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修）

那個安慰的拍肩一觸即走, 輕如羽毛。

吳希彥大約是真正的紳士，克制且禮貌。

秦汐還是從這個小小的動作上感受到了鼓勵。

她擡眸, 朝對方粲然一笑：“是！師兄！”

穿着白袍的男子微微轉頭，喉結輕輕滾動，下颌和頸項的線條緊致漂亮。

常年待在實驗室的吳希彥，膚色偏白。

但可能他五官實在深邃又偏冷硬, 并不會給人絲毫娘或者病态的感覺。

現在他白皙的臉頰上難得染上一層淡淡緋紅。

然而他什麽都沒說，沉默幾秒後語氣依然淡淡：“進去吧。”

厚重的木門被禮貌扣響。

得到許可後，秦汐跟在吳希彥身後走進了休息室。

休息室不算大，房間裏面擺放着的沙發上，除了坐着剛才主講地張教授外，還有幾個同樣穿着白大褂的人。

秦汐一個都不認識，吳希彥卻熟稔地和幾人都打過招呼。

“希彥啊，過來坐。”

張教授獨自坐在雙人沙發上, 說話的是坐在他左手邊三人沙發座上的中年男子。

他目光在秦汐臉上停留，似乎有點驚訝吳希彥竟然會帶個小女生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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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張教授和這名中年男子, 休息室裏還有三人。

一個是約莫四十來歲的女士，戴着銀邊眼鏡，頭發是非常時尚的大波浪，燙染成低調卻很好看的棕色, 被一個鑲嵌着珍珠的發夾束在腦後。

讓她整個人看起來都非常精神, 氣質極好。

當然，她長得本來也很漂亮。

秦汐記得她。

剛才在自由交流時間，她最先站起來, 提出的問題讓張教授全場都安靜了。

她還聽到前排應該是A大的博士生在低聲議論：“錢老師真的超強，手術做得漂亮，基礎紮實，科研能力也是一流。估計主任過兩年退了之後，器官移植中心會讓她接主任。”

“這位就是剛才講課的張教授，這位是陸主任。”吳希彥已經開始為秦汐介紹，“錢老師，申老師，和蔣師兄。”

秦汐乖巧地一一打過招呼。

申老師看起來和錢老師差不多年級，總是在笑，挺和藹的樣子。

站在他身後的就是吳希彥口中的蔣師兄。

他是申老師帶的博士生，挺年輕的。戴着眼鏡斯斯文文的樣子，友好地朝秦汐點了點頭。

“希彥啊。”陸主任微笑着看過來，“咱們之前是說過要給你介紹女朋友，但那也是關心你個人問題嘛。你既然有女朋友了，早點說大家也就不操心了。”

秦汐大囧。

“這是秦汐師妹。”吳希彥說：“不是我女朋友。”

“哦？”陸主任好奇地看着秦汐，連那張教授看過來的目光都多了些八卦的意思。

錢老師更是笑了：“看起來是挺小的，得比希彥小個七八歲的樣子吧。我們學校的嗎？”

“是。”秦汐連忙說：“我是學校臨床醫學大二的學生。”

“大二啊。”錢老師點點頭，“花一樣的年紀，挺好。”

秦汐默默沒有接話。

這裏坐着的人，大概算是A大器官移植，或者說國內器官移植方面頂級的那批醫生了。

他們能和吳希彥師兄這樣随意的開玩笑……

她忍不住悄悄轉頭看了眼這位，一開始她就知道超強的師兄。

吳師兄的優秀，恐怕遠勝她的想象吧。

剛剛才結束了講座，在座幾人顯然也沒有繼續學術研讨的意思。

休息室裏氣氛輕松，人人臉上都帶着放松的笑容。

所以才會和吳希彥開這樣的玩笑。

最後還是張教授開了口：“希彥，你說想要帶個學生給我認識，就是她嗎？”

他說完看向秦汐，目光和藹地問道：“大二的學生，專業基礎課已經開學了吧。早幾年，我還給本科生上細胞生物學，後來上過一段時間的分子生物學。其實很多本科生都挺有想法，給他們上課，有時候常常會喚起我們這些老人家新鮮的靈感，挺好的。”

“我現在也在上課。”錢老師說：“叫秦汐是吧？過兩年學外科，神經外科和血管部分應該是我主講。”

“加油啊小同學。”張教授對秦汐說：“好好向你們吳師兄學習，他這個年輕人是很不錯的。”

他說完又問吳希彥，“你上次給我看的實驗設計，說也是你們學校的本科生，怎麽沒一起帶來？”

張教授說：“本來這次準備多留兩天，但是臨時有個研讨會，我明天就得走了。”

“是啊。”陸主任也說：“我也覺得那個實驗設計和想法挺有意思，難得你也看重。”

他笑着說道：“雖然有些想法還挺稚嫩，但是已經抓到一些核心，好好培養下，将來應該不錯。”

秦汐總算聽出來了。

這幾個老師，都和吳希彥挺熟悉。

而他向他們推薦了一個本科生。

雖然都是行業大牛級別的人物，但是培養接班人，為學科培養後來人，大約是所有教授都會有的想法。

所以他們應該是出于對吳希彥的信任，準備見見他推薦的人。

秦汐也看向吳希彥。

師兄可能就是順便帶自己來刷下臉。

老實說，讓她現在和房間裏這些級別的人物交流，她大概真的還不夠格吧。

“嗯。”吳希彥點點頭，“課題的主持人就是秦汐。”

“她？”張教授有些詫異地看向秦汐，仿佛确認般問她，“今年大二？”

秦汐乖巧點頭。

“小同學這就有點厲害了。”

張教授點點頭。

秦汐的想法和實驗設計思路，老實說在他們眼中不見得有多出色。

願意見見實驗設計者，一個是考慮到對方畢竟只是個本科生，能做出這樣的課題已經還不錯。

第二個是确實和在座幾人的研究領域，特別是張教授的研究領域相關。

他也是要招研究生的，既是A大的學生，又是吳希彥引薦的。

那他很願意見見看。

包括陸主任和錢老師他們，大概都是同樣的想法。

但是如果這個想法和課題設計是出自一個大二學生之手，意義就不太一樣了。

張教授看向秦汐的目光都認真了幾分。

他仿佛為了确認一般，又問道：“是，今年剛大二嗎？”

秦汐又乖巧點頭點頭。

吳希彥看了她一眼，說道：“那個課題，是學校提供的大創課題。秦汐和她的幾個同學，是在這學期開學的時候提交的申請。”

他頓了頓，繼續說：“我提供了一部分資料和基礎概念支撐，讓她們啃了好幾本書将內容補充完整。”

吳希彥說到這裏都忍不住笑了。

他當時也有考驗秦汐她們的意思吧，給的資料又難又多。

三分之一以上都是外文。

他甚至都可以想象，秦汐在宿舍對着詞典埋頭啃書的樣子。

“她們也算認真，規定時間內看完資料然後将課題補充完整。”他說：“張老師您不是讓我替你留意下有潛力的本科生，想招弟子嗎？”

吳希彥說：“我覺得秦汐不錯。”

他頓了頓，補充道：“她大一所有課程也是全滿分，包括實驗課在內。”

分數不能說明一切。

但是全滿分就很有說服力了。

“秦汐是嗎？”張教授看秦汐的眼神完全變了。

他比剛才更加和藹可親，朝秦汐招招手：“小姑娘很能幹啊，有你們吳師兄當年風範。來來來，看你的想法，似乎對基因編輯這塊很感興趣啊。”

秦汐點點頭。

她心中很感動。

她不知道吳希彥要在張教授，在陸主任和錢老師這樣的人面前為自己鋪路，需要付出多少。

在今天之前，他從來沒提過。

就連告訴她說要帶她來見見這位大牛，也說得那樣輕描淡寫。

秦汐真的以為自己就是來刷臉的。

能夠近距離再旁聽下他們的讨論，就足以讓她很感激吳希彥了。

沒想到對方竟然悄無聲息地做了這麽多。

她深吸口氣，剛才确實有點緊張。

但是現在已經好了很多。

尤其是想到吳希彥為自己做的那些事，她不能辜負了師兄的信任和努力。

秦汐覺得的頭腦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謝謝老師您的誇獎，我對這塊內容确實很感興趣。”

她迅速組織了下語言，盡量用最簡單的話把自己的想法講述了一遍。

秦汐知道這裏的都是相關領域的頂級學者，不需要她解釋什麽。

她說得再多，也不會超過他們知道的範圍。

所以她索性直接跳過所有的基礎和現在的情況，直接說出自己的想法：“雖然這個技術看似已經停滞多年，但是我也看過一些現在領域的研究進展。我相信在不久的将來，利用基因編輯技術，異種器官移植肯定會有成真的一天，解決現在的器官來源緊缺，以及排異反應的問題。”

這大概算是重生帶給她的好處之一了。

秦汐前兩輩子雖然沒有從事醫療行業，但是一直都有關注。

在她死之前，針對她所說這塊領域的研究确實越來越熱門。

在現代醫學技術的高速發展之下，取得突破性成績不過就是時間問題。

而且她确實對這方面也很有興趣。

“所以我将來也想從事相關領域的研究。”秦汐繼續說：“我對這塊非常感興趣。”

張教授笑呵呵地點點頭。

錢老師微笑着看看秦汐，又看看在她身邊長身而立的吳希彥：“那還真是挺合适啊。”

“嗯？”秦汐眨眨眼，不明所以地看着這個又美氣質又超好的女老師。

“希彥将來是要進咱們中心的，你做科研，希彥主刀。”錢老師笑，“最佳拍檔啊。”

“哈哈哈……”陸主任也笑，“我愛人還在一直追問我，說上次想把她的侄女介紹給希彥，這邊有沒有表态。看來是真不用了啊。”

秦汐猝不及防，臉頓時就紅了。

她很感激，吳希彥之前在幫她們修改課題的時候，給她們提供了大量的參考資料。

也在她們的實驗過程中，一步步幫她理清思路。

如果還是最開始的秦汐，肯定沒法在這些老師面前條理清晰地說出這番話。

可是不是都是相關領域的大牛嗎？

說八卦就又開始八卦，這麽接地氣真的好嗎？！

這種氣氛，不需要繼續讨論嚴肅的科研課題嗎？！

“咦？”就連站在申老師背後那姓蔣的博士師兄也開口了，“我想起來了，這妹子是不是就是詹老師今年才搞到他實驗室去的，那個小師妹啊？”

蔣師兄推推眼鏡：“江湖傳說，今年詹老師那裏來了個新師妹，特乖特勤奮，神經還特別堅韌，唯一一個沒有被希彥吓跑的小師妹，原來就是你啊。”

秦汐：“……”

原來她也已經是傳說級別的人物了嗎？

可是真的要這樣八卦下去嗎？

真的不用……

“好了好了。”錢老師開口道：“小姑娘臉都紅了。”

她含笑看着秦汐：“才大二呢，不急，好好加油吧。學習生活上有什麽問題，随時可以去向你師兄求助。或者來找老師也行。”

“謝謝錢老師。”秦汐連忙道謝。

“我覺得老錢這是要搶人啊。”陸主任笑呵呵地說：“那我也插一腳吧，我雖然還有兩年就要退休了，但是顯然是要返聘繼續帶學生的。有什麽問題，也可以随時來找我啊，小同學。”

“行了行了。”張教授拍拍沙發扶手，“希彥介紹給我的人呢。”

他微笑着對秦汐說道：“好好學習吧。未來路還長，要加油啊！”

“嗯。”秦汐重重點了點頭。

那天晚上，直到離開了附院，她都還有點恍惚，覺得發生的一切都像一場夢一般。

走出附屬醫院大門，秦汐忍不住回頭看向那在夜間依然燈火通明的大樓。

器官移植中心如同一尊靜默的巨獸，安靜地伏在夜色中。

這裏，承載着很多人的希望。

也承載着新生的狂喜和死亡的沉重。

秦汐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自己的心情。

“背負別人的生命和期待，是一件非常沉重的事。”走在她身邊的吳希彥也停下腳步，順着她的目光看了回去。

“嗯。”秦汐點頭。

“你越強，承擔就越多。”他淡淡說着：“像剛才見到的張教授，錢老師他們，有時候一句話，可以讓人去天堂或是跌入失望深淵。”

秦汐默默點了點頭。

“醫生總會見多生老病死，逐漸變得麻木。但是就在上個月，我還看到過錢老師紅着眼圈站在頂樓露臺吹風的模樣。”吳希彥說：“所以他們從來沒停下過前進的腳步。”

他說：“希望你也一樣。”

“謝謝師兄。”秦汐說。

他們繼續并肩朝前走着。

很多人選擇這條路開始，就不知道自己最終會站到哪個位置。

但是絕大多數人，都堅定地在向前，哪怕只能前進小半步。

但是他們誰都不會停下。

秦汐擡眸看向前方，心中正感慨萬千。

突然聽到吳希彥又說：“呃……”

他難得聲音有些發幹，說話也結結巴巴的：“剛才……剛才陸主任、錢老師他們開的玩笑……”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奇怪：“你別在意。”

秦汐：“……”

不提起來還好。

但是現在兩人并肩，夜色下，月光也很好。

她要開始在意了啊。

“他們就是關心我。”吳希彥又說：“老師們作為長輩，人都很好。你別在意。”

他重複了一次。

在專業領域強無敵，只會讓別人接不上話的吳希彥，在這種事情上語言匮乏到令人發指的地步：“都是玩笑話，不用在意啊。”

秦汐：“……”

嘤嘤嘤嘤嘤，吳師兄再這樣下去，她真的要開始在意起來了啊！

吳希彥一直将她送到女生宿舍樓下，才轉身離開。

大概連續說了三次別在意，他自己都覺得丢臉，所以最後走的時候腳步特別堅定，也邁得特別大。

秦汐看着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拐角處，這才有些恍惚地轉身上樓。

“锵！”宿舍門一打開，歐陽月就跳出來，“小汐汐，我看到吳師兄送你回來，逃一樣離開。”

她湊得近了些：“你們是不是發生了什麽？”

秦汐搖搖頭：“吳師兄帶我去見張教授，出來後有點晚了，所以送我回來。”

她看向歐陽月：“這不是很正常嗎？”

“行吧。”歐陽月點點頭。

她看向秦汐：“對了，你剛才手機忘帶了！剛才鈴聲響了好多次。”

“嗯。”秦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看着放在桌上的手機。

鎖屏界面提醒她收到了好幾條微信消息。

她看了看，最新的那條是吳希彥問她到宿舍沒，讓她好好休息。

秦汐微微側身。

明明這是條沒什麽問題的信息，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晚上老師們暧昧的玩笑，和吳師兄連續幾條“你別在意”。

她真的稍微有點在意了。

除此之外，就是蘇染發來的消息。

“小汐很抱歉啊，之前确實是我考慮不周到，這樣的事不應該麻煩你的。”

“對不起。”

“我會好好自己解決的。”

“希望你別放在心上，也希望我們還是朋友。”

……

蘇染這樣放軟姿态，秦汐反而覺得有點過意不去。

她拒絕得堅定，其實不是不能體會蘇染那種害怕的心情。

原本以為對方雖然讓很多人害怕，但始終悄悄愛着自己，所以才會提出和蘇家聯姻。

沒想到對方會表現得這樣狠心絕情，現在還要去找他談判。

蘇染也就是個被捧在手心長大的，二十出頭的女孩子而已。

秦汐回了個笑臉：“不會，也謝謝學姐體諒。”

“小汐。”蘇染的消息很快又發了過來，“我準備明天下午去找洛斐，在那之前我能不能先來見見你？”

她大概怕秦汐誤會，飛快又解釋道：“我不會讓你陪我去的，就是想來見見你。我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可以從你這裏得到一些勇氣。”

秦汐轉身問舍友：“明天下午的馬哲課已經結課，沒有別的安排吧？”

“沒有。”歐陽月搖搖頭，轉頭看她，“有什麽事嗎？要不要我幫忙？”

“不用啦。”

秦汐拿着手機去了陽臺，去回了蘇染一個電話，和她确定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她挂斷電話正準備回去，轉身就看到唐淩站在身後。

“淩子？”秦汐揚眉，“有什麽事嗎？”

“你有心事？”唐淩沒問她和誰通話，明天又要去做什麽，只是問道。

“也不算是心事。”秦汐搖搖頭。

她索性也沒立刻回房間，就站在陽臺上對唐淩說道：“就是……”

秦汐聳聳肩：“該怎麽說呢？有人無助的時候向我求助，感性我覺得應該幫她。但是理性阻止我這麽做。”

“嗯？”唐淩走到她身邊，關心地看着她，“所以你拒絕了嗎？”

“拒絕了。”秦汐晃晃手機，“又覺得對方有點可憐。”

唐淩深深看她一眼：“蘇染學姐？”

歐陽月八卦的時候，唐淩就在秦汐左手邊，她也知道關于蘇家和洛氏聯姻的那些事。

“嗯。”秦汐點點頭。

沉默了片刻，唐淩問：“她讓你陪她做什麽？去找洛斐？還是謝老師？”

“洛斐。”秦汐說：“但我拒絕了。”

“嗯。”唐淩點點頭。

“就是覺得……”秦汐微微偏頭，想了想，繼續說道：“歐陽說的話你也聽到了，學姐和我并不熟。但是她卻給我打了電話。”

她笑了笑：“她說她是自己悄悄跑回國，不敢找家人，也不方便找別的，那些和蘇家和洛氏有關系朋友。”

“嗯。”唐淩應了聲：“确實為難。”

“大概真的比較無助吧。”秦汐說。

“嗯。”

“但我還是拒絕了。”秦汐說：“我曾經歷過，被人扔下孤立無援的無助和痛苦。感同身受，其實……”

“小汐。”唐淩突然打斷了她，“你不用想那麽多的。”

她雙手插袋，倚靠着站在陽臺牆上，看着窗外的月色：“有時候我們本來就該自私一點，這沒什麽，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有些事你本來也幫不上忙，本來就不該由你去做，生命本來就應該用來做更有意義的事。反而是要求你做這些事的人……”

她轉頭看着秦汐，眉目疏朗，月光照在唐淩精致的五官上：“她才是在為難你。”

她知道秦汐是個孤兒，也知道她甚至連自己的親生父母什麽樣子都不記得了。

所以她說的被抛下，是指的這件事嗎？

唐淩皺眉，伸手按住秦汐的肩，說：“不用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