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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聽宮中來人,理國公府上上下下不免一驚。緊接着又是一喜。這可是新皇登基這麽長時間以來,第二次派人來國公府降旨——第一次便是新皇即位,封理國公府長房嫡女洪萱為貴妃之時。

而這一次宣旨,理國公諸多女眷看了一眼內堂站着的孫氏母女,心中都如明鏡。

老夫人楊氏并理國公夫人馮氏立刻張羅家中奴仆擺香案,換品服大妝,啓中門跪接聖旨。

來宣旨的卻是一位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年太監,一身靛青蟒服,頭戴烏紗冠,越發顯得唇紅齒白,相貌精致。來人乘馬至檐下,翻身下馬,大步流星的走至正堂,身後赫赫揚揚跟着一溜內監,身側跪着理國公府諸多男丁女眷,各個低眉斂目,屏息凝神,反倒襯得這少年太監顧盼神飛,恣意張揚。

那少年太監立于堂上,漆黑如墨的眸子在衆人身上烏溜溜一轉,身着寒酸的孫氏母女便入了他的眼。少年太監唇邊弧度微微加深,面南而立,揚聲宣旨。

原來卻是新帝李琛得知洪賦一家今日入城,遂派了太監過來問詢一二,兼且令洪賦一家在理國公府休養兩日,待去了長途跋涉之疲累,再入宮觐見。

又有新帝并貴妃洪氏賞賜洪賦一家珍寶,金銀,绫羅綢緞無數。且貴妃思慮父母雙親皆為長輩,入理國公府時必有各房晚輩拜見,因知曉父親一家被流放江州,二十年間生活困頓,未必有合适表禮送于各房子侄輩。生怕理國公府諸多人等明面上攝于皇室威嚴不敢置喙,暗中卻嘲笑洪賦一脈生活窘迫不堪。遂代孫氏之名賜理國公府諸房男丁女眷表禮若幹。

其中男丁均為筆墨紙硯,女眷皆為首飾頭面,因嫡庶輩分不同,表禮輕重各有不同。唯知老夫人楊氏成日吃齋念佛,洗盡鉛華,特賜老夫人楊氏一串隆安寺覺遠大師開過光的菩提念珠,并兩卷覺遠大師親自抄錄的《金剛經》。楊氏見狀,自然感恩戴德,不必細表。

宣旨過後,老夫人楊氏恭請天子使者上座喝茶。那少年太監也不推辭,只笑眯眯的拱了拱手,倒是先同洪賦夫妻寒暄道:“這兩位便是洪大人與洪夫人了罷。貴妃娘娘在宮裏頭成天念叨着兩位,聖上也一直關心着諸位的行蹤。只想着一朝團聚,骨肉團圓,共享天倫。”

孫氏聞言,忍不住又是熱淚盈眶,忙開口問道:“聖上天恩,才讓我們一家得返京中。只不知娘娘在宮中可好?”

“娘娘身為貴妃,在宮中得享聖上恩寵,又有孫太後照拂,自然是極好的。只是分外想念親人。知道大人一家今日返京,今兒早起便求着聖上打發了好些人在外頭打聽,一得了大人一行抵達理國公府的消息,即刻便派了微臣前來。”

那少年太監口中說的如此明白,自是有意提點理國公府上下人等,聖上與娘娘是如何看重洪賦一家。老夫人楊氏聞言,眸中精光一閃,在旁溫聲笑道:“聖上仁厚,體恤臣下,娘娘忠孝之情,更是感天動地。賦兒與孫氏能教養出這樣的女兒,實乃我理國公府之幸。”

那少年太監聞言,突然微微一笑,颔首應道:“早聽說老夫人吃齋念佛,慈悲心腸。今日一見,老夫人必定受真佛庇佑,是有大福氣之人。後日聖上與娘娘宣洪大人一家入宮觐見,共享天倫。老夫人乃是貴妃娘娘嫡親祖母,理應相陪入宮才是。”

楊氏聞言一喜,知道自己這一系列的舉動投了貴妃娘娘的好,入了貴妃娘娘的眼。如此才有後日入宮觐見的機會。

要知道自新帝登基之後,他們理國公府跟宮中可是再無往來的。就算是她曾經厚着臉皮遞牌子請求拜見太後娘娘并貴妃娘娘,卻每每被宮中壓了下來,并不應允。

老夫人楊氏這才焦急萬分,因得知新帝下旨,大赦天下,召洪賦等仁宗老臣回京,方才得了救命稻草一般,求下了赴江州宣旨的差事。

如今洪賦一家剛剛抵達京中,自己便被這少年太監告知,可以在後日一同入宮。這是否表示太後并貴妃一脈已經漸漸接受了有洪賦一家歸來的理國公府。這樣的信號,不光是老夫人楊氏,就連理國公府上下衆人也都看的分明。

不提理國公衆人心下如何思量,只說時候不早,那少年太監還得回宮回複聖上并娘娘。遂喝了一盞新茶之後,便告辭而去。理國公府衆人在老夫人楊氏并國公洪貫的帶領下,直将那少年太監一行人等送至府門外,且看着衆人身影遠去不見,方才回轉府中。

這少年太監一行人等剛走不久,理國公府上下回入府中,繼續閑話絮叨離別舊情。理國公夫人馮氏拉着洪萱的手,寒暄說話。留意到洪萱手上的老繭,心中不覺起了憐惜之情。問及衆人當年在江州的生活,是何等困頓艱難,再看到洪萱身上穿着佩戴,更是忍不住心中微酸。

衆人又是一頓哭一頓說,正熱鬧的時候,外頭又有門子來報說,孫太後派了宮中太監來宣懿旨。衆人聞言,又是一驚,立刻将撤下的香案又擺了上來,啓中門跪接。

這回來傳旨的太監便是孫太後身邊最得用的心腹李德海。他過來的目的其實和那少年太監一般無二。都是替太後娘娘瞧瞧洪賦這一家子究竟如何。再賞賜洪賦一家金銀衣料若幹,并寒暄問對了幾句,因快到了宮門落鎖的時候,竟連杯茶水也沒喝,徑自回宮了。

這麽一翻折騰下來,便到了掌燈十分。理國公夫人馮氏親自去廚房張羅了飯食酒菜。一家人圍在一起吃了一頓晚膳。

這也是理國公府二十年間以來,頭一次各房齊聚的一頓團圓宴。衆人心頭如何盤念,自不必一一道來。

只是大戶人家向來食不言,寝不語,規矩森嚴。又有理國公夫人馮氏并她的長媳陶氏帶領各房媳婦在旁伺候,給衆人布菜成湯,一舉一動,十分殷勤。讓洪萱這等沒規矩慣了的人吃的十分忐忑不安,總有一種欺負了長輩,如坐針氈的感覺。

好在那飯菜香甜可口,各種珍馐齊備,倒也滿足了口腹之欲。

寂然飯畢。衆人又喝了茶水,吃了瓜果點心。閑話一回,老夫人楊氏考慮到洪賦等人長途跋涉,十分辛苦。遂遣散衆人,叫諸房人等各自回房休息。

至于洪賦一家,老夫人楊氏早已安排下人收拾了屋舍。便是洪賦當年未離府之時,所住的雙林苑。其中家居擺設,一草一木,均與當年一般無二。就連院子裏那顆洪賦與孫氏大婚那年,新栽種的合歡樹,經歷了歲月的斑駁,也依舊繁盛如斯。

看在洪賦與孫氏眼中,不免回憶起二十年前的那些往事,一時唏噓不已。

不提洪賦一家如何洗漱安置,卻說理國公夫人張羅了一天,至晚上又服侍婆婆楊氏安置過後,方才回到榮安堂休息。長媳陶氏也在一旁不言不語的跟着。婆媳兩人具都是堆了一天的笑容在臉上,早就乏累不堪。因此這會兒沒了外人在,兩人臉上的神情便十分寡淡。被那昏黃的燭光照耀着,倒有兩分陰郁在裏頭。

陪房錢五家的窺着理國公夫人的神色,琢磨着自家主子的心事,小心翼翼地說道:“今兒老奴冷眼看着,這宮中果然是及其看重長房一脈。要說這長房一家可算是苦盡甘來了。縱然在江州那等偏遠之地磋磨了二十年,可如今新帝登基,孫太後且是大太太的嫡親姐姐,新皇最寵愛的妃嫔又是長房的嫡長女——”

馮氏聽着錢五家的一口一個“長房嫡親”,不免覺得有些刺耳。當即冷哼一聲,不鹹不淡的說了一句,道:“他們一家算什麽長房?早在先帝時候就被除了宗的,還因為這事兒氣死了老國公,滿京中誰不曉得。不過是新皇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又輪到他們家耀武揚威罷了。”

錢五家的聞言,立刻給房內衆丫環們使了個眼色。衆多丫鬟見狀,欠身而出。少頃,房中只剩下馮氏、陶氏與錢五家的三人。錢五家的這才低聲說道:“我的太太呦,今日一事,明眼人都能看出聖上與娘娘心中,是何等看重大房那脈,恐怕咱們國公府以後的榮寵,都要落在這一脈上了。可不敢說這樣的話啊。”

馮氏有些喪氣的擺了擺手,神情低落的說道:“也罷,誰讓咱們一家子倒黴呢。真真是時年風水輪流轉,誰能料到仁宗一脈竟還能有今日的造化。倒是咱們這些先帝在時的重臣之家,今後的日子恐怕就倒黴了。”

馮氏說着,心中又是一陣煩悶氣亂。想着今日洪賦一家進京,不過才是頭一天,竟惹得太後與新帝接連下旨問詢。向來今後洪賦一家想要入宮觐見,也是極為平常之事。要總這麽着,長此以往,誰還知道理國公府的正經國公是他們老爺呢!

最讓馮氏害怕的,卻是衆人都不曾宣諸于口的另一件事——

“我現在只是怕……你說這聖上和娘娘急匆匆的将大哥一家從江州招了回來,老太太又執意将人接到咱們府上。該不會是想把爵位還給——”

馮氏說到這裏,有些忌諱的住口不語。錢五家的見狀,少不得笑言寬慰道:“這怎麽可能。要知道國公爺才是老太太的嫡親兒子,這世上哪有親娘不向着自己兒子反向着外人的。何況如今國公爺已然是襲了爵位的,就連葵哥兒的襲爵身份,也是定了的。天子金口玉言,豈能随便更改旨意。”

這此一時彼一時啊,要知道當年聖上跟先帝的關系……可不是那麽融洽。自然也就沒有那些“子不駁父”的規矩了。

馮氏一邊鬧心,一邊又想着諸多雜事,因想到今兒太後與聖上不約而同賞了洪賦一家子金銀珠寶,绫羅綢緞,不免又想到今日洪賦一家人穿的如何樸素儉省,遂開口吩咐長媳陶氏将早就預備妥當的衣衫布料翻騰出去,明兒親自送到雙林苑,請針線上的人為這一家子趕制新衣,且無奈笑道:“不論以後怎麽着,現下總得将這尊真佛好生供着。沒聽那位太監說麽,只有将這座真佛供好了,咱們理國公府才有好日子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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