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除夕夜
卓義聽到這邊的聲音,臉色明顯一變。
他久久矗立在當下,僵着背脊,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
陸心逐漸止住了咳,她清了清嗓子,但聲音還是因為剛剛被掐住的窒息感有些粗砺沙啞。她一面越過卓義往這邊走,一面啞着聲解釋:“沒什麽……卓總有個朋友剛好是我同事,聊了些工作上的事。”
她走過來,大方地沖着林惟故身邊的王憲志笑了一下,然後主動地牽起了林惟故的手,身體甚至往他身上微微倚靠了一下,語氣也軟了下來:“你們……忙完啦?”
林惟故紋絲不動。陸心握着他的手,清晰地感覺到他全身凜冽地緊繃着,拳頭都握緊得仿佛鐵鑄。他眼神微微眯着,毫無暖意地盯着前面剛剛回過頭來的卓義,仿若獵豹行動前的凝視。
卓義聽着陸心的話,愣了一下,終于也附和着笑了兩聲,說道:“是……我還正想跟你說,是不是該給林太太提點兩句,在臺裏當個主播什麽的,可要輕松得多。”
陸心在林惟故的沉默中,心也跟着越來越沉底。她不知道林惟故和王憲志什麽時候站在那裏的,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聽到,聽到了多少。
單以今晚上她一個外人都能看出裏面的湧動,如果因為她一個人和卓義的矛盾,恐怕會讓兩家人都下不來臺吧?
而且這還不算完,如果有些人出去說點什麽,別人一再相傳,恐怕就不是卓義找茬,威脅了她兩句的事了。
空氣幾乎一瞬間窒住了,幾個人各懷心事,然後整個局面的掌控權都落在了林惟故手裏。
陸心握着林惟故的手掌心都沁出汗來。
隔了好一會兒,林惟故的肩膀終于有了松動,他一面輕輕松開拳頭來,回握了陸心,一面悠悠地、晦暗不明地吐出兩個字來:“是嗎。”
那頭的卓義臉上的笑尴尬地頓了一下,之後仍是強迫自己擺出一個極其難看的笑臉來。
陸心被他回握住,手微微抖了一下,擡臉沖他露出一個安心的笑。
林惟故另一只手扶上陸心的肩膀,順着她有些蒼白的臉,看到她帶着指印的脖頸,再順着看到她穿着拖鞋的腳。他擡手輕輕觸了觸陸心的脖子,陸心幾乎是立刻縮着往裏躲了躲。
林惟故沒再勉強她,低沉着聲音,有些責備地說她:“不是讓你照顧好自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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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心感受到林惟故握她的手變得更加緊了些,緊緊盯着她的眼睛深沉不見底,似乎在提醒着她什麽。陸心微微沉默地低了低頭,避過了他這濃烈的眼神,輕咳了一下才又擡起頭來,幾乎是有些撒嬌的語氣對着林惟故,小小聲地嘟囔:“我有些餓了……什麽時候吃飯呀……”
林惟故愣了一下,然後擡手,有些沒好氣地揉了揉她今天披散着的長發,寵溺卻又無奈地說:“走了,很快就可以吃了。”
氣氛一時因為陸心這一鬧劇般的調和緩和下來。
林惟故剛剛牽着陸心準備往餐廳走,突然就頓住了腳步。
“對了,”他慢慢回過頭來,微眯着眼看了一眼身後的卓義,漫不經心地說:“老二,陸陸她這人死心眼,以前的事我不知道,也就算了。就當預先給你個忠告,你,看好點你那個小主播,那位看着可不老實,別哪天捅出什麽事來。”
林惟故說完,就攬着陸心離開了,留下身後的卓義,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
王憲志側目看了看他,眼裏似乎也有責怪,然後沒發一言,跟上前面兩個人上餐廳去了。
卓義原本還有的一點笑也轉瞬消失不見,只覺得臉上如同被掌掴了一般,火辣滾燙。
他目送着林惟故攬着陸心離開的背影,額頭上的青筋鼓了鼓,擡手,狠狠一拳砸在了身後的陽臺上。
——
幾家巨頭的家庭聚餐而且是年夜飯,必然不會差。陸心看着坐滿了人的巨大圓桌以及上面各種珍奇美食,內心突然描繪出達芬奇那幅《最後的晚餐》。太符合了啊,一桌各懷心事的人,面上和顏悅色,不斷博弈。
林老太太和其他了三位老爺子還有王老夫人坐在上座,其餘的小輩都是按家挨着坐。
周家的老先生還有小輩來得比他們晚,陸心也是第一次見,倒是王副市長身邊的王夫人她比較熟悉,她曾面對面坐過采訪,還寫了通稿。此刻,她只能祈禱王夫人完全不記得她才好。
那頭林母一臉和善地問對面挺着個大肚子的少婦:“留美這……快生了吧?”
女孩臉上有一絲絲幸福的嬌羞,柔聲回話:“哎,預産期就下個月。”
老太太感慨地嘆了一聲,接着問:“查過了?是男孩?”
“嗯。”那女孩低着頭應着,一面溫柔都擡手撫了撫碩大的孕肚。
林老太太跟着溫柔一笑,然後看了一眼正在埋手緩緩吃飯的陸心,一臉感慨地說:“這下可真是讓老周家稱心,一男一女湊了個好。也就是你婆婆今天來不了,要不能大夥兒一起同樂。”說完,她停了一下,然後似是有些愁眉不展地說到:“唉,什麽時候惟故跟心心也能給我添個孫兒,我也就別無所求咯。”
周圍的小輩紛紛出來寬慰她。無非是誇陸心人好,兩人感情很好,孩子很快就有的。
陸心筷子一頓,差點給噎住。她放下筷子,不動聲色地用帕子揩了揩嘴,然後低着頭一副“兒媳有罪”的又愧疚又嬌羞的模樣坐在那裏。
林惟故仍舊沒有放筷,他低垂着目光,十分自然地給她添了一筷子菜,有些漫不經心地說:“我倆還年輕得很,時間長着呢,您還愁抱不到孫子?等你兒子我多努努力,生得抱到您手軟,您到時候可不能抱怨着不給帶啊。”
一句話,逗得林老太太眉開眼笑,周圍的氣氛也頓時輕松了下來。
此刻卓義和陸心的那兩頭兒成了全場的低壓區。
卓義在那頭悶悶的一個人喝着酒,偶爾勉強地笑着接下別人的敬酒。
陸心在這頭瞪着眼睛看着林惟故,心裏仿佛有大石壓。林惟故一臉坦然,每樣菜都給她來一點,愣是把陸心面前的盤裏堆成小山包。
陸心在桌下扯了扯林惟故腰側的衣服,用只有兩個人聽得到的聲音有些不滿地喊他:“林惟故!”
林惟故那頭手不停,然後頭也不擡地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回她:“吃飽點,晚上好有體力。”
陸心一下子大漲紅了張臉。她像是一下子有千言萬語都被他哽住了,憤憤地奪過碗來,往自己這邊挪了挪,然後低頭扒飯:是了!她可不得吃飽點麽!白天見這些人這麽消耗腦力,晚上跟林惟故鬥還得消耗體力,她不能自己先把自己餓倒下!
飯後,無非是放煙花,拜年,互送紅包。
陸心縮在角落,給群裏的幾個後輩發了三個不小的紅包,就把手機放一頭,然後被拉入衆人的聊天中。
到晚上的時候,在場的人都留宿了下來,老宅子客房足夠多,許是就為這準備的。
陸心洗完澡,翹着兩只傷腳在床上趴着巴拉着紅包裏的一沓紅鈔票,連聲感嘆。
林惟故從浴室出來見了,忍不住地笑了笑,坐到她身邊:“收個紅包,至于這麽高興?”
陸心挑着眉轉頭去看他:“林先生,你究竟哪只眼睛看出了我這副表情是高興了?”
林惟故也挑眉,甚至擡手挑起她的下巴左右看了看,末了,若有所思地說:“嗯……那就是在生氣?”
陸心“切”了一聲,拍開了他的手,又自己趴回去,撥拉了一下那幾個紅包:“我幹嘛要生氣?我這叫驚訝到一時難以接受。今年過年可是打破我這二十多年的過年三最了。”
“哦?”林惟故摸了摸她的頭發,像在順鬧脾氣的小動物的毛一樣,然有興致地問:“有哪三最?”
陸心趴在那裏悶悶不樂地答:“笑得最多,紅包最大,還最沒有成就感的一年……”
林惟故聽着就笑了,他往後坐了坐,一面開始給陸心腳上換藥,一面調侃她:“怎麽沒有成就感了?要說封號,你還可以得個三最太太呢。”
陸心狐疑地扭頭看他。這別人都封個什麽“三好太太”,“三最太太”是什麽鬼?
林惟故一手拿着棉簽棒,一手正輕輕握着她的腳踝,他看着她,沉如墨色的眉眼中仿若有星辰,聲音低緩地像是大提琴聲順着喉結滾動而出:“最不着家,最耐摔打,最不愛錢。你稱第二啊,沒人敢稱第一。”
陸心登時就皺起了眉頭。
她不服地哼哼:“誰說我不愛錢的?只是,沒有的東西,我就再愛它,能有什麽用?”
林惟故輕笑了一下,沒再跟她理論。他一面給她擦着藥一面問她:“卓義說的話也有一定道理,要不年後,你工作調調,每天坐直播間要幹淨舒服得多。”
陸心跟着就皺起了眉頭:“卓義那人的話你都聽……有句話說的好:名字裏有什麽的人就缺什麽。那個人啊,不義之徒。”
林惟故聽了她的話,笑得整個眉眼都彎了起來,稍稍掩蓋住了他冷峻的氣勢。他擡手輕輕在陸心小腿上挨了挨,出言提醒她:“林太太,你可連着把自己也罵進去了啊。”
陸心想了下,登時臉頰有些漲紅。是了,按她那話的意思,那她不就是缺心眼了嗎……
到了睡覺的時候,林惟故一直往她這邊擠擠擠,直接把她擠到了邊沿,順手還抱住了她,美名其曰“保護她”,怕她掉下去。到後來陸心都急了,退了推紋絲不動的他:“怕我掉下去你就往那頭挪挪啊,多熱。”
林惟故聽了這話,一只手果然松開了她。結果陸心沒高興一秒,那手竟然伸上來解她睡衣扣子了。
陸心吓得一把護住,她趕忙改口說:“我不熱了我不熱了……林惟故,你耍流氓……”
林惟故再次把手回落到陸心腰上,說:“糾正一下,林太太,對別的女人這樣做是耍流氓,對自己太太這樣做,那就夫妻情趣。”
陸心臉紅紅的,林惟故把她扳過來,兩個人面對面靠的很近,呼吸交融着,都是彼此的味道。
她有些不适,努力躲得離他的臉遠些,然後身體往下蹭,好讓自己大半張臉都埋在被子裏。
林惟故似乎是被她動來動去給惹煩了,他一下子收緊手臂,長腿也跟着繞了上來壓住她的,聲音一瞬間有些暗啞:“怎麽,睡前想跟下面那位打個招呼?”
陸心起先沒明白他什麽意思,還在努力思考下面的誰。等到終于反應過來時,結合着她小腹總能不可避免地蹭到的硬挺,整張臉都燒了起來,一動也不敢動了。
林惟故倒也沒真想對她做些什麽。大概是因為她最近腳傷着。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睡過去的。正迷迷糊糊做着夢的陸心突然被一陣驚雷般地鈴聲吵醒了。
她猛地睜開眼睛,悄悄地擡起林惟故搭在她腰間的手臂,卻看到他也醒了,陸心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了抱歉,然後接通了電話。
“您好,請問您是陸心陸女士嗎?”
“哦……是的,我是。請問你們……”
“我們這裏是xx縣第一人民醫院,張秀琴女士是您的親屬對吧?很遺憾地通知您,就在剛剛,張秀琴女士搶救無效,去世了。您存在我們醫院的醫藥費還有剩,請問您是……”
後面的話,她已經完全聽不進去了。
陸心握着手機,跌坐在床上,早已睡意全無,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渙散的瞳孔裏面,格外的酸脹。
林惟故起身來,過來攬着她的肩,問她:“發生什麽了?”
陸心緩緩地把頭靠在林惟故肩頭,整張臉都埋進了他胸膛。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溺了水一般沉悶,自語似的跟他說:“你還記得之前我拿了你三十六萬吧?那個是為了給張奶奶看病的。就在剛剛,醫院來了電話,說是……說是張奶奶……去世了……”
林惟故身體一頓,有一行滾燙濡濕順着滑進了他的胸膛。他沒有發一言,良久,輕輕擡起大掌,撫慰般地一下一下順着她的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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