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找了處隐蔽的珊瑚叢躲避,我微閉上眼,手上拈出一個千裏傳音訣,心中默默呼喚着墨焱的名字。

她随呂之梁離開龍虎山時,我将僅存的那條法鈴手串留給了她,本是叫她存個念想,沒成想在今天派上了用。

這法子我其實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要是墨焱沒戴法鈴将它丢在了哪個角落,我等再久她也不會回應我的呼喚。

所幸,一炷香後,珊瑚海中傳來小丫頭清脆的聲音。

“爹,是不是你?爹,你出來啊,我是焱焱,我來見你了!”

聽到她的聲音,分明才過去沒多久,我卻有種恍如隔世之感。我從珊瑚叢後飛快游出,在她面前現身。

墨焱怔了片刻,見真是我,紅着眼眶大叫着撲了過來。

“爹啊!”她抱着我的腰,哭得泣不成聲,“到底怎麽回事?為什麽他們都說你殺了父王?爹你是不是有什麽苦衷?”

我喉頭苦澀不已,握着她的肩膀将她扯離自己,随後彎**顫聲問她:“焱焱,靈澤,你父王,真的……真的不在了嗎?”

我說不出那個“死”字,哪怕是“不在了”三個字,也是用極輕微的聲音吐出,害怕說重了,就成真了。

我緊緊盯着她,滿心希望她能搖一搖頭,否認我的說法。可我一向倒黴,老天這次也沒有保佑我,墨焱眼裏含淚,在我的盯視下沉重地搖了搖頭。

所有希冀都在這一刻化為烏有,踉跄兩步,我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心緒劇烈浮動之下,氣血上湧,偏頭便嘔出一口血。

“爹!”墨焱臉色大變,上前攙扶住我搖搖欲墜的身子。

濃郁的血色逐漸被海水稀釋,很快消散無蹤。

“爹你怎麽樣?你不要吓我。”她又再哭起來,“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必定是太子誤會了你。爹,你和我回去說清楚吧,不然……不然你就讓我跟你一起走,我再也不要和你分開了。”

我閉了閉眼,心裏一片死灰,再聽不進墨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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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能想到堂堂北海龍王,竟會死在一條名不見經傳的鲛人手裏?還死的那樣輕易,那樣凄慘……

“不。”我攥住墨焱扶住我的臂膀,強行推開她,“我不能帶你走。”

留在北海她仍是公主,跟我走了,她就只能當逃犯,過東躲西藏的日子。

墨焱聞言臉色慘白,不明白我為什麽要拒絕她:“爹,我已經沒有父王,現在連你也不要我了嗎?”

我呼吸一窒,她的話如同重錘,砸在心間,瞬間便将那坨已經鮮血淋漓的肉塊砸成了稀爛的肉糜。

我半蹲**,輕輕抹去她臉上的淚水,沖她淺淺一笑。

“你真的……很像你父王。”啞聲說完,掌心運起靈力,趁她還未回過神之際,按住她的額頭。

白光一過,她不敢置信地瞪着眼,随即雙目一閉,無聲無息倒進了我的臂彎間。

我輕輕托住她,替她理了理淩亂的鬓發,起身沖不遠處躲藏的氣息道:“出來吧。”

不多時,手持拂塵的呂之梁自一叢鮮紅珊瑚後步了出來。

他神色肅然,全不見過往嬉笑模樣。

“你放心,只有我跟着來了。”他看了眼我懷裏的墨焱,眉間少見地擰起疙瘩,長長嘆了口氣,問,“墨憶,到底是怎麽回事?”

不告訴墨焱,是因為她年紀還小,我不想她牽扯進這些仇怨中,不快樂的長大,對呂之梁這老小子卻沒那麽多顧忌。

“那日我途徑一座破廟……”略一思索,我便将自己路遇到阿羅藏等人,受其魔氣侵體,後被靈澤及時趕到打斷的事全都和盤托出,“……逃跑時,我用光了你給我的所有符咒。我一度将魔氣全都封進鲛珠,哪怕死也不願入魔,本以為必死無疑,不想醒來後魔氣沒了,鲛珠也好了。不得不說龍族的大巫醫果真醫術高超,叫人嘆服。”

說到此處,呂之梁忽地以拳抵唇,輕咳兩聲,對着我欲言又止。

我見他如此,知道必定是有什麽隐情,便道:“事到如今還有什麽不可直言的?”

我以為這世上不會再有什麽自己不能承受的,想不到呂之梁接下來的話,卻結結實實又給了我致命一擊。

“北海王将他的龍珠分了你一半,因此你才活了下來。”

我呆呆看着呂之梁,一瞬間仿佛聽不懂他的話了。他的唇在開合,他說得每個字分開我都明白,組合在一起卻比天書還難懂。

“你說……你說什麽?”

“我也是這兩天才知道的,你的鲛珠被魔氣侵蝕幾近碎裂,又遭遇人修埋伏,沒能回到北海就快不行了。是靈澤剜出了一半的龍珠給你,為你重塑鲛珠,保你不死。你沒感覺你的鲛珠和以前不太一樣了嗎?”

“剜”這個字眼異常刺耳,我腦海中瞬間閃過靈澤蒼白的面容以及胸口重重纏繞的繃帶。

那日失去意識前,我分明才是傷得更重的那個,靈澤輕松解決那些人修,根本沒受什麽傷。可一覺醒來,回到北海,靈澤卻傷得比我還重。

我真是愚蠢,為何從來沒懷疑過是他救了我?

怪不得我說救我的是小傻子不是他時,他會那樣生氣,甚至氣到吐了血。

他為救我不惜重創身體剜出自己的龍珠,我卻天真的以為一切都是大巫醫醫術高明。

如果大巫醫真的醫術那樣高明,靈澤又怎會眼盲千年不能視物?

可惜我明白的太晚,都太晚了。

“所以……我才能輕易得手。”我喉頭仿若哽着塊巨石,嗓音只能從細窄的縫隙流出,變得嘶啞難聞。

不是他越活越回去了,只是他怎麽能想到,自己分出一半龍珠的人,竟然會置他于死地。

呂之梁捋着胡須問我:“現今你打算如何?我和墨焱信你,北海那小太子未必會信你。他親眼瞧見你行兇,恨慘了你,還說要是抓到你,必定要将你扒皮抽骨,刮去鱗片,放逐深海任群魚分食。”

我垂眼注視墨焱不安的睡容,半晌沒有說話。

“不然咱們還是會龍虎山吧?”呂之梁見我不答,自顧絮叨說起來,“陸上有海族對人皇的承諾制約,他們不敢多派人馬上去找你,我多布幾道法陣便好……”

不等他說完,我将懷裏墨焱往他懷裏一塞,他慌忙接過,停下話頭,不明所以看向我。

“蔣虎去過龍虎山,你忘了嗎?”

呂之梁嘶了聲:“把那小子忘了。這可怎麽辦,不然……一起敲暈了帶走吧?”

我見他越說越不像話,忙打斷道:“你的符咒呢?”

他一愣:“須彌戒裏。”

“我借幾張。”說罷脫去他的翠玉扳指,自裏面搜刮了數千張符咒,又給他套了回去。

将符咒放入自己的乾坤袋中,在腰間牢牢系好,滿意地掂了掂後,我對呂之梁道:“你們回龍宮吧,墨焱……暫且要你照顧一二了。”

呂之梁表情比方才更沉郁幾分,似乎已經預感到我的決定。

“那你呢?”

“我?”我沖他一笑,轉身欲走,“待一切結束,我自會伏誅。”

當我再次站到墨雀面前時,她僵硬的臉上露出了抹一如所料的表情。

“歡迎回來。”

我掃視了圈擺放着各類瓶瓶罐罐的石櫃,最後目光定在她臉上,問:“你要如何殺死阿羅藏?”

她的身體逐日腐朽,連滿屋古怪的氣味都不能蓋過她身上散發的腐臭味。別說阿羅藏,現在就是墨焱怕也是能輕易殺了她。

“我會事先布下誅魔大陣,待你将其引到地方,便催動陣法誅滅他。”墨雀輕描淡寫地說道,言語簡練到不像是要屠龍,更像是要去山上獵頭蠢笨的野豬。

放下陷阱,它自己就會撞進來,多麽輕而易舉?

我眉頭深深蹙起,對她極不信任:“如此就能殺了他?”

“我知道你是嫌這方法太過簡陋,可你還有別的選擇嗎?”墨雀将雙手放在香爐上方熏烤,似乎是通過這種方式除去一些身上的異味,“你有栖霞,還有龍衣,你怕什麽?”

她不知道,我還有半顆龍珠。

我一咬牙:“我自然不是怕死,我怕的是殺不死他!”雙掌猛地拍在她面前的石桌上,指尖用力到發白,“只要能殺他,無論怎樣的方法我都願意嘗試。”

想要殺死阿羅藏的恨意猶如風暴,在心間盤桓醞釀。在此之前,我從不知道自己對某個人可以這樣恨之入骨。

墨雀按住胸口咳嗽起來,好一會兒才喘着氣道:“與我合作,總比你單打獨鬥強。給我幾天時間布陣,放心,我也并非真的毫無計劃。天時地利人和,三樣齊全,總也有七成把握。”她一指不遠處的一道暗門,語氣柔和下來,“這幾**先養精蓄銳,不要随意出去,我會對阿羅藏說正在煉化你。兄長,求你再信我最後一次。”

如今除了信她,我也別無辦法。要我單槍匹馬去殺魔龍,我連五成把握都沒有。只是我心中仍有疑惑,不得不問。

“我是為了複仇,你又是為了什麽?這該是你唯一能待的地方了。”

北海棄了她,夜鲛族她又回不去,如今拖着殘軀,再毀了此處,可就真的沒有容身之處了。

墨雀手上動作一頓,眼裏劃過抹黯淡。

她啞聲道:“為了什麽?什麽也不為,就是累了……”

我知道她沒說實話,但也沒繼續追問下去。

一言不發走進那側室,關了門,無窗的室內頃刻漆黑一片,半點光亮也無。

幸而夜鲛自深海來,視力本就不差,只一會兒我便适應了,逐漸能看清黑暗中的事物。

一副桌椅,一張竹榻,再無其它。

在石凳上坐下,呆了半晌,忽地想起問呂之梁強借的那許多符。從乾坤袋裏掏了陣,想取出整理一二,免得用時不知道扔出去的是什麽。

看到袋中的花型銅鏡時,我先是一怔,接着被刻意壓抑遺忘的巨大酸楚襲上心頭,我只能通過屏息靜氣的方式,才能暫時将自己從這些情緒中剝離。

略做猶豫,我還是将它從乾坤袋中取出。

紫雲英說我想知道的都在裏面,到底是什麽呢?再過幾天或許我也會死,死前至少做個明白鬼吧。

注入靈力,須臾,鏡面一蕩,水波一樣的紋路擴散開,畫面逐漸呈現。

靈澤告訴小孩,他暫時不會再來這個山洞了。

“孟章祭即将舉行,我要前往西海參加祭典,有段時間不能來。”他揉着小孩的腦袋,“你也莫來了。”

随着見面次數多了,小孩與他日益熟悉,膽怯消散無蹤,滿心滿眼唯餘喜愛。

但他仍然呆傻,很多時候只是自己傻樂,不能明白靈澤的意思。

靈澤讓他不要再去禁地,他眨着眼一副絕對遵命的模樣,結果第二天便又去了。

不僅第二天去了,第三天、第四天他都去了。蹲坐在石臺下,等待期間無聊的在地上用石頭畫着花。他似乎自有一套時間标準,等到差不多了,就拍拍屁股回去睡覺,每天不多不少正好是一個時辰。

石臺上的漆盒靜靜待在原地,直到某一天,深海發生了一場輕微的地動。

地動使洞裏纏縛漆盒的鐵鏈紛紛掉落,連原本嚴實的封印也缺開一個口子。

“爹……”

稚嫩的嗓音沿着漆黑的通道靠近,一直毫無動靜的漆盒忽地發出一陣耀眼紅光,自縫隙中透出,照亮了整座洞穴。

“爹,我害怕……”小孩哆哆嗦嗦出現在畫面裏。

漆盒一閃一閃,像是某種回應。

小孩聲音一止,仿佛被它吸引住了般,愣愣往前走了過去。

他從石臺上吃力地抱下了漆盒,還要細看,那盒子不知是太重了他沒抱住還是什麽,突然跌落下來,摔得四分五裂。

一大團紅色如同火焰般撲向他,将他徹底淹沒。

小孩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便暈了過去。洞外很快傳來人聲,一名身穿黑衣,留着一字胡的瘦削男人帶着另兩名族人匆匆趕到,見到洞中景象大吃一驚。

他查看了小孩的情況,又看了空空如也的漆盒一眼,懊喪地撇過臉一嘆:“真是冤孽。”

這男人便是我的父親,夜鲛族族長墨淩。

他探出绛風識神在我體內,為了防止識神逃脫夜鲛族被靈澤降罪,最終選擇了在我臉上刺上黥印困住識神,并且隐瞞實情。

摸了摸額上黥印的位置,仔細想想,我正是從那之後開始有了比較清晰的記憶,在此之前,我都是混沌無識的。

在我被刺上黥印沒多久,靈澤終于再次回到夜鲛族。

他先是去了禁地,發現绛風識神已經不再,臉色沉郁的可怕。仿佛有層陰雲籠罩在他身上,随時都會劈下雷電。

畫面一轉,那帶着陰雲的身影出現在一張矮床邊,床上躺着無知無覺尚幼小的我,砸巴着嘴正睡得香甜。

靈澤伸出一掌,懸在我頭頂上方,感應了片刻,五指一緊猛然收回了手,臉色越發難看。

“你不甘心,還想要回來嗎?”他喃喃着,閉了閉眼,眉宇間現出一絲哀色。

但很快,悲傷轉瞬即逝,再睜開眼時,那什麽也映照不出的眼眸裏只餘冰冷的殺意。

輕擡兩指,宛如蝴蝶的翅膀,優雅又散漫地在空中劃了半圈,而與他賞心悅目的動作相反,周圍的水汽逐漸凝出冰晶,形成一枚尖銳可怕,足有兒臂粗的冰錐。

冰錐危險地靠近熟睡的孩子,靈澤斂着眸,臉上含霜覆雪般沒有任何表情。

只要他動動手指,一條生命便會消逝。冰錐越來越近,對準小孩的眉心。

空氣都仿佛凝滞,一觸即發。

但既然我好好活到了現在,靈澤當年必定因為什麽沒能順利得手。

就在冰錐要猛力刺入孩子眉心時,他一個翻身,喉嚨裏發出含糊綿軟的呓語。

“頭疼……”他不安地蹭了蹭被子,不知再向夢裏的誰撒嬌告狀,“好疼。”

靈澤的冰錐再也沒能刺下去。

就那樣僵持半晌,冰錐調轉方向回到他身邊,他五指一收,徹底華為晶瑩粉末。

伸手探向無知無覺在鬼門關前走了圈的小孩,靈澤在即将摸上他腦袋的前一刻停住動作,過了會兒才再緩緩覆上。

“小家夥,你可真是會為難我……”

他輕輕嘆了口氣,卻是與之前墨淩截然不同的意味。

這段影像結束,接着往下看,出現了紫雲英的身影。

她得知夜鲛族沒有看守好绛風的識神,大為惱怒。而在知道靈澤竟然放任了擁有绛風識神的我四處随意走動時,更是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

“你這是養虎為患。我本來就不同意你留着绛風的識神,他太危險了,你不能讓他再有第二次機會。”

靈澤不為所動:“那将軍便幫我看好他吧。”

紫雲英抿緊唇,死死盯着他的臉,不放過一絲表情。

“你下不了手?”

靈澤坐于廊下,對着院子裏自己并看不到的美景,手上握着一杯茶,正冒着縷縷熱氣。

他沒有回話,而是将茶杯擱回了桌面。茶杯與桌子相碰巧,發出不輕不重的一聲響,是他在趕人了。

紫雲英與他僵持片刻,最終還是敗退。

那之後,她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同靈澤彙報我的近況,往往只是簡短的一句話,靈澤聽過也不會再追問,如此持續了上百個年頭,直至……

“阿羅藏已經開始接近夜鲛族,他必定得到了什麽消息。”紫雲英快步走來,“那個孩子你若不想殺他,便不能再留在深海了。”

靈澤精心修剪着一盆海裏少見的綠色盆栽,聞言慢條斯理道:“讓他到我身邊來,我會看好他。他一直是個乖孩子,應該不會讓我太操心。”

紫雲英沒有領命便走,而是繼續道:“若他見了阿羅藏,你該知道最壞的結果是什麽。”

她不像在陳述什麽事實,反而更趨向一種逼迫,逼迫北海年輕的王做出一個讓彼此滿意的承諾。

靈澤沉默片刻道:“我知道,到時我不會再心軟。”說完他手下輕輕一用力,剪下一段枝條,便像輕而易舉地剪除某人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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