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白濑君,酒與哲學

現在已經十二月了,我穿上了厚厚的毛衣,披着駝色小羊羔毛的兔耳朵外套,蹬了一雙雪地靴。

在思考了一會之後,我感覺我還是會冷,就回頭又加了一個墨綠色的大圍巾。

全副武裝之後,我深吸了一口氣,哆哆嗦嗦地出門。

而太宰這個混蛋,依舊是老樣子的風衣馬夾襯衫,看起來風度翩翩。

站在他旁邊,我感覺我像一頭熊一樣笨重。

“你真的不冷嗎,太宰。”我哆哆嗦嗦地将手縮進袖子裏,望着身旁穿着單薄的太宰,開口道,“我看着都冷。”

“是你太弱了,白濑。”太宰笑嘻嘻地說,“多吃點蟹肉就不怕冷了。”

我翻了個白眼。

這家夥,不管在什麽時候都不會忘記夾帶私貨。

偵探社開了空調,一進門,一股熱氣就沖上了我的鼻子。

我走到我的工位上,脫下圍巾和外套挂在了挂鈎上,然後穿上了我的白大褂。

偵探社裏的人的穿着一般都是固定的,一年四季都穿同一套衣服,襯托得我看起來花裏胡哨的。

“呦,桑田,”與謝野看了我一眼,翹着二郎腿道,“讓我看看奇跡桑田又穿了什麽新衣服。唉?穿這麽多,看見我們的桑田醫生是真的怕冷。”

國木田望了一眼我桌子上的保溫杯,開口道:“怕冷就不要喝冰水啦,桑田醫生。”

他話音剛落,我打開保溫杯,一股熱氣從保溫杯的杯口飄了出來。

國木田扶了扶眼鏡:“是熱牛奶還是熱咖啡?保溫杯裏放這種飲料很容易留味道的。”

我搖搖頭道:“是熱水。”

話音一落,國木田有些驚訝地挑挑眉,他不敢置信地重複道:“熱水?”

我嗯了一聲。

冬天喝熱水還是我那留學生室友教我的。

剛開始,我還不很能理解為什麽會有人喝熱水,因為我我從小到大喝的水都是涼的。

直到某個寒冷的冬天,我腿腳都凍到僵硬,我的室友給我用保溫杯倒了杯熱水。

嗯……真香。

小鏡花開口道:“桑田醫生那麽怕冷嗎?”

我點點頭道:“大冬天喝熱水真的很舒服唉,你不覺得嗎?”

一旁的與謝野有些憐愛地摸了摸我的頭。

“桑田醫生,”過來交接工作的敦看了看我毛衣上,開口道,“你毛衣上面印的是什麽啊?”

我低下頭,解開了白大褂的扣子。

一看到我毛衣上的圖案,太宰治一下子從沙發上蹦了起來:

“你毛衣上印的這是啥玩意兒?”

“是一個俄羅斯的動漫人物,”我低頭看了眼毛衣,開口道,“你出門的時候沒看見嗎?”

“誰會注意這東西呀?”太宰治吐槽道,“這圖案太醜了,這毛衣你就別穿了,晦氣。”

我有些疑惑。

不過是一個動漫人物而已,有什麽晦氣的?

這個毛衣是一個小衆動漫人物的周邊。

那個動漫人物是一個穿着鬥篷帶着俄羅斯護耳冬帽的可愛小老鼠,當時的我還在紐約當交換生。

我幾乎找遍了全紐約的服裝店,才在一家店裏買到了這條毛衣。

“沒有啊,”我疑惑地撓撓頭道,“這只俄羅斯大老鼠叫‘鼠斯基’,真的超級可愛的。”

太宰治聞言,臉都綠了:“你趕緊把白大褂的扣子扣上,我現在還不想看到那只老鼠。”

我好奇心一下子起來了,我湊近太宰治,開口道:

“怎麽了,你有仇人和這只老鼠很像?”

太宰深沉地點了點頭。

我大手一拍,提議道:“我決定了,我明天就穿成這樣!”

太宰治的目光詭異地停頓了一瞬,過了許久,他開口道:

“你會後悔的,白濑。”

衆所周知,太宰治越讨厭的東西,我就越喜歡。

第二天,我帶着白色的護耳冬帽,披着厚厚的鬥篷出了門。

在我換衣服的時候,太宰治一直用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瞪着我,似乎心情非常郁悶。

這套衣服的魔力真是恐怖如斯。

出門之後,太宰治非常規矩地和我保持了兩個身位的距離,似乎想要和我劃清界限。

沒被太宰治纏着的日子,竟是如此舒心。

下班之後,我,太宰治,國木田三個人去酒館喝酒。

突然,我聽見一聲清脆的杯子破裂的聲音。

我回過頭來,看到一個非常清秀的男人露出了震驚的表情,他手中的杯子似乎被他用力捏碎了。

那個男人面容清秀,眼底卻有非常深的黑眼圈。他身材纖細瘦弱,偏偏嘴角卻長了一顆勾人的美人痣。

真是可惜啊,這樣一張美人臉,偏偏穿着規規矩矩的西裝,擺出一副被工作毒打的社畜模樣。

白瞎了這副好皮囊,我扼腕嘆息,一時之間有些感慨:

還好我來了武裝偵探社。

那個男人應該當過一段時間的黑|手|黨,舉手投足之間都有一些黑|手|黨的影子在的。

但比起黑|手|黨,他現在的氣質更像是官方機構。

應該是文職人員,但氣質又不像是軍警——

是異能特務科的中高級文職人員?

那位美人望了我的裝扮一眼,又看了太宰治一眼,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太宰……你喜歡費奧多爾這樣的?”

太宰治翻了個白眼:“怎麽可能?”

美人顫顫巍巍地看向我:“平白無故的,你為什麽要打扮成這樣?”

我低頭掀開鬥篷,向他展示了我的“鼠斯基”的毛衣:

“這是動漫人物‘鼠斯基’的裝扮,有什麽問題嗎?”

美人望着“鼠斯基”的毛衣,瞳孔地震。

美人似乎緩了很久才緩過神來。他真誠地勸誡道:

“你還是不要這副裝扮出門了吧?”

我疑惑地歪歪頭:“有什麽問題嗎?”

“有。”美人虛弱地開口道,“容易有生命危險。”

“好吧,”我取下我的護耳冬帽,開口道,“那我不這樣裝扮了。”

見我脫下帽子,那個美人的表情終于緩了過來。他有些抱歉地看了我一眼,朝着這邊敬了一杯酒。

太宰治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無動于衷。

而我和國木田舉起酒杯回敬了一杯。

總感覺太宰和那個美人之間的氛圍有點像之前的我和中原中也。

你還別說,那護耳冬帽真的很保暖。取下帽子之後,我感覺整個身體一下子就變冷了。

好在高濃度的烈酒讓我的身體暖烘烘的,酒館裏的空調的度數也足夠高,一時間竟然有點熱。

我反正也不會醉,平日裏最喜歡混着喝酒了。

看着我把各種五顏六色的酒水混在一起咕嚕咕嚕地灌下,國木田皺眉道:

“這麽混着喝很容易醉的。”

我一邊吃着堅果一邊含含糊糊道:

“安心啦,國木田,我天生酒量好,千杯不倒。”

聞言,太宰治似乎想到了什麽鬼點子。他瞄了我一眼:“是因為異能嗎?”

我撓撓頭:“不知道。”

太宰治一下子感了興趣。他一只手握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把我剛才混好的一大杯烈酒推給我:

“要不要試驗一下。”

我有些猶豫。

我怕萬一我真醉了,到時候發酒瘋就丢人丢大發。

太宰治微笑道:“國木田在這呢,你怕什麽?”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試試。

反正醉了有國木田兜底呢。

我真傻,真的。

酒醒之後的我真想穿越回去打死當時坐下這個決定的人。

但此刻,我更想殺了太宰治。

太宰治舉着手機,笑的喘不過氣來。他一邊笑一邊指着我開口道:

“原來你還是個‘大哲學家’啊……”

我回憶起我說過的話,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想要挖個坑在地上把自己埋了的欲望。

時間拉回到半小時之前。

在喝下那杯酒之後,我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滾燙起來,腦袋也變得暈乎乎的。

“怎麽樣?”太宰治望着我,笑眯眯道,“人生中第一次喝醉的感覺,怎麽樣?”

我甩甩腦袋,迷迷糊糊地開口道:“我醉了嗎?”

“顯而易見,”一旁的國木田推推眼鏡道,“太宰,你可以松開他了。”

“不嘛——”太宰治興奮道,“國木田,你難道不好奇,白濑喝醉後會做什麽事情嗎?”

國木田猶豫了。

我不滿地嘟囔道:“好你個國木田,你居然猶豫了!沒想到你濃眉大眼的,和太宰治一樣都是黑心大蘿蔔。”

國木田露出了一個微笑:

“其實,我也有些好奇,畢竟桑田平時一直都是假正經的模樣。”

“你才假正經呢,”我不滿地哼哼了一句,“我一定是到了地獄了。”

太宰治湊過來,興奮道:“地獄?你看見什麽了?”

我指着太宰治的鼻子,迷迷糊糊道:“居然有三個太宰治,可不是人間地獄嗎?”

聞言,一旁國木田毫不留情地笑了起來。

國木田這一笑,導致我的注意力成功被吸引到了國木田身上。

我試圖甩開太宰治抓在我手腕上的手,未果,我便把太宰治撥在一邊,沒有理會他。

當着所有人的面,我稱贊國木田太陽一樣燦爛的金發,稱贊他冰雪一樣白潤的面龐,稱贊他新月一樣明亮的眼睛,稱贊他修竹一樣挺拔的身姿。

國木田似乎是第一次應付這種熱情的稱贊,一時之間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在用一串如同詩歌一般華麗的短句贊美國木田之後,我抓住國木田的手,溫柔地注視着他。

國木田回望着我,眼神溫和。

我看着國木田漂亮的眼睛,溫聲道:

“所以,美人,你願意和我一起殉|情嗎?”

……

此話一出,太宰治和國木田兩人齊齊愣住了。

接着,太宰治爆發出了有史以來我聽過的非常響亮的笑聲。

國木田的臉色頓時晴轉暴雨。他狠狠地給了太宰治一拳,面色鐵青:

“混蛋太宰,看看你都教了他什麽?”

太宰治無辜地笑了笑:“國木田,你這是在憑空污人清白。他這樣,和我有什麽關系啊?”

國木田面色猙獰:“還和你沒關系,看他那表情,那動作,簡直就是繃帶浪費裝置的翻版。”

太宰治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那不是挺好的嗎?”

在國木田揍太宰治的那段時間裏,我将視線放在了坐在後面桌子上喝酒的美人身上。

我輕巧地蹭了過去,将下巴放在了美人的桌子上,眨着一雙大眼睛望着小美人。

美人捏着酒杯審視着我,眼神中有些警惕。

我朝着美人露出了一個純然的笑容: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美人。”

聽到“美人”二字,眼前那人露出了牙酸的表情,仿佛屁股下的凳子上有一根木刺一樣坐立不安。

看他的表情,我猜他一定想吐槽些什麽,但他最後還是忍住了。

不愧是能在異能特務科當長官的人,這忍耐力真是超乎常人。

美人捂着臉,露出了無奈的表情:“算了,我總不能和醉鬼一般計較吧。”

“坂口安吾,咳,這是我的名字。”

接着,坂口先生警惕道:

“殉|情禁止。”

我望着坂口先生笑了笑,舉起手中的酒瓶朝着他揚了揚,咕嚕咕嚕地灌了一大口,然後開口道:

“酒能使人出語輕快,酒更能使人一吐衷情。酒因而成為一種道德的性質,成為搬運率直之心的物質。”

這是康德的名句。

坂口先生有些疑惑:“你的意思是……”

我一把抓住坂口先生的手,然後輕輕撫摸上了他那濃重的黑眼圈:

“酒壯慫人膽,我接下來說的話,都是真心的。”

坂口先生看起來有些忐忑不安。

我已經開始懷疑他屁股底下坐的不是椅子,而是烙鐵了。

他将求助性的目光投向了太宰治。

果不其然,太宰治裝作沒看到的樣子,側身回避了坂口先生的目光。

坂口先生只能深吸一口氣,強裝淡定道:“你說。”

我望着坂口先生的眼睛,深情道:

“康德曾經說過,三樣東西助于緩解生命的勞累:希望,微笑和睡眠①。”

這句話一說完,我就沒有再說話,只是微笑地看着他。

此話一出,坂口先生似乎有些摸不着頭腦。

看到坂口先生疑惑的表情,我微微勾起了唇角。

果然,我剛才說的話不在他的任何騷話預想中。

他松了口氣,有些疑惑地詢問道:

“你的意思是?”

是覺得我說的不是騷話,所以才松了口氣嗎?孩子,你還是太天真了。

我微微一笑,開口道:

“在你那深不見底的眼中,我沒有看到希望;從你那疲憊的面容中,我又沒有看到任何睡眠的痕跡。所以——”

坂口先生又開始不安了。

我輕輕張開口,打破了他最後的幻想:

“所以,美人,笑一個先。”

……

全場鴉雀無聲。

坂口先生實在是忍不住了,他攥着拳頭吐槽道:

“你這家夥,不要歪曲別人的名言去調戲人啊喂——”

我歪歪頭,疑惑道:“可是,我也沒說錯啊。希望,睡眠,微笑,你要是一個都不占的話,那真的太可憐了呢。”

坂口先生難得沉默了。

我微笑道:“害羞了?”

坂口先生的拳頭已經攥出青筋了。

我道:“羞怯是大自然的某種秘密,用來抑制放縱的欲望。它順乎自然的召喚,卻永遠同善、德行和諧一致②。”

“所以,即便是害羞了,你仍舊很美。”

坂口先生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他推了推眼鏡,開口道:“我能打他嗎?”

“抱歉,”國木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鞠躬道歉道,“桑田他喝醉了,可能有些口無遮攔。”

坂口先生有些絕望地捂着頭,開口道:

“我自己不想聽到康德的名言了,你這混蛋,不要惡意曲解別人說過的話啊——”

“我還以為,坂口先生會和康德産生共情呢,”我委屈地癟癟嘴道,“畢竟,康德還說過,最好的享受就是工作③。”

“而你,看起來就是那種非常變态的工作狂。”

坂口先生有些頭疼地看了我一眼,自暴自棄地喝了一口酒:

“真不知道該怎麽說你,能不能把這個醉鬼拉走啊,我真是受不了了。”

我被坂口先生的态度給灼傷了。

我委屈地辯駁道:“我只是覺得,康德的話,很适合此刻的我們。”

坂口先生看起來有些無語。

他指了指我身旁的太宰治道:“那你說說,有哪些适用于太宰治的?”

我不假思索道:“自|殺是可惡的,因為上帝禁止這樣做;上帝禁止自|殺,因為這樣做是可惡的④。”

太宰治輕飄飄地“啊”了一句,擡起眼皮用那雙空洞的眼睛看了我一眼:

“你說的對,白濑。”

果然——

是絲毫不走心的敷衍呢。

坂口先生噎了一下。

他又指了指國木田開口道:“那他呢?”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國木田就出聲道:

“有兩種東西,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他們在我心靈中喚起的贊嘆和敬畏就會越來越歷久彌新,一是我們頭頂浩瀚燦爛的星空,一是我們心中崇高的的道德法則⑤。”

太宰治一只手捏着我的手腕,一只手撐着腦袋,他懶洋洋地評價道:“确實是國木田的處世哲學。”

坂口先生有些崩潰:“那為什麽到我身上就是調戲外加社畜名言呢?”

我垂下眼簾,決定安慰安慰失落的坂口先生。

所以我說:

“大海之所以偉大,除了它美麗、壯闊、坦蕩外,還有一種自我淨化的功能⑥。”

“坂口先生,你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大人了,要學會自我淨化。”

坂口先生惱怒道:“我現在只想淨化了你,你這個混蛋!”

他的額頭青筋直冒:“我這輩子都不想聽見康德這個名字了。”

他喝盡酒杯裏的最後一口酒,拿起公文包,怒氣沖沖地往外走。

在他掀開酒館的簾子準備離開的時候,我朝着他開口道:“不全是你的錯。”

坂口先生離開的腳步停了下來。

“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那本書的附錄《康德哲學批判》裏,有這麽一句話:”

“一個人的缺點來自他的時代,他的美德和偉大卻屬于自己。”

“一切苦難的根源,其實根本不在你們身上啊。”

坂口安吾轉過身來,面容中有一絲動容。

我微笑着展開了另一個話題:

“叔本華認為,知識不能使人們擺脫苦難。人類的認知能力會加深人們對于苦難的認識,其中天才總是容易因為認知得過于透徹而受到傷害,也就是說,慧極易傷。”

“在某些方面,你和太宰治确實很相似呢。”

“夠了!”

太宰治厲聲打斷道:“不要再說了。”

“啊咧?”我微笑道,“抱歉,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覺得——”

“活得像個傻子,也挺好的。”

說着說着,我一口喝盡瓶子裏的酒,沒有理會太宰治和坂口安吾,只是抱着酒瓶,呆呆地望向了一片虛無之中。

太宰治垂下眼簾,松開了抓住我手腕的手。

片刻之後,太宰治似笑非笑地望着我,開口道:

“酒醒了,大哲學家?”

救命!

我捂着臉,表情灰敗地長嘆一聲:

“我還是死了比較好。”

--------------------

标序號的都是康德的名言。

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酒館,不是Lupin。

白濑其實猜出來了太宰治和坂口安吾之間的事。他猜出來安吾和太宰決裂大概率是因為卧底任務,很有可能是因為來自不同陣營的安吾的背叛。

安吾的态度顯然對這段友情非常在意,但他的身份讓他沒辦法違抗上面命令。

按白濑的處事原則,他本來不會開口插手他們倆的事情的。

一是因為他和這倆人都不熟,這樣很失禮;二是他不想和那個黑泥精扯上任何的關系。

結果他喝醉了,心裏憋着的話叭叭叭地就出來了。

喝酒誤事啊。

酒醒之後,他立刻就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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