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所謂天才

時間輾轉來到了五月。

天氣慢慢變得炎熱了起來，夏天的氣息開始在本土蔓延開來。

皇家學院又到了一年一度臨近畢業的日子了。

許多學生們剛剛忙完畢業設計的事情，答辯完後，拿着自己的成績單或喜悅或懊悔，開始等待最後的畢業典禮。

今年游戲學院的畢業典禮，布置的時間好像特別的久。

所用的禮堂還是最大的那個體育館，一早就布置上了橫幅和立體投影大屏幕。

整個場地能容納數千人，正中央的舞臺上也準備好了演講臺。

學生會的幹事們，帶領着幾個學生正在忙碌地确認各個事項。

“領導的位置都确認過了嗎？”

“拍給輔導員看過了，都OK。”

“贊助商的牌子也就位了，茶水都已經分發好位置。”

“第二次彩排也搞定了，除了兩個演講嘉賓，所有流程我們都拍下來了。”

“典禮是下午兩點開始，現在一點不到，嘉賓應該正在跟副校長吃飯。”

“放心吧，我們有派一支小分隊去接人……”

這支學生小分隊舉着牌子，在校門口翹首以盼。

炙熱的陽光下，“熱烈慶祝游戲學院第xxx屆學生順利畢業”的橫幅在順着微風晃動。

一輛懸浮轎車無聲無息地停在了校門口，從上面踏下來一名男子。

他身着一件銀灰色的西裝，身姿挺拔，眉目有神。

正是明言。

學生們一下子激動了起來，走上前道：“請問是藍星工作室的明總設計師嗎？”

明言剛和車上的司機道謝，回頭看到接青蔥學子，不由笑道：“是我。你們是來接我的嗎？謝謝。”

幾個學生都很活躍，帶着明言去大禮堂的路上，還不忘跟他攀談。

以前明言回學校的時候，都是被稱為“學長”的。

一晃也是三年過去了。

這次再回來，卻是人人都喊他“明總設計師”。

學生們好像也比從前少了一分親昵，多了幾分敬畏。

有道是“人的名，樹的影”。

大概還是藍星工作室的地位一下子變高了，讓明言也多了不少遙不可及的傳奇色彩吧。

時間很快就到了兩點，畢業典禮順利地開始了。

前面的流程也是明言非常熟悉的。

主持人宣布儀式開始後，就全場起立奏國歌。

然後是校領導宣讀相關文件并致辭，這也是第一位嘉賓的演講。

接着舉行授予學位的儀式。

一隊優秀學生代表上臺敬禮。

領導班子将學位證書發到每個人手中，然後撥動他們學士帽上的穗帶，說一句勉勵的話。

以前明言也可以上這個舞臺，進行同樣的儀式。

不過當時他正好很忙，所以還是推辭了……最後連學位證書都是後來才有時間，直接到教導主任那裏領到的。

然後就輪到第二位嘉賓，明言上場致辭了。

他站在演講臺上，放下稿子，并整理了一下話筒。

全場有兩千多人，包括學生、導師、領導等人，都在以炯炯目光看着他。

和之前千篇一律的領導講話不一樣，明言可是真正的、游戲學院的大前輩。

他的資歷，他的成績都是所有人都看在眼裏的。

不少還沒畢業、或者正在讀研的學生，這回都是特地趕過來，想要現場聽他的演講。

明言公式化地說完開場白。

他笑了一下，有幾分懷念的味道，說：“三年前，我剛從母校畢業，也像你們一樣，還站在青春的尾巴上，有點小迷茫，有點小慶幸。”

他在臺上比劃了一下，劃在自己眉梢，說：“我當時這麽高。”

然後他又比劃了一下，指了指上頭的吊燈，說：“我的行李當時這麽高。”

臺下頓時發出了細碎的笑聲。

明言慢悠悠地說：“我搬不動我的行李，于是決定拿懸浮車推着它們，去找搬家公司，替我放回老家去。結果我推着車跑到托運處，說完一大段話以後，那個工作人員東張西望，說‘人呢？人在哪兒？’——我東西堆得太多，他壓根看不到我本人。”

底下又爆發出了更大的笑聲。

明言笑了笑，說：“那批行李當時花了我上千元來托運，因為它們太沉重了，全都是紙質的東西。這些東西是我本科四年寫下來的草稿，包含有《我的世界》的所有設計書，我一直都更習慣親自書寫下實體的筆記。

“不過，裏面80%的稿子後來都被我親自廢棄了，因為想到了一些更好的主意。”

笑聲消失了。

臺下鴉雀無聲。

明言稍微停頓了一下，說：“一個好的游戲設計，是由1%的靈光一現，再加上99%的冥思苦想構成的。那99%決定了設計的下限，但那1%決定了游戲的上限。就好比在座的各位，我不知道你們當中會有多少人繼續走在游戲制作的道路上，又有多少人會中途放棄。但是總歸，有99%的從業人員，會成為業界的中堅力量；而只有剩下1%，才能開創全新的輝煌。

“這是事實，很殘酷的事實。

“我能夠在你們所有人的眼裏看到野心，因為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會是那1%。是的，如果這個世界需要英雄，為什麽我不能是英雄？如果這個行業需要天才，憑什麽我就不是那個天才？

“你們還是少年，就該有少年人的熱血和雄心。能夠在皇家學院畢業，你們已經是同齡人當中的天之驕子，是前10%的天才。但是那還不夠，你們還需要更進一步。”

明言退後一步，又比劃了一下，說：“我大一的時候，會一周親自洗一次衣服，然後我被排擠了。

“因為本地人都使用智能機械管家，他們從沒見過衣服是怎麽洗幹淨，又是怎麽被烘幹的。我敢肯定你們當中也有不少人，根本不知道洗衣機的內部原理。

“當然，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被排擠了。”

他說完，底下又有些想笑。

明言卻松了一口氣，說：“老天爺，我當時特別感謝他們。因為我是個不會社交的人，我認為社交占用了我大量的時間，我沒有時間繼續寫我的設計手稿了。”

臺下再次安靜了。

“我要感謝我的每個同學，為我省下來聚會、聊天、打牌、談戀愛的時間。”明言說，“不知道你們是否了解，人在聆聽八卦，以及觀看某些電視節目的時候，大腦的活躍程度甚至低于睡眠的時候。也就是說，那個時候的你們沒有在思考，跟一根蘆葦沒有什麽區別。當然，上個世代的打麻将、賭博、遛鳥、嗑瓜子等行為，和這個世代的刷博客、看視頻、逛論壇的本質是一模一樣的，僅僅根據時代改換了一下表現形式而已。”

“換而言之，人在做這些事的時候，也就相當于是在睡覺。”

“而睡覺對我來說，和死亡是同等的概念。”

“所以當時如果有人邀請我出去喝茶聊天，如果看到了我驚恐的眼神，請不要誤會——沒錯，我就是在怕死。”

那個時候的明言，剛剛從跨越四千年的冰凍沉眠中醒過來。

他說：“我就像一個每天都在等待死亡的囚徒，每個晚上都要确認一下自己的遺言是否有好好地壓在枕頭底下。你們可能覺得這很好笑——反正我的全部遺産就是那些手稿，我想我得給這個美麗的時代留下一些什麽東西，哪怕再渺小再卑微也無所謂。

“那種活着的感覺，就好像頭被按在了冰冷的雪水裏。每天清醒的，在做事的時間，就是我短暫的能把頭伸出水面來呼吸的幾秒鐘。

“我無比地渴望自己能做出點東西，就像這樣溺水的人渴求呼吸一樣，充滿了瀕死的絕望感。

“如果你們真的渴求成功，渴求自己的夢想。你們不放扪心自問一下，你的欲望有達到這樣的覺悟嗎？每一分每一秒，如果沒有在向着自己的目标努力，就痛苦的好像要溺死了一樣。

“如果沒有，那充其量只是你想要的東西，就像小時候看中了櫥窗裏的玩具模型一樣——但那不是夢想。”

大四的時候，明言做完畢業設計的那幾個月，他也有跟着大流出去尋找實習或工作的機會。

不過後來，研究所在給他例行檢查抽血的時候，了解到這件事情。

護士非常震驚地說：“你才醒過來幾年啊！每天學習語言，學習聯盟的歷史，還要學習本科的課程，然後還能抽出時間來寫游戲設計手稿——你是哪裏來的這麽多時間啊？！”

很簡單啊。

明言沒有社交，沒有睡眠，沒有娛樂。

他害怕自己的生命不剩下多少了，害怕到連靜靜坐着發呆一分鐘都感到很罪惡。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明言突然意識到了自己是無法融入別的企業文化的。

他注定沒可能成為別人事業裏的螺絲釘。

“有些人問我為什麽那麽努力？明明一款游戲就足以讓我過上衣食無憂的好日子。”明言說，“我告訴他因為如果我自己沒在奮鬥，我會覺得我就好像是睡着，又好像是死了。”

“又有人問我要如何告誡這一屆的學子要努力呢？

“我想說這沒有辦法。世界上所有的天才，首先都要有超出常人的欲望，欲望會驅使着他們熬夜學習，讓他們日夜煎熬、痛不欲生，讓他們在刀尖上行走、在火焰中呼吸——只有在進行那唯一偉大的事業時，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與幸福。”

……

畢業典禮還沒有結束，不過明言的演講結束了。

他有進行一些脫稿的講話，不過時間控制的非常完美，最後在預定時間上正好結束了。

這篇演講的主題是《所謂天才》，全程視頻很快就會上傳到學校官網了。

趁着學生們現在都乖乖在座位上，明言趕緊從後臺溜號。

不過還是有些學生在外面蹲守他。

這些是不用參加典禮的學生，還有就是也趁機偷溜出來的學生會幹部。

明言只好一一給他們簽名了。

一名女生還眼眶紅紅的，說：“明老師，您說的好好。不知道為什麽我好感動，又覺得特別燃……”

明言連忙掏出衛生紙讓她擦眼淚，好好鼓勵了她兩句。

這時學生會的一位幹部還有點扭扭捏捏的，他從兜裏掏出了整整一沓紙張。

有的是便簽，有的是明信片，有的是小手帕。

很明顯，這位同學要幫一大堆人帶明言的簽名。

明言：“……”

所有人：“……”

還好還好，對方很懂事，不敢太耽誤明言的時間。

明言給他簽了兩張，就不得不告辭了。

學生會幹部漲紅着臉，最後還憋出來一句：“明總！我……我必須得代表我部257名同學問您一句，新游戲到底什麽時候上線？”

要命啦。

ALPHA版本都還沒開發完畢啊！

怎麽人人都哪壺不開提哪壺？

明言無奈道：“明年，我只能保證明年大年節前可以開啓內測。”

學生們都聽到了這句話，無比振奮地互相對視，眼神都亮閃閃的。

這些玩家啊！

只想着什麽時候能玩到新游戲，有沒有考慮過制作團隊的感受啊……

明言好不容易抽空從小黑屋裏走出來一趟，他容易嗎他？

要不是智能管家提醒他早就答應了這一次來學校演講，估計今天他也不會出門的。

這次演講其實也是考慮到藍星工作室。

畢竟到了畢業的季節了啊，藍星今年頭一次進入高校進行校招。

《我的世界》、《傳奇聯盟》、《藍星末日》三個大項目都在開辦，人手越來越緊張，攤子也鋪得越來越大。

現在的藍星除了核心開發項目之外，已經盡量把工作都分配給外包了，還是依然有點連軸轉的感覺。

除了進一步在市場上網絡人才之外，藍星也已經有資格參與校招了。

無論是名氣還是待遇，藍星基本上都是獨一份的！

明言是非常願意帶畢業實習生的人，他深切了解那1%的靈感對于游戲設計來說是多麽的重要。

每個項目都不能缺乏充滿幹勁的年輕人啊。

但目前考慮到工作室能夠帶新人的資深職員還不多，因此今年只能再招5個實習生，分別就位到各個組裏。

在五月的畢業典禮過去後，音樂學院的淩小滿也終于到藍星報道了。

她的先後兩首曲子都已經完整賣給了藍星，其中一首已經用在了《傳奇聯盟》的最新宣傳片裏面。

他們新出了複古搖滾風的一套皮膚，還有一個新職業！

宣傳片也基本可以說是一支MV了，畫面完美契合了音樂的節奏。

每個聽完的人都忍不住跟着“動次打次”地搖頭晃腦起來，情緒非常的激昂。

新職業上線，雖然在工作室內部的反響特別好，平衡也設計的非常到位。

但是玩家的理解畢竟比不得設計師。

他們還在摸索的階段，導致新職業一周內的勝率只有可憐的39%，簡直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一些玩家就很好笑地揶揄設計師說：【用心做MV，用腳做平衡。】

這個梗一刷起來就停不下來了，MV的彈幕裏頭全是這句話。

真以為設計師就不上視頻網站啊？

其實每個設計師都喜歡偷偷看彈幕和評論的好伐！

這個彈幕刷的，明言在偷着樂。

但設計了新職業的設計師就很生氣。

——自己打的差，不能理解新職業的精髓，還怪設計師咯？

——如果是明總設計師親自操刀做的職業，你們還敢這樣叫才怪！

明言想了想，就露出了安撫人心的善良笑容：“那就改一個技能，然後稍微加強一點。等勝率到達了預計的地步，再重新削弱也是一樣的。”

看到他的笑容，全場設計師都不由地露出了會心一笑。

一周後。

明言親自為新職業設計了一個很強的技能：可以在一定時間內，沒收掉所有來自正面的傷害。

然後随着新職業的史詩級別加強，再加上高端玩家已經開發出了它真正的玩法和相當多的套路……

本周勝率上漲到了61%！

完全變成了一個破壞游戲平衡的大BUG！

在無法ban人的匹配比賽當中，完全就是這個職業在大殺特殺，殺到不懂得針對的低端玩家哭爹喊娘。

最過分的是，他們毫無抵抗能力，技能很容易就被抵擋掉。

然後就開始了——

【嗚嗚嗚嗚萬人血書求删除新職業！】

【甘霖涼這玩個屁！一個20秒的小技能，可以擋我們這邊五個200秒的大招！】

【誰TM當年說這個東西弱的！現在開心了吧！】

【明總設計師不會做平衡你是在逗我呢……】

新的周會當中，看到了玩家反饋之後。

明言滿意地翻過了這件小事，輕描淡寫地說：“問題解決了，開始削弱吧。”

設計師小聲問：“技能機制要不要改回來？”

明言微笑道：“當然不改，求仁得仁嘛。他們很快會從新職業當中得到快樂的，畢竟我也不是什麽魔鬼。”

衆人：“……”老板，你也知道自己這個稱號啊！

周會結束後，藍星工作室的衆人便又要回去開自己的小會。

因為人數逐漸增長的關系，扁平化的管理已經不适用了。

現在的藍星分為幾個組：策劃組、程序組、美術組、音效組、測試組、營銷組。

每日的晨會和每周的周會，都是由明言、各個組長和全體設計師一起進行的。

結束之後，再由組長回去進行各個組內的小會，傳達一下上頭的話，還有就是管理每日的工作。

這也意味着，明言終于不用東奔西跑，親自監管每一個開發過程了。

然後明言就愉快地回到了自己的小黑屋。

嗯，封閉式開發是個好東西。

過不了多久，《藍星末日》的ALPHA版本就可以進行內部測試了。

之前跟夏誠聊起來這個游戲的創意時，他也很期待的樣子。

想到夏誠的時候，明言下意識看了一眼手機。

沒想到這一眼剛好看到了，被靜音的手機上，正靜靜地顯示出12個未接通訊，都是來自夏誠的。

明言：“？”

他拿起手機，快步地走出小黑屋。

正準備馬上回撥給夏誠的時候，迎面就撞到了剛雇傭的前臺妹子。

前臺道：“老大！我正想找你呢，夏少爺就在前臺等你！”

明言走到前臺，就見到夏誠難得有點尴尬地低頭在看自己的鞋子。

兩人對視了一眼。

夏誠好像剛跑上來似的，還有點氣喘，淩亂的一頭金發更像狩獵回來的小獅子了。

甫一看見明言，笑容就立刻又出現在他俊美的臉上。

他小聲道：“那個……出門太急了，忘記穿襪子了。”

對名門貴族家的少爺來說，這是很罕見的失态了。

明言笑了起來。

兩人回到明言的辦公室，夏誠手裏還拎着一個盒子。

他主動将盒子放在桌上，說：“今晚吃到了特別棒的點心，我馬上就讓人去買了，這是給你準備的。”

明言看他好像也沒有什麽特別着急的事情，還有點納悶呢。

他把盒子打開，見到裏面是一款很精致的巧克力冰激淩，裝在恒溫的盒子裏面，保存的相當完美。

就在明言翻出兩套餐具，準備跟夏誠分享的時候。

夏誠又說：“據說甜食能在短時間內提供大量糖分，有助于腦垂體分泌多巴胺，而多巴胺使人感到快樂……”

明言回頭看他。

夏誠想了又想，說：“我看到你的演講了。”

明言下午在游戲學院的演講，才剛剛上傳沒多久，看來夏誠是第一時間就下載觀看了。

“我很抱歉你的大學期間……過的不算好，”夏誠說，“我們認識得太遲了。但是從現在開始，我保證你不會再體驗到那樣的感覺。”

明言微微睜大雙眼。

他看着夏誠，說：“……很多人都羨慕那樣的感覺。那時我做出了《我的世界》，我賺了不少錢——”

“但你不夠快樂。我不想再看見你活得那麽累……”夏誠說，“我只在乎這個。”

明言不知所措，只好低下頭，挖了一勺巧克力冰激淩。

這個有點太甜膩了，明言因為不習慣而微微蹙眉。

然後明言就突然注意到了。

當自己蹙眉的時候，夏誠的臉上有一個淺淺的酒窩。

只有在他情緒不好的時候才會出現的酒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