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遮羞布
秀春在宋家一直過到年初八,年初八這天,送秀春回來的是她外公外婆,宋建軍不放心,也一塊跟來了。
秀春外公外婆的來意很明确,是要跟錢寡婦商量,讓宋建軍把秀春帶走。
本來秀春在宋家住這麽長時間,錢寡婦心裏就已經不痛快了,眼下再聽秀春外公跟她提這檔子事,錢寡婦一改往日慈眉和善形象,直接唾宋家二老,“咋地,當我死了啊,春兒是我孫家的種,是死是活還輪不到你們管,你家老大媳婦下不出蛋,讓她去管別人家抱孩子養,少來打我春兒的主意!”
錢寡婦這般不給人面子,秀春她外婆來了火氣,剛想開罵,就被宋建軍忙擡手制止住了。
宋建軍心平氣和的試圖跟錢寡婦講道理,“大娘,春兒跟我之後她還姓孫,我只是想給春兒一個更好的生活環境,讓她有更多發展機會,總比她留在農村受罪好。遠的不說,開春之後,春兒就該上學了,大娘您有能力送她去上學嗎?就算您送了春兒去上學,春兒放學之後不僅得照顧您,還得在生産隊幹活掙工,春兒才九歲,不是十九,她本不該承擔這麽多。”
宋建軍說的句句在理,錢寡婦似是被噎住了一般,良久方才憤憤道,“那也是她的命。”
秀春她外婆聽不下去了,狠狠呸了一聲,“啥叫命?春兒身上好歹有我們宋家人一半的血,你錢寡婦沒能耐養,還好意思講是春兒的命不好,我看就是你這個老妖婆一手作的!”
被戳中了痛腳,錢寡婦的面部表情突然變得很古怪,她本就瞎了雙眼,此時顯得格外猙獰,手裏的拐棍不停戳着地,發出咚咚聲,嘴裏吆喝着,“春兒,我的春兒,你在哪兒呢,快來奶這裏,你不能跟他們走,你不能把奶丢下,奶就只有你了啊…”
說到最後,錢寡婦竟哽咽了起來,她是真的孤獨,二十多歲守寡至今,兩個兒子像踢皮球一般,把她踢給這個踢給那個,只有孫女一個最貼心,陪伴了她這麽些年,現在讓她把孫女給別人,她怎麽能舍得。
打從剛才錢寡婦像變戲法似的變臉,着實令秀春駭然了一把,她實在想不明白,錢寡婦平時好好的一個人,怎麽在這件事上就是這麽固執呢。
像宋建軍分析的那般,怎麽看秀春跟宋建軍夫婦走都是好事。
當然此時我們的楊小将是站在第三方的角度上來看待這件事,畢竟無論是宋家人還是孫家人,對楊小将來講都沒太多感情,看着錢寡婦流露出悲傷之色,楊小将既憐憫她,同時又夾雜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厭惡感。
最終還是憐憫心居上,出于本能一般,把手伸給了錢寡婦,“奶,我在這。”
錢寡婦摸到秀春的手就緊緊抓着不放,把秀春扯到自己跟前,就像是有底氣了一般,對宋家二老道,“你們也看到了,春兒打小跟着我,壓根就離不開我,除非我今天死了,否則你宋家人就別想把我孫家的種帶走。”
錢寡婦有一點踩準了,秀春叫孫秀春而不是宋秀春,單憑這一點,宋家這個親戚就沒那麽有底氣,退一萬步來講,錢寡婦都不管秀春死活了,宋家人又站啥立場上來管呢?
秀春他外公嘆了口氣,對錢寡婦道,“老大姐,我只有一點要求,開春之後一定讓春兒上學,哪怕上學的錢我們來出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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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寡婦固執道,“不勞你們費心,春兒上學的錢我自己會想辦法。”
話講到這份上,哪還有談下去的必要,秀春她外公先出去,喊秀春,“春兒,你出來。”
錢寡婦拽着秀春的手不放,她看不見,生怕秀春就這麽跟着宋家人走了。
秀春用了些力氣才掙開,她外公外婆還有大舅都在外頭等着她。
秀春出去之後,宋建軍把一卷錢塞進了秀春棉襖口袋裏,秀春外公低聲叮囑道,“收好了,別給其他人知道,留着自己花,不夠了來找外公要。”
“外公,我奶她…”秀春不知道該怎麽說,在她生活的那個世界,秀春的家庭就像宋家人一般和睦,他們楊家人的唯一信念就是保家衛國,哪曾有閑心為了雜事你争我奪,也就來到這裏,秀春才算是開了眼界。
宋建軍摸摸秀春的腦袋,“小丫頭別想太多,那是你奶,好好待她。等你放假了,大舅來接你去蘭州玩玩。”
等宋家人走遠了,秀春才進屋。
“春兒,你外公他們跟你說啥?是不是在你面前說我壞話了?你可別信他們,他們沒安好心…”
秀春盤腿坐在炕上,打斷錢寡婦,“他們沒有,沒說你壞話,讓我好好孝敬你。”
錢寡婦哦了一聲,屁股挨在炕沿上,不吭聲了。
秀春從口袋裏掏出宋建軍給她的一卷錢,這一卷錢裏有五塊、兩塊、一塊面值,秀春來回數了幾遍,統共有五十塊錢。
這麽多錢擱在哪都不放心,秀春在屋裏來回掃了幾圈,最終把視線落在房梁上。
找了根麻繩把這卷錢系上,站在炕上,伸手就能夠到房梁,秀春把錢塞在了房梁和房頂的夾縫中,生怕漏雨,還挑了個房頂幹燥的地方。
錢寡婦瞎了眼,耳朵格外靈敏,察覺到秀春窸窸窣窣有動靜,忙問,“春兒,你在幹啥?”
若是擱在以前,秀春可能會毫無保留的告訴錢寡婦,可現在,秀春存了點小心思,道,“我沒幹啥,快中午了,我燒飯去。”
過年剩的菜早就被吃光了,沒了肉,秀春只能砍點大白菜,搗碎了和玉米面拌在一塊,做玉米面菜團子,油壺裏的油秀春舍不得倒太多,滴了幾滴進去,寡油少鹽的東西,吃着味道也不好,秀春吃了兩個就不願意再吃了。
下午秀春想去地裏轉轉,準備打點野味,她剛跟錢寡婦說去地裏,錢寡婦不贊同道,“大冷的天,去地裏幹啥?哪兒也別去,在家陪奶唠唠嗑。”
秀春不由心煩,拔高了聲音,“奶,我是你孫女,不是你的阿貓阿狗。”
啥事都要管,煩!
不理會錢寡婦,秀春把從宋家穿回來的新衣裳換下,仔細的疊好擱在大木箱裏。對襟紅棉襖是陳秋娟在蘭州買了帶回來的,黑色土布棉褲是秀春外婆做的,裏面的棉花芯子是今年的新棉花,棉鞋是二舅媽給做的,二舅媽還做了雙拖鞋…
秀春穿上她原來的破棉襖,拎上小篾籃子,從自家土坯房後的斜坡下去。
澤陽市位于中原地帶,山少平原廣,整個蘆汪北合作社範圍內,沒有一座山,哪怕小山包都沒有,一望無際全是麥田,沿着田間小梗,秀春連走帶跑了很長時間,原本還想打點野味,結果連個野雞毛、兔子尾巴都沒看見。
三年自然災害剛過,地裏但凡能吃的東西,哪樣不被人惦記上,別說野雞野兔了,田埂上一溜煙光禿禿,草都給人拔了,哪裏還有什麽能吃的。
兩手空空從地裏回來,秀春坐在自家的兩分自留地上,老氣橫秋的嘆口氣,空有一身力無處使吶!
“春兒,幹啥呢,跟咱們一塊玩去。”
鄭二嬸家的小二在喊她。
秀春不想動攤。
小二從他家自留地跑了過來,催促秀春,“走,咱們去整點好吃的回來!”
聽到好吃的,秀春頓時兩眼放光,拍拍屁股上的灰土,跟小二一溜煙跑了,一塊的還有大妮子。小二拿了家裏的洗臉盆,大妮子鑽進廚房,一陣窸窸窣窣,再出來時順手遞給秀春一個小篾籃,兩人跟着小二直奔田間地頭。
秀春疑惑道,“小二,地裏能有啥好吃的。”
她剛才在地裏轉了一圈,可是啥都沒看到。
小二神神秘秘的,“哎呀,帶你去了就知道。”
小二專挑那種帶一汪水的田間地頭,過完年之後澤陽市就算回春了,遠沒有年前那般冷,小二甩了腳上的解放鞋,挽上破棉褲先下泥坑裏,專朝有泥洞的地方摸,一陣摸摸掏掏,甩上來個龍蝦,又一陣摸摸掏掏甩上來個泥鳅。
大妮子在田埂上慌忙撿了,扔進小篾籃裏。
生怕秀春跟別人說,大妮子小聲叮囑道,“我聽我奶說,龍蝦是小鬼子派來入侵咱們國家的,還有泥鳅,也是萬惡的資本主義國家放到咱們農村,專門破壞咱們的土地,指導員不準咱們吃這些東西…咱們就偷偷的吃。”
秀春聽不懂啥小鬼子啥資本主義,但看大妮子整得這麽神秘,還是重重點頭。
捉了資本主義國家的東西,三人不敢明目張膽拿家去,小二去拾掇了幹柴,秀春蹲在水汪旁邊殺泥鳅掏內髒,龍蝦取了腸,大妮子在生火,把從家裏偷帶出來的鹽還有花椒拿了出來…
直到天将黑了,三人才從地裏回來,秀春滿足的打着飽嗝,同樣寡油少鹽,沾了肉末星子的感覺就是不一樣,吃了肉人都精神許多,如果不是大妮子不準帶回來,秀春真想捉點回來讓她奶也開開葷…
“春兒,你哪去了?咋現在才回來?”
錢寡婦坐在爐膛口熱中午的剩飯,聽見動靜,焦急的喊秀春。
秀春道,“我跟大妮子還有小二一塊出去玩了。”
錢寡婦略放心了些,從口袋裏掏出破手帕,遞給秀春,“春兒,你快看,你開春的學費有着落啦,錢你收好了。”
秀春接了過來,疑惑道,“奶,你哪來的錢?”
錢寡婦笑了笑,對秀春道,“管你大伯和三叔要的生活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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