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煙城
靖淮之畔,垂柳依依。
人來人往的集市巷道,微生瀾緩步推着輪椅前行,對周遭偶爾投來的好奇目光不甚在意。而祈晏對這種目光也早已習慣了,同樣神色淡淡。
人們對身有殘疾之人的态度确實算不得友好。即使對于出在自家的,也向來是遮掩都來不及,絕不會像這樣公之于衆。
單說從王都到煙城十日有餘的路程,微生瀾本以為祈晏會多有不适。男子畢竟比不得女子,何況祈晏這比之常人要屬病弱的體質。
微生瀾為此還特意為此做了些額外準備,只不過後來她發現……自家夫郎原來并不需要這些。
昭王府用以出行的馬車通常是外部從簡,而內部依标準的皇室規格置辦。但自從微生瀾考慮到祈晏的身體狀況,後者就變成了力求舒适的格局設置。
馬車總難免還是會有些颠簸,不過祈晏這一路卻只安順地靠在她身上,眉都不帶蹙一下。
而途中休歇下榻的地方不盡可選,有時候只能将就于相對簡陋的客舍。除了非得要占據她懷中位置才肯入睡這點外,祈晏并未對所處環境有半分挑剔。
也未免太讓她省心了些……
“哎這位小姐,不如來店裏為您的夫郎挑選個簪子啊。玉簪配美人,豈不妙哉。”身型微胖的中年女子笑吟吟地叫住正路過她商鋪前的人。後一句話說的誠懇,倒并非是恭維。
微生瀾還未說什麽,輪椅上的人就先開口道:“妻主不是說今日要去見那人?不必為我耽誤時間。”
祈晏并未沒細問那人是誰,只從微生瀾的言語中得知那人是個女子。但能讓微生瀾親自來尋的人,想來不會是個等閑之輩。
反正微生瀾沒有要把他撇在客舍讓雲笙代為照顧的想法,他也就沒必要追根問底,待見着後再自行觀察便是。
“人在煙城也不會跑了去,總不至于連給夫郎買個發簪的時間都沒有。”微生瀾順撫了下祈晏烏墨般的長發,入手時的觸感也柔順如上好的絲綢。
她知道祈晏是不願有絲毫負累于她,但愈是如此,反而愈讓她想把人好好寵着。
“晏兒可有看中的?”不知自家夫郎會喜歡哪一種……微生瀾一時有些犯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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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晏擡頭看了看微生瀾的神色,發現其雖帶有幾分苦惱卻仍認真地為他挑選着。
心底急速流竄過一陣欣悅之意,祈晏便聽到自己用低緩的語調回答:“妻主随意為我挑一個便是。”可他明明知道自己這麽說,微生瀾聽了就更不會随意去選。
祈晏不願微生瀾為他多費心神,但偏又是喜歡看微生瀾為他費神的樣子……這種矛盾的心情,始終無法調至平衡。
幾經猶豫,微生瀾最終選定的是一個質地通透的淺碧色玉簪。沒有太過繁複的雕刻或墜飾,但簡約而不失美觀,握于手時的觸感也較為細膩。
付清賬款待店主将其包裹好後,微生瀾把它輕放到祈晏手中,溫聲道:“晏兒若是不喜,對我直說也無妨。”
站在櫃臺後方的店主很是直快地笑了笑:“您就放心吧,沖這份心意,您的夫郎也不會不喜這簪子的。”
哪個男子在收到自家妻主送的飾物時不是滿心歡喜的?這客人竟會擔心這一點……
祈晏朝微生瀾點頭表達他對這番話的認可,繼而低頭望着靜躺在他掌心上的物什,不覺柔和了疏冷眉目。
而當察覺到一些暗投來的欣羨目光,祈晏微不可察的稍蹙了眉……再看也不會是你們的。
告別這段插曲,兩人最終還是走到了原定的目的地。此并非隐蔽之所,堂而皇之地坐落于靠近城中心的位置。
“陣法。”微生瀾并不驚訝,畢竟印象中她要尋的人就是擅長于此。
無怪乎此地位于繁盛之地卻還人跡罕至。以尋常人的五感六識,大多會因受陣法影響而下意識忽略這個地方,或選擇繞路通行之類。
祈晏只稍看一眼就篤定地說:“燕佪之陣。”
可以看出此地主人并無傷人之意,布下的只是普通迷陣,應是想讓前來打擾清靜的人知難而退……
“晏兒聰穎,實讓我有些自慚形愧。”微生瀾聞言便将目光移至祈晏身上,含帶笑意的眼眸中流露出贊許之色。
由上一世的記憶,微生瀾知道祈晏必不同于尋常男子。到底是能讓景帝說出‘可惜’二字的人,自然簡單不到哪去。
說起來自家夫郎閑暇時看的書已是涉獵甚廣,從兵法謀略到奇門遁術……看的時候并無刻意避之于她,甚至能說是有意讓她知曉。
微生瀾想起祈晏那時還頗為小心地不住瞄看她的神色,這方面倒真是可愛得緊。
“妻主莫要說笑……”這人方才注視着的地方分明就是生門,又何來自慚形愧一說。但祈晏還是因微生瀾的這番誇贊而面染薄紅,難以抑止唇角處微微上揚的弧度。
曲徑通幽,兩側蔥郁的林木垂下大片綠蔭。而無論往哪個方向走,周圍景物都無絲毫變化,直讓人生起自己是在原地打轉的錯覺。
探訪之人若找不着生門,在園中兜兜轉轉,不出一盞茶的時間就會發現自己再次回到了入口處。
在祈晏眼裏只能算是‘普通’的迷陣,事實上不知有多少人不得其門而入。
祈晏将上身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微阖起一雙狹長鳳眸,端是一副全無防備之态。
顯然這等陣法難不倒他心悅之人。推着他向前行進的人步伐雖緩,卻并無遲疑。
有外人闖入,園子的主人自然有所察覺。只是她萬未想到,來人走出迷陣的速度竟如此之快。
“先生好雅興。”
亭邊煙柳輕曳,風姿隽秀的青衫女子正于其中兀自品茗。
千機随意放下茶盞,不動聲色地把目光移至對她說這話的人。見那一身裝束雖不顯眼,但衣料分明是達官貴人才用得上的雲錦。
微生瀾平靜地任由其打量,微笑道:“先生可還記得那枚玉佩。”
“你是昭王。”千機了然地點了點頭,态度并未因知曉來人身份而有所改變,只仍舊是不卑不亢。
玉佩。
祈晏剎時睡意全無。方才被一路平緩地推行着,他阖眼靠在椅背上不由得沾染幾分困倦。
卻不料這一睜眼……險讓他控制不住這幾欲脫手而出的枯蠱。
千機……微生玘……
微生玘就算了,葉绮衣、葉绮允也算了。眼前之人他并不認識,但這張臉卻與他那次夢境中見過的面容相重合。
荒誕至極。
“晏兒?”微生瀾擔憂而疑惑地握住祈晏的手,感觸到的溫度似比平常還更低了些。剛才不還好好的,怎的面色突然蒼白至此。
熟悉的輕喚與手上傳來的暖意讓毒蠱漸漸停止躁動。祈晏回握住微生瀾的手,搖了搖頭:“無事,妻主不必擔心我。”
千機若有所思地瞥了輪椅上的人一眼。她對這男子無半分印象,不知對方是哪來這麽大的敵意。
比起曲折迂回地試探,微生瀾覺得與聰明人談話更适合單刀直入:“先生大才,定是已知本王此程所求為何。”
“我若不應,昭王會就此打道回府嗎。”千機擡了擡眼,話中語調平淡得與陳述無差。
眼前女子一身風華流韻确可灼煞人眼,氣度亦是斐然。但欣賞認可是一回事,追随效力又是另一回事。
“不會。”微生瀾回答地也幹脆利落。
已到手一半的東西,哪能由着人說放棄就放棄。
并不為那隐含拒絕的話語所惱,微生瀾維持着合宜得體的微笑:“良禽擇木而栖,而鳳非梧不栖。先生為智者,應比本王更深谙此理。”
話音剛落。
“有趣。”這時千機面上難得地流露出一絲笑意。
自比梧桐,偏還讓人無從質疑。
千機從衣袖中甩落一個掌心大小的青銅圓鏡至石桌上,不鹹不淡地說:“如能破此幻陣,奉爾為主也未嘗不可。”
而在微生瀾用空閑的手觸及圓鏡之際,她又涼涼開口道:“此舉将有性命之虞。”
微生瀾只略微颔首,輕巧地将圓鏡握于手中。能被附于物件之上的陣法不是沒有,然于此世間實屬鳳毛麟角。
“信我。”微生瀾低頭對輪椅上的人說出這二字。
對自家夫郎難得提出的要求,微生瀾多會選擇順之,但這次不行。
盡管從正面看不出什麽端倪,微生瀾也只淡定着将其翻轉。青銅鏡背面雕刻的紋飾向來精致可觀,她手上的這一塊也不例外。
比之尋常的或要繁複許多,圖案延伸的紋路彙集……
“妻主。”祈晏驀地發覺不對。
而千機早有預料上前将其扶住,把失去意識的人安置到亭邊坐欄上。
“陷入幻陣而已。”說完後她便氣定神閑地開始重新沏茶。
祈晏此時望着千機的目光就如盯視獵物的毒蛇,冰冷冷的不帶一絲感□□彩:“人何時能醒。”
“不知。”千機方說完,她的脖頸前方就橫了一柄長劍,冰涼的觸感十分明顯。
千機垂目從劍身的反射中看到站在她身後的黑色人影,但她卻無法感知到對方的氣息。
這已經不是隐匿之術能做到的事情……
“她若不醒,你也不必醒。”祈晏面無表情地陳述着。
即使脖頸已被劍鋒壓迫出一道紅痕,千機仍是淡定地執起茶盞輕抿:“如能力不濟,醒不來也怪不得旁人。”
這昭王要是醒不來,眼前男子看起來是真會讓她身首異處。
雖是此般想着,千機面上卻并無憂懼之色。她反而比較好奇,正陷入陣法的人是如何招惹上這樣一個男子的。
畢竟尋常男子可不會輕言生殺,遑論明面上動手去做。
而另一邊,祈晏以指尖撫觸微生瀾無意識舒展着的眉,如墨玉般沉冷的雙眸此時才漸漸有所回溫。
他至多願等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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