,按理講我只要能在這裏生活下去就該慶幸了。可是如果對那些糾纏着你不放的東西視而不見,那才有問題吧?”

聖護笑了,但很快又恢複了凝重。

“求成相信我嗎?”

“那還用說。”

“……我知道一個地方。”聖護說,“雖然我不知道他們在那下面做什麽,但是我知道那個地方……泉宮寺先生今天晚上不在家,我帶你去。”

結成秘密同盟的兩人從走廊離開了。這時,走廊窗外的樹叢裏窸窸窣窣地動了動,幾個男孩從裏面鑽了出來。

“呼——憋死我了!”佐佐山抹了抹額頭。“那是什麽意思,特教班要解散了?”他看着另外兩人。狡齧一副沉思的表情。

“照那家夥說的,難道滕被誘拐了?泉宮寺不是咱們學校的董事嗎?那個槙島聖護知道些什麽……”

“我可沒有要偷聽,都是你們拉着我的錯!”宜野座顯得十分不安。“快上課了,狡齧,我們回班上去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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