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祈晏

容璟如約翌日一早來探,推門的動作尚未作出就被站在門旁的雲笙打斷:“大人,王爺她已經起身去書房了,讓我……呃。”話還沒說完,眼前卻哪還有容璟的身影。

“你胡鬧,你的那些下人也都由着你。”看着氣定神閑地提筆在宣紙上不知勾畫着什麽的微生瀾,容璟倒是十分難得地彎了彎唇角,揚起一抹淺笑,剎如初融的冰雪般绮麗。

想着僅憑記憶确實難以畫出更詳細的地圖,微生瀾只再添幾筆便草草收尾,随意地用鎮尺将其壓住。

“師尊,我已無大礙,不信的話您替我把脈便知。”容璟向來不茍言笑,若說別人微笑是表達心情愉悅,他微笑就是表示忍耐快達底線。微生瀾年幼之時不知被面含微笑的容璟着罰抄了多少遍千字文,想起來也真是……

詫異于微生瀾已趨于平和的脈象,容璟放下了扣住她脈門的手。

從雲笙那套話,微生瀾也已經把事情經過了解的差不多了。師尊怕是誤以為她練功急進導致內息不穩而昏迷,但微生瀾對此卻無從解釋。

子不語怪力亂神,即使是對最親近的人,她一時間亦不知要如何說出真相。若非親身經歷,只怕她在聽人說起時也只會一笑置之。

“師尊……我打算入仕。”微生瀾忽然直視着容璟清冽的雙眸陳述道,對容璟驀然投來的審視目光不閃不避,坦然伫立。

他知道微生瀾的容貌是繼承了當今聖上與……容華,與她疏懶好閑的性格不符,顯得過于妍麗而富有侵略性。但容璟現在竟是有些看不明這從小看着長大的女子的心思了……

半月前方才一臉歡躍地對他說‘終于能離開皇宮這鬼地方了’,還說只想安心地當個閑散王爺。今日卻一反常态穿起了玄色冠服,褪去慣有的溫雅笑意,一派沉靜模樣地說‘要入仕’。以往有意斂起的銳利鋒芒,這一刻也倏忽在他面前展露無遺。

她能主動遠離朝堂這詭谲難測的漩渦,他自是高興的。但她若想争權奪勢,他同樣不反對。

容璟只是不願她在這等重要的事情上不經深思熟慮便輕易做出決定。

論武學,他自信不輸于任何人,但他再如何強大也只有一人……一人之力,如何能事事護得她周全。

“師尊可是覺得我反複無常,過于兒戲?”說完卻不待容璟回答,而是徑自說了下去。

“我不争,他人未必就會放過我。師尊可知,我這幾日的昏迷實有二皇姐的手筆。”栽贓陷害這等手段微生瀾用起來也是得心應手,再者二人之間容璟毫無疑問會信她,這髒水微生瀾潑的是毫無壓力。她那二皇姐将來做的又豈止比這過分千百倍。

“砰!”容璟一掌拍到案臺上,眉宇間神色陡然變得淩厲逼人,恍如出鞘的利劍,又如刺骨的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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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生玘……很好,他記住了。

予國此時正值冬季,門窗之外,風雪正盛。書房的格窗是開着的,透入的風将挂在牆上的字畫吹得窸窣作響,微生瀾與容璟皆是身有內力之人,倒是都不懼這嚴寒。

“我若想要那個位子,您會幫我的是嗎。”微生瀾越過格窗眺往皇宮的方向,雖是問句用的卻是陳述的語氣。容璟上一世是為護她而亡,那些忠誠于她的人大抵也都未能逃脫微生玘設下的死局。

這樣的痛徹心扉,一次就夠了……

經歷過這一切又幸而重生的微生瀾才真正明白了,權勢這東西為何能讓人明知是飛蛾撲火,卻仍前赴後繼。

“你既喚我師尊,我自當傾我所能。”仿佛在說着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容璟清冷的聲音中無半分遲疑。

“哈,那現在就需勞煩師尊随我到柳苑走一遭了。”她雖還未準備好面對那個讓她自覺有愧之人……但從雲笙今早向她回報時并不好看的神色,想來是不宜再等。

柳苑位于王府的西邊院落,與書房這等日常起居用地相距頗遠。她當初将人安置在那處,除去幾分眼不見為淨的想法外,更多是出于一種防備心理。

不待管家安排辂辇,微生瀾與容璟只運以輕功步行,踏過地上落雪時幾未留一絲痕跡。

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他們便行至目的地。

可這一眼望去,柳苑與微生瀾最初記憶中的清幽靜谧之地實相去甚遠,反倒與最後記憶中的殘垣斷壁有境态上的相似。

猶記得母皇予她封地前曾問皇城之內她可有看中的地方,那時微生瀾便心念一動想到了柳苑。現今柳苑只是昭王府中的偏隅一角,上一世她從宮中搬入王府後就不曾再踏足此地……直至有人通傳柳苑失火。

雲笙那句‘柳苑的下人對側君十分怠慢’确實不假,只觀這缺乏修整的院落就可知一二。這般想着,微生瀾也漸漸沒去了面上笑意。

二人更往內裏走去,途中依然不見半個本該在院落守候的下人。容璟觀察到身邊女子越發平靜的神色,有些疑惑,不明她因何而怒。

“到了。”走近院中軒閣,微生瀾便将紙傘收起,随意放置在一旁。

現是辰時,她來此之前并未讓人事先傳告,院中又無人守候,也就更不意外這跨入門檻後無人相迎的情景了。

屋內之景出乎預料的并不同于外部的蕭肅,反倒有明淨通透之感。但作為堂堂王府側君的卧房而言,布置卻未免過于簡陋了些。

容璟只跟随其後,直到他看到屏風一側,那個坐在輪椅之上的男子。王府中人但凡是見過的,即便不熟也會在他心中留有印象。這人……

“這柳苑竟是連一個照顧你的人也無嗎。”觀室外之景,微生瀾知道這人過的定然不好。‘怠慢’是說的輕了,這分明已是欺主犯上。

“嗒。”一子錯落,棋局上的伯仲之勢頓時被打破。他知道她會來,他不知她為何而來。且與容璟一道。

輪椅在木質地板上緩緩挪動發出不大不小的聲響,靠近到一定距離後不再前行。

“書言該是快回到了。”祈晏的面容較常人而言稍顯蒼白,但除增添幾分病弱之感外,并無損其一身風華。

仿佛是驗證他的話般,急促的足音由遠及近。

“主……王爺?!”虞書言作為祈晏的陪嫁侍子也只在婚宴當日見過微生瀾一次,他也只知那日之後王爺就對他家公子不聞不問的。現在好不容易來看一次,竟還帶着個長的這麽好看的男子,真是好生過分。

見虞書言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容璟,忽而面露忿然之色……微生瀾便是再遲鈍也知曉他誤會了什麽。

“書言。”祈晏對虞書言還是有所看重,總歸是個對他忠心耿耿的人,但就是還心性稚嫩,暫不堪大用。

虞書言才如驚醒般跪下行禮:“奴無禮,請王爺恕罪。”

“……起來吧。”真真是啼笑皆非,可虞書言是這麽認為,那祈晏?

這麽想着,微生瀾便将目光轉到祈晏身上了。她其實從未認真看過這個與她有一夜春宵的男子,無論上一世還是這一世。

皚如天上雪,皎若雲間月。只一襲未加多餘飾物的月白衣衫,縱然患有腿疾,端也是個風姿卓然的俊雅之人。

“近來可無恙?”明明是連最親密的事情都已做過的兩人,此刻相處卻似乎比與陌生人還要多幾許尴尬。而後接觸到自家師尊似笑非笑的眼神,微生瀾更是不由輕咳一聲。

祈晏自是察覺到她與容璟的一瞬對視,本因這關心的話語而染上溫度的雙眸又迅速冷寂了下來。

“祈晏很好,謝王爺關心。”說着客套的回話,祈晏的目光似不經意遺落到容璟身上,只一秒便收回。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容璟确是當得起這贊譽的,無怪乎她會喜歡。

但習武之人的五感六識本就敏銳,何況容璟這武學已臻化境之人,對周遭境況向來從無錯漏。

是殺意。

容璟面上仍不動聲色,身體卻已反射性地警戒起來。

“哪裏好了啊!這麽冷的天,屋子裏連取暖用的木炭都沒有。苑裏的其他下人一個個就知道見風使舵……”虞書言聽了祈晏的回話頓時就急了,說到最後幾忍不住嗚咽出聲。

他是心疼他家公子,若非虞家沒落,祈晏何須遭受這些苦楚。

“是我疏忽。”微生瀾不是會逃避責任之人。上一世若非祈晏出現的時機實在太巧合,讓她不得不去懷疑防備,她該是會好好對待這個将清白身子給了自己的男子的。

即便不愛。

上一世柳苑失火,恰巧是她即将赴往涼州的前一日。而臨行之際,她進宮向女皇辭行。

“朕答應過你的父後,給你選擇的權利。”所以她才至今仍未冊立太女。身着一身明黃的予國君王端坐在四方椅上,她望着這個被自己賦予極大期待的女兒,此刻也沒了批閱奏折的心思。

“兒臣……确是無心于皇位。”微生瀾低下頭,她終是要辜負母皇的期待的。

“君無戲言。”僵持半晌,景帝沉着臉一字一頓地說出這四字。

微生瀾由此稍放松了心神,母皇是不會對她此行再多加阻攔了。猝不及防間,景帝驀地又道:“柳苑失火,苑內無人生還是麽。”

“倒是可惜了祈晏。”一句可惜了,輕描淡寫地抹去她為培養祈晏花費的無數心力。

什麽……?

微生瀾才驚覺她似乎一直以來都誤會了什麽,祈晏……

若非祈晏身故,景帝是斷然不會說出這些。畢竟從一開始,她就未打算讓微生瀾知道祈晏是她手下之人。

“你且去吧。”在她尚未反悔之前。

微生瀾沉默着對座上之人深深伏了一禮,轉身離去。行至門前之時,她聽見景帝的低聲自語:“朕留不住他,也留不住你……”

不由腳步一頓,回頭似乎看見了這向來被百官以賢明贊頌的予國君王,一瞬頹然的樣子。

……

隔世的記憶在腦海中回放實際也不過短短數秒。

二人之間隔有一段不遠不近只恰到好處的距離,這是祈晏下意識所為。太遠不能滿足,太近則恐自傷。

“我已讓人着手布置東院暖閣,但今日怕是不能完工。”男女之間,女子合該主動。

“所以你今日便住我房內。”此話一出,連容璟都給了她個驚訝的眼神。微生瀾沒有給祈晏拒絕的機會,她已推動輪椅緩緩前行。

其實随便先入住東院某個廂房也是可以的,‘愧疚’真是個神奇的東西……她卻不願再委屈他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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