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18號一更
陳學功出去沒多大一會,再回來時推了個排子車,上面除了半就不新的鐵皮爐以外,還有兩張小板凳,一把椅子,一張書桌。
“大力王,快出來擡東西。”陳學功累得氣喘籲籲,在門口喊人。
秀春聽見聲忙出來,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左手拎鐵皮爐,右手拎椅子,輕輕松松進屋,楊從華随後出來了,看得直皺眉,秀春經過她時,楊從華趕緊側了身,她今天穿的毛衣是淺藍色的,不耐髒,這個冷不冷熱不熱的季節,她就這一件像樣的衣裳,弄髒了回去她媽又該說了。
楊從華出了去,陳學功正在挪書桌,書桌挺長,他自己一個搬有點不好發力,瞧見楊從華出來了,便道,“從華,過來幫忙搭把手。”
楊從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裳,磨磨唧唧過去了,手還沒伸上去,秀春已經打了個來回,從屋裏出來了。
“楊姐你歇着,我跟苗苗哥擡就好。”
楊從華舒了口氣,退到一邊讓他們進去。
“擱到哪兒?”陳學功問道。
秀春想也不想便道,“放裏間,靠窗戶口放…苗苗哥,你在哪整這些?”
陳學功道,“從我家,我家有兩個爐子,平時放着也不用,桌椅板凳多餘的我都擡了過來。”
秀春啊了一聲,“不好不好,我哪能把大娘燒飯的家夥弄來啊。”
陳學功不以為意道,“放心,是我爸媽讓弄的,他們要過來看看,我沒讓,今天這麽忙,誰有空去招待他們。”
擺好書桌,陳學功又把小板凳拎進來,家裏已經有了兩把,正好能圍矮八仙桌一圈。
洋灰石臺上已經擺了洗幹淨的蔬菜,秀春蹲在洗手槽前殺魚,陳學功托了張小板凳坐下歇息。
來回搬了這些東西,楊從華注意到陳學功的下巴上有一抹灰,拿了手帕遞給陳學功道,“陳大哥,快擦擦臉。”
陳學功沒接,“不用這麽麻煩,白弄髒了你手帕,我去水龍頭下洗洗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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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從華有些失落的把自己幹淨疊的整齊的手帕重新裝進口袋裏。
秀春剛把魚洗好,易真和姚公安一前一後進來了,易真兩手空空走在前,姚公安左手一兜右手一兜跟在後,瞧着易真顧盼神飛,姚公安嘴角挂着笑,看樣子兩人是和好了。
“帶了啥好東西!”秀春迫不及待解開蛇皮袋。
一袋裝的是蜂窩煤,易真使喚姚公安把爐子搬到門口生火。
姚公安哎了一聲,鐵皮爐子、蜂窩煤全整出去,再去隔壁鄰居家借個火,隔壁鄰居住的是個中年大嬸,見敲門的是個穿制服的公安,管她借火,哪敢不給,趕忙進屋用火鉗子夾了一個快燒盡的煤球,放在鐵皮爐最下,上面再加兩個新的煤球,爐子就算引着火了!
屋裏易真跟秀春在争論魚怎麽吃,肉怎麽吃。
“酸菜魚,咱們吃酸菜魚,我帶了酸菜!”易真建議道。
秀春道,“酸菜魚我還是頭一次聽,不會做,紅燒吧,紅燒我最拿手!”
易真轉轉眼珠子,問這裏年紀最大的,“奶奶你想吃酸菜魚還是紅燒魚?!”
來者是客,錢寡婦肯定是站在易真這邊,樂呵呵道,“酸菜魚,我也沒吃過,今天沾沾光!”
易真拍手道,“就這麽定了,我來做!”
“還有這個呢?”秀春指指黃盆裏至少有一斤重的排骨。
“燒湯。”陳學功道,“炖排骨湯!”
易真反對,“不行,排骨是我的,我要吃糖醋排骨!”
陳學功立馬道,“魚是我的,我要吃紅燒魚!”
比起糖醋排骨,易真更想吃酸菜魚,只好退一步,“行行行,好女不跟男鬥,熬湯就熬湯,不過要在裏面放點白蘿蔔!”
秀春點頭,“白蘿蔔有!”
為這點菜,幾人争論的熱火朝天,楊從華不參與讨論,他們說吃什麽就吃什麽,她的教養不允許她在別人家還做出喧賓奪主的舉動。
鋁鍋刷洗幹淨,先把蝦米炒韭菜、雞蛋炒荠菜炒出來,再燒酸菜魚,最後一鍋兌水熬排骨湯,上蒸屜蒸大米飯。還有一個涼拌蘿蔔絲。
姚公安去供銷社又買了瓶白酒。
飯菜出鍋,六個人四張小板凳,加上一把椅子,還不夠坐。
秀春先招呼他們坐下,反正八仙桌矮,她蹲着吃也一樣。
陳學功坐的是椅子,側了個身,拍拍空出來的位置,對秀春道,“春兒,跟我坐一塊。”
陳學功話音剛落,楊從華便道,“陳大哥,你坐我的,我跟秀春一塊坐。”
說是表妹,其實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讓他們擠在一塊坐,楊從華看不下去。
吃了午飯,下午除了易真不上班,其他人都得上,秀春沒留他們,姚公安戴上帽,想讓易真跟他一塊走,還有半個小時才上班,他們還能出去散會步,好好說說話,天知道她不理他的這段時間,他有多難受,就跟戒大煙似的,渾身上下沒一處痛快。
秀春看出了姚公安磨磨蹭蹭不願走的意圖,把易真手裏的抹布拿了過來,催促道,“易姐你趕緊走吧,你再不走,姚公安該上火啦。”
易真瞪了她一眼,半推半就被姚公安拉走。
楊從華在門口等陳學功,臨走前陳學功對秀春道,“春兒,明天我輪休,你把戶口本準備好了,我帶你去一中。”
眼看就要開學了,入學的事确實得抓緊時間整。
次日大清早陳學功就過來了,秀春在爐子上熬了小米粥,籠屜裏蒸了昨晚剩的菜團,配上腌蘿蔔幹,陳學功在這吃了早飯。
吃飯早飯後,秀春把錢寡婦安頓好,告訴錢寡婦她要去報名入學。
錢寡婦催他們去,“放心,我自己能行,我就坐門口看着,哪兒也不去。”
這裏不比在農村老家,錢寡婦畢竟是眼睛瞎了,對陌生的環境還要熟悉一段時間才行,秀春雖然不放心錢寡婦一個人在家,但眼下也沒辦法了,以後他還得去上學,不能時刻守着錢寡婦,錢寡婦早晚得要自己适應這個新環境。
兩人出了胡同口,向北往一中所在的方向走,許淑華已經提前給他們打好了招呼,陳學功直接帶秀春去找初一年級主任。
年級主任姓常,秀春交了自己的戶口本還有小學畢業證。
常主任拿過來看了看,戶口本确實是澤陽市城鎮戶口,畢業證卻是底下農村小學的。
像秀春這種情況,也是足夠特殊了,時下小學升初中,得進行市區內統一考試,考上了才能上,考不上的就此止步,反倒是上高中,不用考試,直接由學校推舉。
秀春這樣沒經過統一考試的,有點難辦,如果不是關系夠硬,常主任壓根不會給秀春開這個後門。
沒參加統一考試不要緊,還可以補考,補考過了一樣可以錄取。
常主任把戶口本和畢業證還給了秀春,還算客氣道,“孫秀春是吧,給你兩天複習的時間,大後天早上過來找我,先考試,考試通過了我才能給你錄成績批準入學,否則上面一旦檢查,我也難辦。”
能開後門就已經不錯了,考試就考試,這兩天她得抓緊時間好好複習!
臨走之前,常主任借了秀春一本書,歷年的考題都從上面出,秀春感激不盡,忙接過,走在路上都在翻看。
陳學功沒收了她的書,“再看就該撞電線杆了!”
秀春又搶了回來,急道,“就兩天複習,我得好好看,考不上可咋整。”
陳學功輕笑出聲,篤定道,“有我在,還能讓你考不上?先說好,考上了怎麽報答我?”
秀春哼哼,“先幫我考上再說!”
秀春偏科,語文好數學差,這兩天關在家裏哪也不去,一門心思複習,陳學功下了班就過來給她輔導,哪怕中午短暫的午休也不放過。
午後暖洋洋太陽照進屋裏,秀春坐在小板凳上,趴椅子上算數學,陳學功就坐在秀春旁邊,他腿長,小板凳太矮,坐着有點憋屈。
再憋屈都沒秀春憋屈,堂堂小将軍,有天居然敗在了算數身上!
秀春給憋的無精打采,暖暖的太陽照在身上,忍不住打了個哈欠,陳學功重重咳一聲,秀春立刻正襟危坐,握着鉛筆在算術本上專心研究。
陳學功忍着笑盯着她計算,看着看着視線就移到了她側臉上,這才注意到,不知不覺中,臭小孩已經脫去了嬰兒肥,長成了鵝蛋臉,皮膚像剝了殼的蛋,吹彈可破,睫毛長得像把小扇子,唇不點而朱,嘴角還有吃過飯之後沒擦的醬油汁…
陳學功管不住自己的手,等他意識到的時候,手已經捏上了秀春的臉,跟他想象中一樣細膩光滑。
正全神貫注做題的秀春吓了一跳,摸着自己的臉,反問道,“幹嘛捏我臉!”
陳學功咳了一聲,一本正經道,“中午沒擦嘴,臉上還有醬油汁。”
聞言,秀春尴尬的趕緊擦擦臉,“還有嗎還有嗎?”
“沒擦對地方。”陳學功光明正大的把手伸到秀春嘴角,用拇指一摸,再給秀春看,“你看,我沒說錯吧。”
秀春的臉騰地一下紅了,自從初潮來之後,這半年多來,秀春敏感的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有了不小的變化,比如她的胸部開始長大,那裏也開始長草,還有腋下也長了出來…
這一切的身心變化無不在提醒着她,這具身體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幹癟的豆芽菜了,雖然陳學功以前沒少捏她揍她,可秀春從未想今天這樣,有點形容不太好自己的感覺,心裏像長了草一般,尤其在陳學功抹她嘴角那一刻,全身竟起了雞皮疙瘩,這種感覺令人無措極了,她想來想去,想不到這種情況到底意味着什麽…
捏臉又抹嘴巴事件,因為陳學功表現的太過正直淡定,秀春也不好說什麽,總之就是揭了過去。
兩天之後秀春大清早就去了一中,找到常主任。
常主任給遞給她一張卷,指指他對面的辦公桌,“一個小時,好好答,等會我過來收卷。”
叮一聲上了發條,秀春高度集中精力,古詩詞鑒賞、閱讀理解、漢子默寫,這些秀春都沒問題!比例、倒數、長寬比,秀春竭盡全力!
數學不行不怪她,要怪就怪平時沒好好上課,老師盡組織去勞動了,拔豬草、鏟牛糞、養雞放鵝,這下可好,底子沒打好!
一個小時準時交卷,常主任讓秀春稍等片刻,立馬就能出成績。
秀春剛舒一口氣,立馬又緊張了起來,在椅子裏坐立難安,看着常主任時而點頭時而搖頭,一顆心七上八下。
度時如年的時間裏,常主任合上了鋼筆蓋,把試卷放到辦公桌抽屜裏,笑眯眯的對秀春道,“不錯,開學準時來報道。”
秀春先是愣了下,而後止不住樂了起來,向常主任鞠了躬表示感謝後,腳下生風的往家走,太好,有學繼續上了!
多虧陳秋實夫婦幫她打聽開後門,這個好消息得通知他們!
人家幫了這麽大忙,總不能空手過去,秀春想了想,先回家背上家夥,去了趟郊區,綠油油的冬小麥已經長及小腿肚,溜達了一圈,再回來時背簍裏多了一只野兔,一只野鴨。
毛也沒拔,內髒也沒掏,直接背着去市醫院家屬區,是新鮮吃還是腌上風幹,全憑許淑華的喜好!
正趕上周末,陳秋實夫婦都沒去上班,許淑華在打掃衛生,陳秋實看報喝茶,秀春之前已經跟他們說了,沒瞞着自己天生大力,所以當她把野兔和野鴨給許淑華時,許淑華愣了下,然後樂得合不攏嘴。
“以前在上海的時候,苗苗她爺爺給我們寄過幾次野味,說是別人送他的,就是春兒你送的吧!”許淑華篤定道。
秀春嘿嘿笑了,她從河壩上回來經過陳木匠家門口是,是時不時送陳木匠點野味改善夥食,沒想到老人家舍不得吃還都郵寄給孩子們了。
“可是我不會給兔子剝皮。”許淑華犯難了。
秀春捋起袖子道,“我來我來,我會剝!”
許淑華端上瓷盆,拿上菜刀,和秀春一塊去院子裏,秀春突然想到來意,對許淑華道,“大娘,我考上一中了!”
許淑華不吝啬的贊許道,“春兒真厲害!”
秀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苗苗哥教的,今天周末,苗苗哥呢?”
許淑華道,“一大早就去圖書館借書了,估計一會兒回來,中午在這吃,我來炒野兔!”
秀春忙道,“不了不了,我奶還在家,她眼睛不好使,她一個人我不放心。”
聽秀春這麽說,許淑華也就沒堅持挽留。
其實陳學功今早不是去圖書館,而是楊從華約了他見面,說有事對他說,正好,陳學功也有話對她說,他想結束這段關系。
因為他發現自己跟楊從華相處的這段時間,諸多觀念實在大不相合。
倒不是說他多挑剔別人長相,相反楊從華在長相方面絕對屬于中上等,初見她覺得還挺合眼緣,很乖順不多話那種,可接觸了幾次之後,陳學功漸漸發現他跟楊從華相處不來。
比如在最基本的金錢觀念方面,陳學功發現楊從華特別節省,節省本來不是什麽壞事,節省太過頭就讓人無法接受了,像秀春搬家那天,陳學功委婉的建議過楊從華,第一次去別人家,還是在搬家的情況下,多多少少該提點東西,禮輕情意重,最起碼的禮儀問題。
楊從華當時給他的反應是,“陳大哥你拎就好了啊,咱們是一塊的。”
彼時陳學功很想提醒她,除非他們是夫妻了,才能說是一塊的,何況他們還是在初級交流階段,但顧忌楊從華的面子,陳學功并沒有多說。
除卻這點,衣食住行種種細節以及思想方面,相差太多,令陳學功無所适從,不得不認真思考他們的事,連夜給楊從華寫了封信,用詞有禮含蓄,但字裏行間都表達出了自己的決心,以及對她的歉意。
他們約在塗山公園見面,楊從華仍是穿着上次秀春搬家的那身衣裳,遠遠的瞧見高大挺拔的陳學功,面上浮了一絲緋紅,雖然她很想朝他奔來,但顧忌自己的形象問題,仍舊不緊不慢的向他走,要矜持,這是她媽告誡她的話。
“陳大哥,你等久了吧。”
陳學功道,“我也剛到,坐下說話吧。”
公園裏有石凳,陳學功坐一邊,楊從華坐另一邊,中間能隔兩個人。
“陳大哥你找我有什麽事?”楊從華疑惑道。
陳學功朝她看了一眼,正色道,“你先說有什麽事吧。”
楊從華臉突然紅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是我媽,我媽問你什麽時候去我家玩玩。”
從肖主任介紹開始,兩人認識了有兩多月,見了不到十次面,都沒有帶對方回過家,時下能把對象帶回家,那就意味着結婚的事是板上釘釘了,雖然楊從華一再暗示陳學功帶她去見陳秋實夫婦,但陳學功一直沒有行動,到底在猶豫什麽,他心裏隐隐冒出個念頭,不敢細想。
楊從華的父母是保守派,尤其是楊從華的母親,對楊從華管制的十分嚴格,平時不準她跟亂七八糟的人來往,從肖主任那裏,楊從華的母親把陳學功的家庭了解了七七八八,對陳學功的家庭她一點意見都沒有,又聽肖主任說陳學功長相人品具佳,心裏更滿意了,見了幾次面之後,對方還不提見父母的事,楊從華的母親有些着急,生怕錯過了這門好親事,咬咬牙,顧不得女方家庭的矜持了,讓她閨女問問,什麽時候能來她家看看。
楊從華說完之後,臉上通紅,恨不得藏起來。
陳學功态度明确,對楊從華道,“抱歉,我不能跟你去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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