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3號一更

在冗長的哐當聲中,火車行駛了兩夜一天,終于在淩晨五點鐘到了蘭州火車站。

秀春仍舊走在前頭,陳學功兩手拎行李跟其後,桂花緊伴陳學功左右,任憑老太怎麽說她也不聽。

陳學功被她纏得一個頭兩個大,快走兩步跟秀春走一塊,在桂花再一次擠上來時,忍無可忍道,“桂花同志,夏天熱,麻煩你離我稍微遠點。”

聞言,桂花慢了幾步,不高興的撅噘嘴,瞧見秀春兩手空空啥也不拎,再看她苗苗哥,手上拎得滿滿的,脖子上還挂了個水壺,快走幾步追上秀春,大聲道,“大妹子,你咋啥也不拎吶,至少拎兩樣東西吶,看把苗苗哥累的!”

秀春臨下火車前又吐了幾回,這會兒還腳踩棉花呢,心裏躁的不行了,眼下聽桂花這麽說,秀春扭頭看了同樣兩手空空的桂花一眼,提醒道,“桂花大姐,你倒是給你奶奶拎點東西吶,奶奶年紀大了,可禁不起折騰!”

說完,秀春又問了陳學功一聲,“苗苗哥,你累不累?”

陳學功立馬搖頭,“不累,不累,我們快出去吧,姑父和姑媽應該都在外面等着了。”

因為陳學功和秀春的到來,宋建軍兩口子特意請了一天的假,打聽好火車到站的時間,早早來了火車站。

約莫兩層樓高的火車站門口,豎着四根水泥方柱,延出一截的擋雨臺上方繁體字書寫着蘭州車站四個大字。水泥方柱的斜前方豎了一根焦炭木電線杆,宋建軍兩口子就站在電線杆下等候。

秀春的碎花罩衫比較顯眼,陳秋娟先看到了秀春,然後是她侄兒陳學功。

“春兒,苗苗,在這兒!”陳秋娟忙向兩人招手。

宋建軍迎了上去,把陳學功手裏的行李接過,拍拍陳學功肩膀,又擡手摸摸秀春腦袋,注意到秀春有點沒精打采,忙道,“咋啦,春兒?”

“姑父,她暈火車了。”

“啊,暈車啦,走,咱們去飯店吃點早飯,歇一會兒再走。”

火車站南邊就是國營飯店,宋建軍把行李綁在他自行車後座上,四人剛想走,就被人喊住了。

喊人的是桂花,一聲接一聲苗苗哥,嗓門極大,想忽略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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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苗哥,這就是俺姑媽、姑父吧,你們去哪兒,俺也要去。”

桂花說這番話的時候,面上雖帶了羞澀,但話語裏很是堅持,苗苗哥吃過她卷的煎餅大蔥,跟她說話好聲好氣,還說了好些上海人的衣食住行,聽得桂花心神向往,上海她雖然沒去過,但聽過無數人說過,上海有帶電的洋車,有花花綠綠的面料,有各式各樣的衣裳…

桂花決定了,她要嫁給苗苗哥,跟他去大上海,穿不打補丁的衣裳,腳蹬高跟鞋,坐帶電的洋車,再給苗苗哥生幾個娃…

桂花這一聲俺姑媽、姑父,可把宋建軍兩口子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疑惑的朝侄兒苗苗看了一眼,發現向來教養品行不錯的侄兒臉上已經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

秀春扯扯陳秋娟的袖子,示意舅媽一邊說話。

兩人走遠了幾步,秀春按捺不住笑,低聲道,“喊苗苗哥的大姐叫桂花,應該是中意苗苗哥了。”

秀春話音剛落,陳秋娟嗤一聲樂了,再看她侄兒,還在被那個叫桂花的小姑娘纏着脫不了身,忍下了笑意,趕緊去給她侄兒解圍。

重新回到桂花跟前,陳秋娟已經斂了臉上的笑,拿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道,“小同志,咱們現在要家去,你跟着幹啥?”

桂花朝陳學功身旁靠了靠,“我…我跟着苗苗哥。”

“小同志你跟着苗苗也不是個事,你是來走親戚還是幹啥?你家裏人呢?就不管他們了?”

陳秋娟話音剛落,桂花她奶氣喘籲籲跟了過來,遠遠瞧見桂花跟蒼蠅見着屎一樣,緊緊粘着人家小夥子不放,氣不打一處來,揮着手裏的水瓢就往桂花身上招呼。

“死丫頭,俺帶你出來就是讓你給俺丢臉的是吧,看俺下回還帶你出門,快點給俺拎東西走人!再不聽話,俺打死你…”

直到祖孫倆罵罵咧咧走遠了,陳學功才長籲一口氣,沒精打采的跟在宋建軍兩口子身後朝國營飯店走,秀春坐在行車上被宋建軍推着走,看他的眼神有點同情。

陳學功目露兇光,狠狠瞪了一眼。臭小孩,如果不是她跑出去追賊,他們會跟桂花祖孫兩打交道嗎?!

四人進了國營飯店,宋建軍做主去窗口買早飯,蘭州的小吃早在明末清初時就已聞名天下,國營飯店的早飯雖然比不得那些隐藏在老街小巷內的攤位飯館,但提供的早飯種類絕不比北京城差。

糖酥餅、水煎包子、油鍋盔、高擔釀皮、豆腐腦、油果子、千層餅、大馄鈍、清湯牛肉面…

宋建軍要了一碗清湯牛肉面,二兩糧票,八分錢一碗,一碗高擔釀皮,二兩糧票,五分錢,一籠水煎包子,三兩糧票,五分錢,一個油鍋盔,二兩糧票,五分錢。

交了糧票付了錢,宋建軍喊陳學功端飯。

圓桌上擺的都是當地特色,看得秀春直咽口水。

“快吃快吃,都餓了吧。”陳秋娟趕緊招呼兩個孩,讓他們吃飯。

秀春也不客氣了,她胃裏的那點東西全供給了衛生間,早就餓得不行了,先吃一個她最鐘愛的包子!

皮脆肉香,表皮還有芝麻,味道不要太好!

見秀春臉上又浮現出那種神采奕奕之色,陳學功不覺好笑,放慢了吃飯的速度,把水煎包全留給了秀春,他發現了,臭小孩不是被父母餓壞的,她應該生來就是大胃王,吃啥都香,吃啥都好吃!

“春兒,慢些吃,先喝口面湯,明天我跟你舅媽都上班了,讓你苗苗哥帶你出去好好轉轉,把蘭州的小吃都吃一遍。”

秀春不住點頭,這個她喜歡!

秀春忽然找到了她來這裏的最大目标,對于貪吃的人來說,這裏無疑是天堂!

吃完早飯,宋建軍領着他們沿盤旋路一路向西走,蘭州的夏天并不算熱,大街小巷穿長袖的随處可見,馬路牙子兩邊一路的洋槐樹,洋槐花開得正盛,或許是沒見到蘭州秋冬季的漫天黃土,吃了一頓美食之後,秀春對這座城市充滿了好感。

“蘭州是個狹長的城市,南面是臯蘭山,北邊是白塔山,臯蘭山下有五泉山公園,白塔山下是中山橋,橋下是湍急的母親河…”宋建軍邊走邊絮絮叨叨說着蘭州城的人文風情,他大學畢業被分配到這裏,已經在這裏生活十來年了。

宋建軍的工作單位在五零四工廠,是建國初期最大的核工業基地,因為工作性質特殊,工廠在西郊,但職工樓卻被安排在老工業區,這裏不止住着五零四的職工,還有煉油廠職工、化工廠職工,前排的紅磚平房是化工廠和煉油廠家屬房,後兩排青磚兩層小樓屬于五零四職工樓。

整個老工業區無疑是個小社會,工業區內糧站、副食品店、供銷社、衛生站、小中學一應俱全。

進了青磚樓,樓裏住的大都是宋建軍的同事,互相打招呼,他們有來自五湖四海的移民,也有地地道道的蘭州人。

保衛科的王師傅就是地道的蘭州人,瞧見宋建軍兩口子領着一大一小兩個孩,從保衛科伸出個腦袋出來,操着地方口音招呼道,“建軍、秋娟幹灑呢,兩個小屯志哪裏人,小屯志真幹散!”

陳秋娟手攬着秀春,又拍拍陳學功肩膀,笑着回道,“一個外甥女,一個侄兒,放暑假過來玩,我和建軍上班時候,有啥事王師傅可得多擔待點!”

王師傅忙拍胸脯保證沒問題,上回宋建軍兩口子送了一碗紅燒兔肉給他,那美味,王師傅到現在還惦記着呢!

現在的小樓比不得後世,本就不寬的樓道裏家家戶戶門口堆着雜物,或放鐵皮爐子,或搭簡易竈臺,二樓住了四戶人家,宋建軍家在最東,挨樓梯口,靠牆處砌了個簡易竈臺,竈臺外邊還有個鐵皮爐子,爐膛口堆了煤球。

陳秋娟開了門讓兩個孩進去,宋建軍在樓下停自行車遲上來一步。

陳秋娟把零嘴拿了出來,讓兩個孩随便吃,然後就出去生火張羅做飯,宋建軍把行李送了上來之後,随即又出去買些時令蔬菜。

工業區和郊區緊挨着,周邊不少農民會挑擔來賣自留地裏的瓜果蔬菜。

陳學功不是第一次來蘭州,對這裏的環境比較熟悉,進門就往客廳的木椅上一坐,端起木幾上的杯子大口喝水。

秀春在屋裏好奇的打量,屋子裏外兩間,比她住的地方略微小一點,裏間是宋建軍兩口子的卧房,面積偏小,放了一張雙人床,一個帶鏡子的大衣櫃,床頭擺了一把椅子,客廳的面積比較大,一排高低櫃攔在正中間,高低櫃裏面是上下床鋪,等于是一間屋,外邊才是小客廳,挨東牆擺了兩把椅子,中間是木幾,西牆是個書架,統共五層,密密麻麻擺放的全是宋建軍的書,書架旁是個高凳,上面擺了個花盆,裏面泡了一株水仙。

面積不大的小家被陳秋娟整理的幹淨利落。

秀春注意到了,家裏除了幾個木箱,其他家具,無論是桌椅板凳還是高低櫃,上面都被蓋上形形色色的紅章。

“苗苗哥,為啥要在它們上面蓋章?”

陳學功起身走到秀春身邊,彎腰挨個指給秀春看,“為什麽要蓋章?因為但凡蓋了章的都是公家的東西,像國家重要機關單位職工、高校部分教師還有科研機構的職工,公家除了分配住房以外,還會配備家具,只要是蓋了公章的,那就意味着姑父和姑媽離開這裏,東西都不能帶走。”

秀春點點頭明白了,那就和她家的宅子差不多,裏面的家具陳設、一花一木,也大都是聖上禦賜。

“苗苗哥,那這麽說你家也有這些公家配的家具了?”

秀春知道陳木匠的大兒子在上海醫學院教書。

陳學功點頭,又道,“因為我父母是校雙職工,分房面積要比姑父的大一些,家具配備方面相應也會多幾件。”

秀春真心贊許道,“苗苗哥,你懂得真多!”

這還是臭小孩第一次誇贊他,陳學功不覺得意忘形,“那是自然,我懂得多着呢!”

“啥懂得多?”宋建軍買菜回來了,笑呵呵問道,他只聽到陳學功最後一句話。

在宋建軍面前,陳學功可不敢得意,忙謙遜道,“我的意思是要學的還很多。”他姑父才是精英分子,支持國家建設的中流砥柱。

秀春抿嘴偷笑,被陳學功逮到,怒瞪一眼。

宋建軍去買菜,從瓜農手裏買了一個白蘭瓜,皮薄肉厚,在蘭州特有氣候的孕育下,格外的香甜,秀春還是頭一回見到這種瓜,陳學功抱着白蘭瓜去水龍頭下沖洗時,秀春跟着去,盯着白蘭瓜打量。

“貪吃鬼。”陳學功給了個精準的評價。

一個瓜切八塊,有四塊進了秀春的肚子裏,瓜吃的太多,導致吃午飯時戰鬥力就下降了許多,哪怕菜色很豐富,大舅媽還把平時舍不得吃的大米拿出來煮了。

秀春小口小口的吃着碗裏的米飯,大舅和大舅媽輪流給她夾菜,碗裏堆得像小山包,肚子裏裝了太多白蘭瓜,吃不下菜了。

好在大舅和大舅媽在問苗苗哥考大學的事,沒注意到她。

“苗苗,你報考了哪所大學?”

“通知書下來了嗎?”

陳學功道,“我報了第二軍醫大學,通知已經拿到了手。”

宋建軍滿意的點頭,“子承父業,當個醫生挺不錯!”

說着,宋建軍又對陳秋娟道,“秋娟,把家裏那瓶酒開了,我跟苗苗喝一杯,慶祝他順利考上!”

自己的侄兒考上大學,陳秋娟也是歡喜的不行,哎了一聲,把家裏珍藏的五星茅臺拿了出來。

五十三度的烈酒,一盅下肚就上臉了,宋建軍還要給他倒,被陳秋娟趕忙攔了住,嗔道,“一杯夠了,苗苗還小呢,哪能給孩子喝這麽烈的酒!”

宋建軍也懂得把握分寸,呵呵笑了,也就不再硬勸。

宋建軍兩口子吃飯偏快,兩個大人都吃完了,兩個孩還在磨磨蹭蹭,秀春是吃不下,陳學功是暈暈乎乎。

正好鄰居過來串門子,宋建軍兩口子招呼鄰居去了,秀春忙低聲道,“苗苗哥,我吃不完了…”

喝了一盅酒,陳學功的腦子有點遲鈍,還說起了老家話,“幹啥?”

秀春嘿嘿賠笑,“我分你點?”

這下陳學功懂了,“剩飯給我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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