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幾個字慢慢淡去, 悠揚古拙的琴聲響起。

低沉悅耳的男聲, 吟唱着的片尾曲在整個影廳回蕩。

字幕緩緩升起, 整個影廳裏安安靜靜的, 只能聽到偶爾響起的唏噓又遺憾的嘆息聲。

影廳頂上的燈光終于重新亮起，電影主創人員們已經離開。

秦汐神色平靜地坐在位置上, 禮貌等待片尾曲結束再準備離場。

“小汐……”坐在她旁邊的歐陽月眼睛仍然紅紅的。

鼻尖也是。

長長的睫毛還有些濡濕。

她一邊叫着秦汐，一邊不好意思地抽了抽鼻子。

歐陽月再開口說話時, 濃濃的鼻音讓她地聲音聽起來甕聲甕氣的, 顯得格外可愛：“你不覺得好感人的嗎？我都要哭抽惹。”

坐在歐陽月右手邊的喬初夏連連點頭。

她眼圈也紅紅的。

實際上現在影廳中還留着的妹子們，特別是年輕妹子，好多眼睛都還是紅的，一看就是哭過。

最後一段字幕消失在熒幕上, 片尾曲只剩餘音袅袅。

秦汐轉頭，低聲問歐陽月：“我們走嗎？”

“嗯……”對方點點頭。

Advertisement

四個人快步離開影廳。

電影院外，十一月底的夜風一吹，歐陽月頓時打了個哆嗦。

“小汐……”她去停車場把車開過來, 看着坐在副駕駛座上神色如常的秦汐, “你看了電影的吧？”

她記得秦汐看電影的時候也很專注啊, 絕對沒有碰過手機。

“嗯？”秦汐點點頭, “挺好看的。”

她頓了頓, 又說：“黎影帝演技确實很棒棒，音樂好聽，畫面超美，每一幀都可以切下來做壁紙。”

“沒了？”歐陽月發動車子, 一邊開着一邊又問。

“女主角很好看啊，她笑起來我都要被秒了。特別是那雙眼睛，又甜又暖，我喜歡那個笑容。”秦汐真誠地誇贊，“其他演員也很棒棒，老戲骨們的演技真是太好了。”

看到歐陽月又看自己一眼，秦汐繼續說：“嗯……場景恢弘，戰争場面很帶感。有些鏡頭拍得真的超熱血，我必須要再誇一次，你偶像的演技特別好！将來他一定會大紅大紫的。”

“那是自然！”歐陽月驕傲地說。

然後她一下反應過來：“唉你怎麽又把話題扯開了？！”

她瞪了秦汐一眼，聲音啞啞的：“我覺得很好哭啊，女主死掉那裏我都要哭抽了！”

“是啊是啊！”喬初夏坐在後排：“我也是，眼淚根本控制不住，一下就掉下來。”

秦汐：“……”

她轉頭去看喬初夏：“夏夏，你今天沒有不舒服了吧？”

“我沒事了。”喬初夏連連搖頭，“謝謝小汐關心，不過已經完全沒事了。”

“那就好。”秦汐朝她笑笑。

“小汐！”歐陽月聲音稍微提高一點，“你真的就沒有一點點感動嗎？”

“感動？”秦汐想了想，“有的吧，女孩子太甜太暖太漂亮，哎……死了真的好可惜啊。後面半部電影裏基本上就看不到了，後面基本都是男主回憶殺，全是黑白畫面。我還是比較喜歡她一身紅衣的模樣，感覺暖洋洋的。”

歐陽月：“……”

“可是她為了救男主角死掉，真的很讓人傷心啊，而且還是在剛剛知道，男主可能從來都沒真正喜歡過她，從來沒信任過她，一直都是在利用她的時候！我真的覺得好難受好難受啊！”她說。

“是啊。”秦汐感慨，“有點傻傻的。”

“……傻？”歐陽月打了個問號。

“其實不是很喜歡影視劇裏這樣的誤會啊。”秦汐淡淡說：“非要用死亡來喚醒另一個人的內疚什麽的，感覺很不尊重生命。”

她頓了頓：“不喜歡看到這樣的誤會。”

歐陽月：“……”

“我們學醫，那麽多前輩一生守在實驗室。甚至還會有醫生或者生命科學家為了攻克疾病奉獻自己的生命，追求的就是能讓人類可以健康地活下去。”

秦汐說：“畢竟你要知道，人類平均壽命的延長，也是近一兩百年來，醫學科學高速發展帶來的結果。”

歐陽月：“……”

“這樣珍貴的，僅有一次的生命應該怎麽度過……”

“停停停！”歐陽月叫停，“小汐你是要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經典臺詞了嗎？”

“汗。”秦汐搖搖頭，“不是啦。”

她轉頭看向前方，道路筆直：“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她其實不是真的覺得電影裏的女主角傻。

畢竟她也曾有過為了救愛人，可以奮不顧身的時候。

人總是會在比自己更重要的東西面前忘了自己。

所以也不是傻。

只是……

秦汐單手托着下颌，聲音輕輕的：“我糾正一下剛才的說法，我也不是覺得女主角傻傻的。就是會覺得，宣傳這樣的價值觀不好。”

她繼續說：“實在太沉重了！用死亡去提醒一個不愛自己的人，又是為了什麽呢？”

歐陽月茫然地看秦汐一眼，回頭去看唐淩，求助：“我怎麽覺得聽不懂她的話？”

一直沉默的唐淩瞥了歐陽月一眼，目光落在秦汐臉上。

“小汐應該是在說，證明愛情不需要這麽慘烈的方式。”

唐淩語氣淡淡，她剛才也沒哭。

她神色看起來簡直比秦汐還要平靜：“愛情無法隐瞞，激素水平開始變化的時候就已經注定結果。喜歡就是喜歡，不愛就是不愛。宣揚這種女孩子應該犧牲自己全部，甚至是性命然後去喚醒男性內心所謂“愛”的電影……這種價值觀，我也不敢茍同。”

“對對對。”秦汐用力點頭，“這種價值觀不應該宣傳。”

她說：“你死了，人家其實就是記着有那麽個人罷了。不喜歡還是不喜歡，俗氣一點說，簡直是最不劃算的買賣了。那麽那麽珍貴的生命，換來別人偶爾的想念或者內疚。啧……”

也不知道是在嘆息還是可惜。

秦汐揚揚眉，輕嘆一聲。

喬初夏：“……”

歐陽月：“……”

“可是！”歐陽月還是忍不住想說：“可是她那麽愛男主，為了他犧牲自己也是心甘情願的。設身處地地想，如果是我的話，在我全心全意愛着的人和自己之間，只能選一個活下來，我可能也會傾盡全力去救對方的。”

“嗯嗯。”秦汐點點頭。

“你贊同我的說法？”歐陽月眼睛一亮，“所以你也覺得，這種感情很美好對不對？”

“淩子呢？”她說着又通過後視鏡看了眼唐淩，“贊同嗎？”

“女孩子的感情确實很美好。”唐淩說：“幹淨又熱烈，傾盡一切的愛戀确實讓人覺得喜歡。對于這點，我和你意見相同。”

“我天！”歐陽月忍不住感慨，“淩子，竟然說，和我意見相同？！”

“但是！”唐淩根本沒給她多少感動的時間，繼續又說：“我贊同世間确實有純粹美好全心全意的愛戀。”

她一口氣用了三個詞去贊美愛戀，表示自己還是相信愛情的。

“但是，我仍然反對電影中表示出來的價值觀。”

她問：“為什麽一定要女孩子犧牲自己救了男主之後，他才覺得自己是愛她的？為什麽一定要在失去後才去追悔才去僞裝情聖？他搞得清楚他究竟是真的愛人家還是內疚嗎？”

唐淩誅心三問，如同三劍。

嗖嗖嗖，刺得歐陽月說不出話來。

“如果是傾心相許的戀人，都可以為了彼此犧牲，那我覺得可。這種擺明就是在宣傳，雖然你苦苦追求可能還是得不到對方的心，但是犧牲了自己總是會讓人動容的。這種價值觀，我不可！”

唐淩最後說：“我覺得是在欺騙廣大妹子！”

“可是……”歐陽月結結巴巴的，大概還是想為男主角講話，“妹子死的時候，他也很痛苦啊。”

“歐陽。”唐淩說：“我們換個角度來說。一個男人，他明明不喜歡一個妹子，但是欺騙她自己喜歡對方，利用對方的喜歡和人家看起來像是在談戀愛。然後他利用這個關系，從妹子那裏拿了一百萬，你怎麽想？”

“詐騙！渣男！賤！”歐陽月激動地說：“這太惡劣了！”

“哦。”唐淩面無表情，“一百萬和生命，孰輕孰重？”

歐陽月：“……”

“我現在怎麽覺得那電影一點都不感人了？！”歐陽月生氣地拍了拍方向盤，“靠！”

“我現在甚至覺得妹子好可憐啊！哔了狗的渣男！”她有些賭氣地說道。

“呃……”秦汐說：“其實也還好啦，畢竟是電影嘛。”

她又說：“多看幾部類似的，可以透過現象看到本質，就不會有感覺了。那個後天性免疫……”

她問對方：“你記得吧？”

歐陽月：“……”

不僅被重新洗腦三觀，還要被抽問概念。

她真的太難了！

“人體經後天感染，或人工預防接種而使機體獲得的抵抗感染能力。”秦汐說：“有些時候，這種免疫還可永久有效。”

她安慰歐陽月：“看多了，應該就不會哭了。”

好的她下次不要和秦汐還有唐淩兩個怪物看電影了。

歐陽月面無表情地繼續開車。

唐淩就算了，一直都是這樣冷冷酷酷，莫得感情的樣子。

她怎麽覺得，小汐也有這個發展趨勢？

難道是因為……

歐陽月轉頭看了眼秦汐，和高中班主任代言人吳師兄待一起太久嗎？

剛才那提問的樣子，真的活脫脫就是吳希彥師兄翻版啊！

歐陽月正在想着，秦汐已經拿起手機開始繼續看文章了。

明明剛才還在熱烈地讨論電影。

一眨眼，就可以完全靜下心來看專業的paper。

這點，歐陽月是服氣的！

她瞥了一眼秦汐屏幕上那長串長串的專業名詞和表格。

轉頭，開始專心致志地開車。

被秦汐和唐淩用這樣專業的解釋，那樣價值觀的不同重新解讀電影之後。

歐陽月的三觀可能受到了極大沖擊，整個人都恹恹的。

晚上回宿舍之後，本來照例應該是開個連床夜話，說說電影。

結果誰都沒開口。

第二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

秦汐見歐陽月一直看自己看自己，滿臉都寫着欲言又止，偏偏就是不說話。

“歐陽。”秦汐放下牛奶，微微歪頭看她，“你想說什麽就說吧。”

“小汐！”歐陽月挺激動的，“最後一個問題！”

她看看秦汐，又看看仍然專注于早餐的唐淩，激動地伸出一根手指：“那你們說，不喜歡就是不喜歡，男主最後為什麽在得到了天下後，不登基為皇，而是選擇在和女孩初遇的地方跳崖呢？”

她充滿期待地看着兩人：“你們覺得，這個行為應該怎麽評價？”

秦汐和唐淩對視一眼。

她沒想到歐陽月竟然這麽執着。

秦汐想了想，說道：“女孩子犧牲自己救男主，臨死前最後一句話都還在為他着想，拼死也要跟他講，雖然她撲上去救男主的時候，被對方的劍穿胸而過，但是她不覺得自己是被他殺的，讓他為自己報仇。”

她說：“這是為了能讓男主繼續活下去。”

“最後他死了。不僅浪費妹子生命，還完全不尊重人家的想法。”唐淩補充：“讓妹子白白犧牲了自己。太自以為是了！”

“對！”秦汐點頭。

“但是他可能很痛苦，自己的事情做完了，沒有妹子的世界是在讓他太痛苦，他活不下去了呢？”

“哦。”秦汐說：“但是那不是他應該受到的懲罰嗎？前期不信任和利用，就必定受到這樣的懲罰啊。那麽多身患重疾痛不欲生的病人，都在掙紮着那樣努力活下去。他一個用別人的生命延續自己的人，有什麽資格因為痛苦說死就死？”

她最後下了結論：“不信任不尊重他人，完全以自我為中心，純粹在尋找自我感動。”

“并且看起來有病病。”唐淩補充。

她難得用這樣的方式說話。

秦汐都忍不住笑了，重重點頭：“對！有病病！”

“……行吧。”歐陽月點點頭。

至此，男女主角感情戲被徹底否認。

想到網上已經爆出的那些片段。

想到那些女孩子們在官方爆出的，最後片尾“獻給吾愛”字幕截圖下面，哭着刷屏說好感人的場景。

歐陽月低頭，開始默默繼續吃自己的早餐。

吃了一會兒，她擡頭再看的時候，秦汐和唐落已經繼續開始看起手機裏的資料。

歐陽月突然也覺得，或者，生命确實應該用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

“我今天要去圖書館。”歐陽月說：“自習！”

她握緊拳頭，大聲宣布：“我要為除人類病痛，為人類生命健康而奮鬥終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