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聞聽阮軟輕羅的幾句寒暄,堂上衆人不覺沉默下來,雅雀無聲的打量着這邊。

洪萱心下一跳,下意識瞧了一眼身側的洪茜,方才開口說道:“阮姐姐好。”

沒等阮輕羅答言,吳清姝且幸災樂禍地向洪茜說道:“聽說阮家還有一位姐妹,同茜姐姐也是姐妹呢。可見這天底下的事情總是極巧的,兜兜轉轉總是能碰在一起。”

洪茜聞言,不覺輕笑出聲,言辭極為犀利的說道:“是麽,我竟不知我還有這樣一位姐妹。看來吳家妹妹對我們府裏的事兒,當真是關心得緊呢!”

洪茜這廂暗暗譏諷着吳清姝長舌八卦,聽得在座女眷們不覺悶笑出聲。吳清姝見狀,當即冷笑連連,開口說道:“茜姐姐莫怪罪,倒不是妹妹有意打聽什麽,只是那趙公子與阮家姑娘的事情鬧得滿城風雨,又不獨我一個人知道。姐姐縱然心裏不舒服,也不必把氣撒在妹妹身上。”

一句話未完,只聽阮輕羅在旁戲言細語的說道:“吳家妹妹請慎言。我們阮家因見罪于繼宗,阖族被流放瓊州,直至陛下登基,大赦天下,方仰仗天恩,得返京中,此事人盡皆知。因此我實在不明白妹妹口中的話。我阮家家風清正,何嘗有過那等不問媒聘,不尊父母,便不知廉恥私定終身的女兒。還請吳家妹妹說個分明,免得叫人誤會了我阮家女兒的清名。”

一席話說得滿堂皆驚。洪茜與洪萱姊妹更是十分詫異的看了過來,吳清姝坐在原處,左思右想,待要說什麽,又不好說的。畢竟趙顼與阮煙羅的桃色風波大家也都是恍恍惚惚聽了一耳朵,具體細節并不真切。何況這是與不是,終究還是阮家人自己說的算,與外人并不相幹。吳清姝就算是想借此事奚落洪家姐妹,卻也不好在阮輕羅出言糾正的情況下,還要認真排揎。否則,竟不是看洪家的笑話,反倒是得罪阮家了。

吳清姝又不傻,自然不會做出那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來。

安陽大長公主突然輕咳了一聲,笑向洪萱兩姊妹并阮家姑娘笑道:“都站着做什麽呢,快快坐下說話。”

說畢,推着三人依次向席上坐了,又吩咐“上新茶來”,回頭向洪萱等人笑道:“前兒進宮,陛下得知我這裏又要開賞花會,遂特地賞了兩瓶新茶,據說還是什麽番邦的外使進貢來的。我因想着你們這群姑娘,最是風雅慣了的,平日裏一飲一食,最是不厭精細,憑什麽好東西是你們沒見過沒用過的。今兒且算是叫你們也長長見識。只一條——你們可不能白喝了我的茶,到底滋味如何,呆會子都要吟詩作賦的點評一二,方不浪費我這一番心意。如果哪位姑娘一時才盡沒有詩賦,那也不防,須得講一段笑話,把咱們堂上的人逗笑了才是。”

一番王婆賣瓜般的插科打诨,立刻逗得滿堂哄笑起來。席間的氣氛稍得緩和一二。有人湊趣說道:“怪道我嘗今兒的茶味道略輕,顏色也不大一樣。我還以為是安樂大長公主府的茶經了一冬一春,捂得長毛了呢——卻原來是我見識淺薄,竟不認得這外邦進貢的新茶。”

堂上衆人聞聽此言,再次忍俊哄笑,樂得七倒八歪的。洪萱循聲望去,只見說話那人不過十八九歲年紀,生的長眉鳳目,明豔照人,一頭烏黑黑的秀發盤成鸾鳳淩雲髻,高高插着一支鳳凰于飛挂珠釵,身上穿着鳳穿牡丹大紅洋緞的對襟宮裝,一對明晃晃的東珠耳墜在兩頰旁搖搖晃晃,越發襯得其人膚色如雪,粉光脂豔。

安陽大長公主哭笑不得的指着那婦人說道:“我說是誰家媳婦這麽貧嘴惡舌的,原來又是你這刁鑽的婦人。早知道我就該吩咐下人将去歲壓下的陳茶沏給你喝,也別浪費了你這番腹诽才是。”

言畢,見洪萱好奇的打量過去,不覺開口介紹道:“這是昕王府的世子妃,你只喚她——”

一句話沒完,就聽那婦人已經拉長了嗓音打斷安陽大長公主的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歪派道:“呦,瞧這話說的,什麽世子妃世子後的,難道我竟是個沒名沒姓的人?好容易在你們府上認識了一位看得順眼,想要結交的姑娘,想求你這中人介紹一二。怎麽到了你嘴裏,我竟成了藏頭露尾沒名沒姓的人?”

一句話說完,又沖洪萱開口笑道:“我姓岑,你只喚我岑姐姐便是。這是我妹子岑妙顏,今年虛歲十四,不知妹妹……”

洪萱聞言,立刻說道:“我今年十二。”

“那便要稱姐姐了。”昕王世子妃一邊說着,一邊伸手推了推自己旁邊的女孩兒道:“去那邊和你萱兒妹妹坐着。你也學着和大家說說話,不要總是悶在我旁邊,不敢言語。好像有人要吃了你似的。”

言畢,又同洪萱說道:“我這妹妹,什麽都好。只這性子太過羞澀了一些。往常我便說她,合該與這些同齡的姐姐妹妹們一同玩耍,也歷練的開闊一些。可她總是羞頭羞腳的,生怕多說了一句話,能有老虎吃了她似的。今兒我好容易瞧見妹妹了——我便覺着妹妹同我一樣,也是個爽利人。正巧你這年歲又同我妹妹一般大小,你可幫幫我的忙,也帶帶我這妹子,叫她如你一般,性格爽利些才是。”

洪萱聞言,連連稱道“不敢”,又說“依我看,姐姐的性子很好,溫柔和順,不要像我這樣,又潑辣又兇悍。”

這話說的倒叫衆人會心一笑,不覺想起洪萱打人并大罵趙顼一事來。昕王世子妃更是贊不絕口的說道:“那才好呢,至少別人欺負不得了。”

一句話說的她身旁那位姑娘越發紅了臉,含羞帶怯的模樣更是平添了幾分韻味。叫人不覺眼前一亮,心中憑白升起了幾分憐愛溫柔之意。那姑娘見衆人笑的親切熱絡,更不自在的拽了拽衣裙,起身走至洪萱旁邊嫣然一笑。一旁的女眷趕緊往下竄了一位,将位子讓給岑妙顏。岑妙顏沖着那人微微一笑,端坐下來,細不可聞的叫了一聲“萱兒妹妹好。”

洪萱若不留神,是斷斷聽不見這一聲寒暄的。她看着面前這位動辄說話如含羞草一般的岑妙顏,又看了看那邊談笑恢弘,舉止疏朗的昕王世子妃,心裏暗嘆果然是龍生九子,各有不同。

心中所思千回百轉,面上卻笑意盈盈的回道:“妙顏姐姐好。”

岑妙顏聞聽此言,越發羞澀的抿了抿嘴,沉吟片刻,蚊子似的說道:“早聽聞妹妹性子疏闊,言談舉止十分坦蕩,竟叫我羨慕得緊……在家時我母親和姐姐便經常說,我這性子,若能同妹妹一樣就好了。”

一旁的吳清姝十分看不慣衆人捧着洪萱,故作其樂融融的模樣。當下冷哼一聲,一雙眼珠子在洪萱身上細細打量一番,自覺抓住了把柄一般,開口說道:“我說怎麽瞧着洪家妹妹便覺眼熟呢。原來根子在這些衣裳身上——妹妹前些日子進宮拜見太後,便穿着這套衣裙。今兒來安陽大長公主府,你又穿這身衣裳,連頭上那根兒白玉簪子都懶怠換的。難不成理國公府賬上沒銀子了,竟叫你一身衣裳從冬穿到夏的?”

不過區區二十來天而已,更何況大雍朝世家官宦的規矩向來大,去外頭穿的衣裳同家常衣裳并不相同。因此洪萱這身衣裳也不過才上身一二回罷了,實在新的很。吳清姝這話說的實在刻薄,聽得衆人微微皺眉。生恐洪萱下不來臺。

只是衆人卻不知道,吳清姝這一番話聽在洪萱耳中,還不覺如何,反倒是聽在阮輕羅耳中,越發不自在起來。只因阮家同洪家不同,并沒個做國公做太後做貴妃的好親戚好姨母好姐姐,如今驟然返京,京中居之大不易,這一舉一動一吃一穿自然也更不比旁人。

就如今日安陽大長公主府的賞花會,原是給阮家諸位女眷都下了帖子的,可最終只有阮輕羅一人到訪。究其原因,除阮家諸多女眷經歷瓊州艱苦,早已顏老色衰不願見人外,竟也是窘迫到沒有多餘的銀子給女兒打造衣衫首飾所致。

因此吳清姝的一番話語雖然是奚落洪萱,可聽在阮輕羅耳中,未免更覺意難平。

卻見洪萱絲毫不介意的說道:“你們吳家家大業大,自然不知道我們這等窮門小戶的艱難。我嘗在江州的時候,日子過得清苦,一身衣裳甭說從冬穿到夏了,哪管穿幾年都是它。有些人家更是大的衣裳改小了給弟弟妹妹穿,一年到頭也添不上一件新衣的。更別說是這種蜀錦做的好衣裳了……我瞧吳二姑娘身上的衣服倒多,見天換的都不重樣的,可見吳閣老的俸祿優厚,能供得起吳家上下那麽多人,想怎麽吃就怎麽吃,想怎麽穿就怎麽穿。”

其實洪萱之所以沒換衣裳,除了覺得這身衣裳沒上身過幾次之外,更多原因還是其他的衣裳從沒上身過。京中世家的破規矩,凡一針一線,一穿一戴均崇尚半新不舊的低調內斂,講求個來歷,底蘊,并不像後世那等每逢重大節禮宴會時盡量打扮一新。

這就苦了洪萱這等沒有舊衣裳的人了。既不好穿着簇新衣裳叫別人嗤笑為暴發戶,便只能這麽着了。左右洪萱入宮觐見那日,也并沒有旁人看見。同時洪萱穿這身衣裳參加賞花會,且有感念天恩的意味在裏頭。這不過是些不能宣諸于口的意味,卻沒想吳清姝這個小家子氣的竟然連這麽點小事都不放過。叫洪萱跟着計較也覺得掉份兒,不計較罷……更不想看吳清姝那一臉得意洋洋的模樣。

吳清姝聽着洪萱一番言語,面上神情從不屑到自傲再到惱怒,及至聽了洪萱最後一句話,更是氣急敗壞的質問道:“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不過是贊嘆吳閣老有能耐,會賺錢罷了。”洪萱神色淡淡的說了一句。不等吳清姝反駁,轉口說道:“不過我在江州的時候,因離着外族比較近,經常能看到關外那些鞑子牽着牛羊向關內換各色絲綢,瓷器,茶鹽等物。你們且不知道,那些……”

洪萱口舌本來就伶俐,且她上輩子閑來無事,還有個業餘寫手的愛好,每每敘講故事,總喜歡添描潤色,縱使波瀾不驚的平常事在她口裏說來,竟也平添了幾分曲折跌宕,越發引人入勝起來。

因此堂上衆人只聽了幾句,就随着洪萱的話入了神魂。一時聽的洪萱談講完了,衆人也只知唏噓感嘆,竟全然忘了吳清姝方才的有意刁難。

唯有一旁靜默不言的阮輕羅沖着洪萱微微輕笑,又十分有深意的瞧了一眼氣悶不已的吳清姝。

見三番兩次的刁難都被洪萱輕描淡寫的化解了,吳清姝心中不忿。眼珠子一轉,又端起茶杯笑道:“早聽聞洪大人才學淵博,于君子六藝上十分精通。萱兒妹妹是洪大人的嫡親女兒,受洪大人言傳身教,自然這詩書上的功夫是難不倒你的。不若萱兒妹妹就給我們抛磚引玉一番,先來一首詠茶詩可好?”

一句話落,堂上衆人不覺又是一靜。大家礙于孫太後并洪貴妃之勢,對洪萱倍加熱絡是一回事。不過心底裏究竟是否瞧得起洪萱,那又是另一回事。今兒宴席之上,吳清姝每每刁難于洪萱,縱然是吳清姝與洪萱私底下有嫌隙,可大家不攔着,卻也是想借吳清姝的手來試探試探洪萱的深淺。這也将決定了此日之後,衆人該怎麽同洪萱這位“新貴女眷”往來。

衆人正暗自估量看好戲的時候,陡然聽見一聲輕響。卻原來是阮輕羅撂下手中茶盞,歉然起身道:“實在抱歉,長日久坐有些乏累,想出去松散松散。”

安樂大長公主聞言,立刻笑道:“竟是我考慮不周了,妹妹快些去罷。”

言畢,吩咐堂上一位伺候的婢女,引着阮姑娘出去。

但見阮輕羅柔聲道謝,順着那婢子走出正堂。只路過洪萱身旁的時候,給洪萱使了個眼色。洪萱見狀,不覺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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