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墨焱同我置了氣,她不理解我為何會突然變得如此冷酷。
哎,實非我冷酷,世事無常,我只是不想冒險,這也是逼不得已的事……
她将自己關進房裏,不再理睬我,任我怎麽敲門都不開。
孩子大了,真是越來越難養了。想當年她還是條小赤龍的時候哪裏有這麽多事,我走哪兒她跟哪兒,不讓跟還要哭鼻子,現在……現在都會跟我甩臉了。以後回了北海,她成了高高在上的公主,怕也不會記得我這個窮酸的養父。
我胡亂想着,思緒萬千,一會兒發散到這,一會兒又發散到那。片刻功夫,已經想到将來公主出嫁,我一個沒名沒分的低微鲛人,怕只能躲在人群後默默垂淚祝福。
這樣想着,越發心酸了。
“主人,我回來了。我将他丢到離這裏兩座山頭的地方,保準找都找不回來。”
劉叔一去一回花了個把時辰,看來是有好好遵我囑咐,把人丢得遠遠的。
我只手撐着腦袋,輕揉額角道:“做得好。”
蛤蟆精得我誇獎,聲音都通透幾分:“有事主人盡管吩咐,劉福一定辦得妥妥的。”
我點點頭,讓他退下。
待室內只剩我一人,我睜開眼發了會兒呆,長長吐出一口郁氣。
這叫什麽事啊……
山中氣候無常,白日還是晴朗的大日頭,到了晚上忽地起了霧,淅淅瀝瀝開始下雨。
我被雨聲吵醒,披衣到廊下一看,知道這雨短時間內停不了。且随着雨不斷落下,山裏的溫度也在逐漸降低。
望着漆黑一片的夜空,我心裏着實有點惱火,總覺得老天故意整我,不讓我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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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不下雨晚不下雨,偏偏這時候下雨,偏偏……在我将靈澤送走的當晚下雨。
雖說龍是不該懼水的,但他現在傷勢嚴重,要是這雨一直不停,氣溫又很低,他就是北海龍王怕也不會好過。
我在廊下焦慮踱了一夜的步,到第二天天蒙蒙亮時,終于下定決心拍開蛤蟆精一家的門,将還沒睡醒的劉叔挖起來給我帶路。
“主人怎麽又想将人找回來了?”蛤蟆精化作原形,這聞聞那嗅嗅,在山林間一蹦一跳,猶如一座移動的碧綠小山。
我跟在他身後,撐着油紙傘在雨中慢行。
“與你無關,別瞎打聽。”
只是丢了一條撿來的毫無關系的龍,墨焱都那麽生氣,要是哪天她知道靈澤是她親爹,而又因為我這一丢把他老人家丢出個什麽好歹,她知道真相後怕不會原諒我。
做了父母才知父母不易,我爹雖然對我從小就不怎麽樣,還将我送到北海為貢,但将我養到這樣大,他着實也不容易。我小小年紀就擅闖禁地,放出惡龍識神,犯下彌天大禍,要是靈澤稍微暴戾一些,治夜鲛全族之罪也不是不可。
我以前總覺得他冷酷,其實便如今日墨焱看我,有些片面。
或許在他看來,他的傻兒子早在破除禁地封印時就死了,後來那個能說會跳,和他兒子長的一模一樣的,不過是擁有惡龍識神的另一個人罷了。
一個陌生人,他為什麽要傾注父愛呢?
蛤蟆精淺褐的肚腹鼓起又收回,呱叫兩聲,向前躍去。
“奇怪,應該就在這附近啊,怎麽沒了?”他停在一顆倒下的枯樹前來回張望,“主人,我昨天就是将那小白龍放在這兒的,您看,被子啥還在呢。”
地上滿是落葉,枯樹上勾着一條濕漉漉的被子,看花色的确就是昨天那條。
“受那麽重的傷會去哪兒,難不成自己走了?”巨大的蛤蟆精翻找着枯樹周圍,甚至将樹幹從地上頂起。
天上的雨越下越大,風一吹樹葉上的積水便全都落下來,砸在雨傘上密密層層。
雨聲喧雜,雨水更是沖淡了氣息,讓人一時難以分辨靈澤的去向。
我心中煩躁愈盛,盲目地選了個方向去找,口中不斷呼喊靈澤的名字。
四周并無人回應我,但我總有種預感,他該是就在附近沒有走遠。
忽然,隔着重重雨幕,我耳邊聽到一聲極微弱的低吟。
要不是我确定自己聽到了,那聲音簡直就像一場幻覺。
我循着聲音找去,發現一株碩大的參天大樹,扒開擋住樹洞的植物,最終在裏面找到了蜷縮成一團的小白龍。
他微張着眼眸,呼吸急促,一陣陣的發抖,縱然躲進樹洞,身上的鬃毛和繃帶也已全部濕透。
“靈澤……”靜修十年,早該古井無波,可見到他這番模樣我卻還是心中一顫,止不住地泛起酸澀。
我碰碰他的腦袋,手背觸到他的呼吸,一片灼熱。
他感覺到有人摸他,微微擡起眼,吃力地蹭了蹭我的手。
就算我叫人扔了他,如今又見我,他還是不遺餘力地讨好我,對我一點不設防。難以想象他和那個叱咤北海的龍王陛下是同一個人,簡直就像凡人馴養的小狗……
我招來劉叔,拖着小白龍躍到他身上。
蛤蟆精孔武有力,一條龍加一個我仍舊步履如風,一蹦一丈遠。雖然颠了些,速度倒是很快。
靈澤腦袋枕在我膝上,雖說我倆全身都淋得差不多了,但我還是将傘舉着,也算聊勝于無。
回到山莊,将靈澤再次安置到他之前住過的客房,我囑咐春嬸熬藥給他灌下,又叫元寶給他擦身,之後便回房換衣服去了。
靈澤這會兒傻,不代表他傷好了不傻;就算他傷好了還傻,也不代表我要一直養他。
我在山中遠離海族,生活了十年,雖然清苦無趣,但也很知足。
我有命領略山川大河、陸上風光,有栖身之所,有一個不那麽靠譜但待我真誠的朋友,還有個可愛的小女兒,實屬不易。誰要想奪走這一切,無論是誰,我都不會答應。
哪怕是靈澤,是黑蛟,我也要與他們一拼到底……
眼前一陣模糊,腦海中似有一股濁氣上湧,就連身上,都逐漸冒出縷縷黑氣。我猛然回神,知道自己這是又被心魔所惑,趕忙靜心凝神。
念了小半時辰的清心咒,身上魔氣才再度收斂。
我長長呼出口氣,一整衣襟就要出門。腳都跨到門外,猶豫片刻,還是回去從牆上取下了一副暗紅的鬼神面具戴到臉上。
面具是前些年上元節時帶墨焱下山參加燈會時買的,額上生着小角,小販說是他們本地的哪位鬼神,我也沒記住。面具只遮住上半張臉,紅色作底,眼白塗成金色,兩邊墜着黑色流蘇,夜裏乍一看便如修羅在世,還挺恐怖。
一進客房,便見到墨焱也在。她倒是消息靈通,一聽靈澤回來了,連氣都不生了。
她看到我愣了愣,走近了問:“爹?你怎麽又戴面具?”
我難得去山下,怕被黑蛟或者靈澤的眼線認出來,便會戴上面具。但在家裏戴還是頭一次。
“他總要走,萬一将我相貌洩露出去,引來咱們的仇家怎麽辦?”我随便找了個理由搪塞她。
其實靈澤也沒怎麽見過我長相,最多就是绛風破開他眼上封印時迷迷糊糊看了一眼,十年過去了也不一定還能記住。讓我比較擔心的,還是前日他剛醒那會兒我試探他時自報了家門,他以後要是傷好了還能記得,應該很容易就能猜出我是誰。
如今便只能祈求他在呂之梁回來前都不要變聰明,一直傻着,等呂之梁将他送回北海再聰明不遲。到時最好再叫呂之梁在他記憶裏做點手腳,讓他忘了龍虎山的一切,特別是我。
“爹,我就知道你最心軟了。”墨焱粘過來,像小貓似的蹭着我撒嬌。
我一見她笑臉,那些心酸便也消散幹淨,但還是忍不住捏了捏她鼻子。
“以後你吃的得省一半給他,說到做到啊。”
她笑容一僵,左顧右盼着不回我話:“爹啊,我想起和寶靈觀的小道士今天約了去山裏摘野果子,我先走了哈!”說罷她游魚似的一溜煙跑沒了影。
我望着她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轉身又去看靈澤情況。
他身上鱗甲和鬃毛都被細心擦拭幹淨,傷口也有重新包紮上藥。此時呼吸平緩,睡得頗沉。
我坐在床邊,對着他一看就是一個下午。
傍晚時春嬸來送藥,我頭次見識了她灌藥的蠻橫架勢。直接掰開龍嘴,壓住舌頭,不管不顧就往裏倒。倒好了再是飛速按住龍嘴,不讓對方有機會往外吐。
小白龍驟然驚醒過來,身體劇烈掙紮,奈何春嬸十分有遠見地整個人坐在他身上,徹底壓得他動彈不得。
尾巴拍打着床面,将床帳都要扯下來。
我看白龍眼裏集聚着水光,像是又要流淚,忙叫了停。
“好了好了,你下來吧,他應該咽下去了。”
春嬸松了手,從床上一躍而下,我有種地面都震了三震的錯覺。
她一拍衣服,端起托盤道:“主人,藥喂完了,我這就做飯去了,做完飯跟您送來。”
我心不在焉地擺擺手,她便出去了。
白龍腦袋耷拉在床頭,瞧着氣息奄奄,竟比我找到他時還要虛弱的樣子。
該不會被春嬸坐壞了吧?
我不安地上前,捧起他的大腦袋左右看了看。
他睜開眼沖我低低叫了聲,眼裏淚光猶存。
慢慢的,白龍發生變化,鱗片消退,龍吻回縮,黑色長發覆蓋身體,他在我面前再次變回了少年的模樣。
如果可以,我倒是不希望他變成這樣。
他變幻了人形,我的姿勢卻沒變,仍是捧着他的腦袋。
他眨了眨眼,蹭着我的掌心,開口叫了我一聲:“……爹。”
我一個不穩松了手,他差點一腦袋砸上床緣。
這聲爹叫得我可要折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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