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海

“岑漠!岑漠!”

慘白的燈光高懸于眼前,岑漠難耐地合上眼皮,試圖開口告訴對方,我在。

可身邊的溫度,聲音,燈光,一齊暗了下去,世界被塗成深藍,他的身子一下子沒了支撐,沉了下去。

沉沒。

“咕嚕——咕嚕嚕——”

深海中是一片漆黑,沒有光亮,未知的威脅藏在暗處,随時會被吞吃入腹,死無葬身之地。

耳邊想起了放映機的聲音,他看過的唯一一場電影是在七歲,小學裏組織大家一起在夜晚操場的草坪上坐着,蚊蟲亂飛,音質極差,具體劇情都模糊在了青草味和瘙癢之中,卻仍舊記得那個黑色的放映機立在那兒,無人敢動。

他還隐約記得,電影裏說,人死之前,是要放跑馬燈的。

——就像現在這樣。

他看見自己出生,農村裏的男孩不值錢,因為基本沒有分化成alha的可能,難以出人頭地,又不像女孩子一樣可以交易,若是成為了oga,那是讓全家人享福的喜事。

在他之前家裏已經丢了兩個男孩了,卻不知怎麽的把他留了下來,取了一個不甚吉利的名字,從小因為飯吃不飽而瘦瘦小小的,怕被挨打,別的孩子踢球玩鬧的時候,他就一個人坐樹上,聽鳥叫叽叽喳喳,看日光影影綽綽。

再遠眺那遠遠的,繁華的,可望不可即的城市。

他想,有一天,他會出去看看的,哪怕大人都說城市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他也願意被吃掉。

但生活總喜歡和人開玩笑,那天開貨車的老師傅還和他打趣說車箱子能送他一程,當天晚上,他就分化了。

那個扭曲的腺體自他後頸上長出來,身體出現所有陌生又惡心的反應,他的世界在那一瞬間被框死。

好在有一個人,給了他第二次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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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馬燈開始走得很快,他安安靜靜地懸浮在水中,看着自己身後的背景由冬變夏,從春到秋,他始終如一地拿着一本書坐在窗邊,頭發長了又被剃短,皮膚變得越來越白,眸子裏的亮光一點點褪去,直到整個人都變成了一個缥缈的幻覺。

他和外界早已脫軌,他活着,卻也從未存活于這個世界上過。

岑漠的鼻子一酸,他想,如果身邊沒有那麽多海水,他應該是哭了。

他還沒好好活過,就要死了。

“啪!”

膠帶似乎是被卡住了,畫面成了慢速播放,畫中有三個人,他,池懷霖,還有那個壞人。

而他和兩人之間,隔了一條發瘋的狗。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啊啊啊!”

他眼睜睜看着alha把插在自己腿上的鋼釘硬生生拔了出來,插進瘋狗身上,黑色的狼狗還張着血盆大口,卻已經沒了聲息,牢牢地被釘在離他半米遠的濕軟泥地裏。

他看着池懷霖一點點爬起來,壞人站在窗邊莫名其妙地大笑,男人給了他後腦勺一拳,壞人便趴在了地上,沒了動靜。

最後,男人才轉向了他,扯了扯嘴角,才一瘸一拐地走了兩步,便跪倒在了地上,可也就是片刻的歇息,繼續一點一點靠一條腿挪到他身邊來。

“不要,池先生,不要走了,你流了好多血,不要,你要死掉的……”

“噓——不要說不吉利的話,”男人點點他的額頭,又指了指他的肚子,“讓鬧鬧小朋友聽見了,會吓壞的。”

被綁得發紫的手終于落了下來,他一頭栽進對方懷裏去,男人敞開外套,把他包進懷裏去。

他聽見對方長舒了一口氣,最

後把頭抵在他肩膀上。

“真好啊,總算是,抱到你了。”

他挪着身子找壓不到對方腿的角度,手還麻得厲害,怎麽也使不上勁,腿上的窟窿眼卻如何都堵不住,汩汩地冒着血,澆進漆黑的大地裏。

“怎麽辦,池先生,我該怎麽辦?”

“別管它,乖寶,痛不痛?有沒有哪裏不太舒服?”

他擡頭看他,他似乎是看不太清楚了,半耷拉着眼皮子,胡亂地摸索着他的位置,他把臉湊過去,男人輕輕撫摸着,像是捧着什麽寶物。

他想,如果眼前人是他的臆想就好了。

他慌裏慌張地擡頭,問道:“池先生,你,還帶我走嗎?回到,醫院裏去嗎?”

池懷霖看着他,笑得有些刻意,顯得有些傻了。

他牽着他的手,放回到自己心窩子上。

“不了。”男人說話的聲音從沒那麽輕過,輕到他要湊近了,才聽得清,“我曾經,把你搞丢了,搞丢了兩次,好不容易找回來,不想再丢第三次了。”

岑漠只覺得自己心跳如擂鼓,他突然有一種矛盾的想法,既想池懷霖繼續說下去,又不想他再開口。

“我帶你去看海,去撿小貝殼,去曬好聞的陽光,”池懷霖把頭搭在岑漠肩上,“我的小美人魚好不容易上了岸,我不能把他鎖起來,我們的故事裏沒有泡沫,你想去哪,我就帶你去哪。”

岑漠的眼睛驟然放大。

——他等這個故事等了十三年,每一天都在期待那個人再一次讀給他聽,可事到如今,他卻不想聽了。

“不要,我不要聽,你是我的臆想,對不對,你還是好好的,對不對?你還是好好的,求求你了……”

池懷霖只覺得自己冷得不行,卻連發抖的力氣都沒有,懷裏的oga怕得厲害,老宅的地理位置太偏,平時都有家庭醫生,救護車來得肯定不夠及時。

而岑漠已經快熬不住了,他自己甚至都沒注意到,褲子已經浸透了,手腳也冷得像塊冰。

度秒如年。

他吻住了懷中人蒼白的唇,堵住他夢呓般的自言自語,一點點把嘴裏的熱氣渡給對方,可收效甚微,池懷煜說過,他強迫他發情了,岑漠沒有反應是因為他早就習慣了,不懂不被照顧的發情期于oga而已是何種危險。

他的吻劃過對方冰冷而修長的脖頸,最後落在了後頸的腺體上。

這是他生平僅有一次的禱告,向漫天他從未曾相信過的神明祈禱。

救救他吧,他的生命還未曾綻放,罪人是他,他願意嘗盡所有苦難換他第三次生命。

換他去和這個世界,打個招呼。

牙齒深深地嵌進腺體,oga發出疑惑的嗚咽,鼠尾草的味道讓人短暫地忘記疼痛。

可天地間一片寂靜,連星星都不曾閃耀。

“乖寶……”

“是,海的,鹹味。”

少年清澈的聲線自他耳邊響起,帶着一點好氣,兩點不可思議。

“我聞到了,池先生的,味道。”

——是海啊。

從前,海是禁锢他的囚籠,讓他無法走出他的地盤。

從今以後,海是承載他揚帆遠航的動力,他将以自己為載體,帶他去看遍這世間的奇跡。

就像現在。

“岑漠!”“池懷霖!”

夏時光沖了進來,剛想打抑制劑,卻意外發現岑漠身上已經有了标記,人早已沉沉睡去。

而池懷霖也終于支撐不下去,倒

在了地上。

——梁尹去找岑漠的時候,在一地的外賣裏發現了那枚扣子,也就猜到了是池懷煜動的手,可惜他們先去找了池懷煜的公寓,還是來遲了一步。

岑漠看着跑馬燈裏被及時送上了救護車的自己,奇怪地一歪頭。

我沒死啊。

于是他憋了憋勁,努力睜開眼,就見池懷霖睜着雙猩紅的眼盯着他看,直到确認他眨了眨眼,才緩緩垂下頭去,順了一口氣。

“池先生,”岑漠動了動手,卻覺得有些吃力,“鬧鬧呢?”

“還在肚子裏,預産期在夏天。”

“哦,這樣啊。”

他和肚子裏的小家夥瞬間搭上了聯系,明明跌倒的時候疼得他以為要失去他了,卻不想鬧鬧比他想象得要堅強很多。

“咳咳,”池懷霖清了清嗓子,要他注意到自己,“不關心一下我麽?”

“哦,池先生,腿怎麽辦?”

池懷霖被嗆了一下,又不好生氣:“反正會好的,就是需要一段時間。”

“這樣啊。”

氣氛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岑漠呆呆地看着池懷霖,池懷霖也看着他。

男人的臉似乎紅了一下,牽過他的手,打開了一個小盒子。

裏面是一個鑽戒,鑽石是藍色的,散發着幽深的光。

“孩子都有了,”池懷霖嘟嘟囔囔地念叨着,單膝下跪,“和我結婚吧,岑漠。”

oga看看戒指,又看看池懷霖,動了動食指。

把戒指推遠了一點。

“嗯?”

“我不要。”

“什……”

“我要睡覺了,池先生,”岑漠打了個哈欠,把被子往上拉了一點,“晚安,池先生。”

“等等——”

還沒等池懷霖有所反應,岑漠像是真的睡着了一樣,眼睛閉着,睫毛打着卷兒,外頭已是晨光熹微,太陽一點點爬了上來。

alha拄着拐杖,認命地把戒指收進口袋裏,一瘸一拐地走出病房。

病房外一個beta一個oga笑得已經快瘋了,就連坐在輪椅上的老管家,嘴角都抑制不住上揚。

“給我等着。”

池懷霖氣急敗壞地回到自己的病房去,他想來想去都想不明白,岑漠為什麽會拒絕他。

難道不是已經互通心意了麽?他這腿難不成是白廢了?

病房裏的oga微笑着進入了夢鄉。

童話故事裏不是這麽說的。

十三年前的池懷霖給他講故事的時候,有大船,有蠟燭,有璀璨的煙花,還有耀眼的漫天繁星。

怎麽能是在病房裏,慘白慘白的,一點都不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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