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嗤啦”一聲, 這書在池罔手中散了架, 被他徒手扯成了兩半。

那書店老板頓時很生氣:“你拿書看就看,幹嘛把它撕壞了?賠不賠錢倒是其次,你難道不知道——這第六冊 有多少讀者在排隊等着?你好不容易才買到了,怎麽就這麽不知道愛惜呢?”

老板在那裏嘟囔什麽, 池罔每個字都聽進了耳朵, 但他又覺得自己每個字都沒聽懂。

他一向以為自己活了七百年,遇事不動聲色那是最基本的修養,因為在這七百年間,該見過的他早就都見過了,想為點什麽事來個喜怒形于色, 對他來說都很難。

而此時他終于明白, 原來他還是太年輕了。

池罔的聲音都有點飄:“你們店裏還有多少……所有冊,我一起帶、都帶走。”

必須把能看見的都帶走, 回頭就要找個背風的坡, 把這些書都一把火燒光!燒成灰渣!

聽到他還要其它的冊子, 房流看向池罔的眼中, 頓時充滿了難言的神色。

書店老板見原來是來了個大客戶, 臉上立刻轉陰為晴, 态度也殷勤起來:“好啊,好啊!這《醉袖桃》一共有七冊,如今出到第六冊 , 也是倒數 第二回 , 還差一本就大結局了, 客官既然都想要,那就都給您拿過來。”

池罔心想,居然還要出七冊!?

這書是哪個瓜皮寫的?

書店老板搖頭晃腦道:“這可是桃花公子的力作,尉遲國師與始皇帝畢生的愛情故事,連載三年,風靡我仲朝大江南北……”

池罔實在聽不下去了,揮揮手,焦躁道:“帶走、都帶走,給我拿個麻袋裝走!”

那書店老板樂颠颠地進去收拾,過了一會,真的拖出了一麻袋的書。

“小店剩餘一共六十七冊,給您抹個零頭,您看看怎麽付錢?”

池罔受此打擊,實在有些魂不守舍,他去摸自己的錢袋,卻發現……他好久沒去取過錢了,錢袋是空的。

房流默默的看了他一眼,一聲不吭地掏出了自己的錢包。

池罔:“……”

回步宅的一路,兩人都陷入了沉默。

就這樣相顧無言地一路走回了燈火通明的步宅時,池罔才終于回了點神。

他看着自己拖着的一麻袋書,臉皮又抽了抽,“我先出去一趟,你自己回去吧。”

房流神情複雜的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手裏一麻袋的本子,從下人手中接過了一盞燈,遞給了他,叮囑道:“知道了,別玩太瘋,早點回來。”

心煩意亂的池罔拖着一袋子書,繞到了步宅旁邊山另一面的坡上。

天已黑了,無人在此,池罔終于不用裝了,他黑着臉狠狠吸了一口氣,帶着破釜沉舟的勇氣,打開那個麻袋,

“醉袖桃”,書卷上三個燙了邊的大字映入眼簾。

都到這個時候了,池罔還帶着一種自欺欺人的僥幸——總不至于所有的冊子,全都是自己和沐北熙的小黃本吧?

他抽搐地抓起了一本,從中間翻開了一頁。

【沐北熙一身龍袍,就算是在這個時候,依然是整齊而威嚴的,透露着一種不慌不亂、勝券在握的從容。】

【而尉遲望那一身厚重華貴的國師服,此時卻已經滑落到了手肘處。沐北熙就着相連的姿勢,把他抱到了龍椅上。】

這一冊就這樣被真·尉遲國師啪叽一聲拍到了地上,然後用腳大力狂踩,才覺得稍微洩憤。

有一句話叫做破罐子破摔,池罔可能被刺激得已經有點神志不清了,他又随便拿起了一本,也沒管第幾冊,随便挑了一頁翻開看了。

這本更有意思了。

話本中的兩位主角這次到了宮外,去了一家青樓玩情趣,聽着隔壁房間裏那對客人小倌翻雲覆雨,“沐北熙”拿出一本類似于《醉袖桃》這個等級的小黃蚊。

“沐北熙”讀着話本裏的小話本,身體力行地教導着“尉遲望”做小黃蚊裏的事。

【“國師,你這時候,該像這話本裏的小倌一樣,緊緊夾着腿,說‘謝大爺的雨露恩賜’了。”】

“你大爺——”

這本書又被池罔從中間撕開扯碎,白花花的碎紙片在空中飛舞。

卻不想空中的風突然改了方向,剛剛揚出去的紙屑,全都被風吹回來糊在了臉上。

池罔凄涼的站在風中,身心受到了重創。

怪不得剛才見他拿着一麻袋《醉袖桃》離開步宅時,房流看他的眼神,是那樣的一言難盡,還特地囑咐了他一句……不要玩太瘋。

終于明白了這其中的意思,池罔整個人都放棄解釋了。

他渾身顫抖地拿起了那盞燈,将火苗湊近麻袋,火舌卷上書頁,瞬間點着了所有的《醉袖桃》。

此時他腦裏突然響起了砂石的聲音,砂石的标志性小奶音顯得有些焦急,“哎,別燒呀,我還差兩本沒看完呢,這話本雖然酸爽又狗血,但別說還挺好看、挺刺激的!”

池罔語氣堪稱恐怖:“你還想活着嗎?”

砂石意識到了什麽,不敢再出言阻攔,惋惜地看着池罔将這些話本全都燒成了渣渣。

“你……去!”池罔扶住額頭,甚至連砂石什麽時候回來的都不想問了,“砂石,我允許你現在抽取我的力量,做一次搜索,我需要立刻知道這個叫桃花公子的男人,是、誰!”

砂石:“啊,你冷靜一下,這次升級後,我還有些剩餘力量可以做一次搜索,這次就不抽你的了。你既然這麽想知道,我就幫你找找看。”

片刻後,砂石道:“我沒能搜到這個人的信息,這是個假名,叫‘桃花公子’的,全仲朝青樓裏有上百個呢,我去哪兒給你找呀?”

這七百年中,池罔從沒像今天這樣暴躁過,他在原地團團轉了幾圈,覺得自己這樣實在沒有任何意義。

砂石好心地提建議:“你怎麽氣成這樣?別氣,再氣就不美啦。我給你念部佛經,消消氣吧?”

池罔:“……”

不知道自己讨厭一切與和尚有關的東西嗎?怎麽什麽讨厭,就偏偏來什麽?

這是池罔第一次懷念之前那個女聲系統,雖然冷酷,但一點也不像砂石這麽會氣人啊。

砂石沉默片刻,又說:“這麽生氣嗎?我其實一直以為,你和沐北熙……”

池罔嚴厲地打斷:“你以為什麽?沒有!”

砂石黏黏糊糊道:“我看到第六冊 了,上面都說了,沐北熙要封一個男皇後,那個皇後就是你。”

池罔站住腳步,正色肅容道:“你不要瞎說,他皇後是誰我至今都不知道,但我确定那肯定不是我。再說我和沐北熙,不存在任何君臣之外的關系。若此言不實,叫我天打雷劈!”

夜晚天空平靜,月明星稀,空曠漂亮。

池罔腰背筆直,毫不心虛,大步前行。

砂石看着他昂首挺胸地向前走。

片刻後,憑空炸了一道雷,精準的劈到了池罔身上。

這一聲雷,吓得步宅裏端着雞湯正要喝的步小姐一哆嗦,差點把雞湯灑出半碗來。

“好好的,這怎麽突然打起雷了?也沒見下雨啊。”步染神色有些不解,随即轉頭對流流說:“你是男孩子,就要多吃一點,才能好好長個子,我叫人再給你盛一碗?”

“好啊,謝謝小染姐。”

大晚上的,步染帶着房流一起在屋裏聊人生,喝雞湯。

房流關心問道:“小染姐,怎麽不在屋裏躺着,非要在這裏等我回來?外面風大,你仔細別着了涼。”

步染回答道:“白天睡了一天,現在反而不困了,順便就等等你和那位大夫小哥哥回來。不過你回來了,小哥哥人呢?”

房流的表情頓時變得十分不自然:“出門去了,誰知道他去幹嗎了。”

步染察覺到這口氣有異,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房流。

步宅的下人端上一鍋香濃的雞湯,自從池罔交代了讓步染多喝湯湯水水的補品,廚房裏就換着花樣炖湯,專門給她補身子。

步染招呼道:“流流來,一起喝雞湯。”

兩人悶頭喝湯,步染喝了一碗半,差不多了就喝飽了。但是房流不知道是因為男孩子胃口大,還是被那句“長個子”刺激到了,自己一個人幹掉了剩下所有的雞湯,十分勵志。

喝完湯,步染問:“你身上的傷,現在都恢複得如何?”

“我好得很快,傷口處理得還算及時,沒發炎症。”房流眼睛一轉,“小染姐,有些事情,我想問問你。”

步染紋絲不動道:“哦?”

左右房中無人,氣氛又很好,房流便問了出來:“你突然來江北做什麽?又怎麽會沾上天山教的人?我收到步家的求救信號,立刻就過去找你,差一點就沒趕上。”

步染沉默片刻,有選擇性的透露道:“我奉皇旨北上秘密調查,你也知道,天山教這些年在北地勢力不斷擴大,對北邊的安穩已經造成了威脅。我已經做的很小心了,卻還是被天山教的人給盯上了,被一路追殺得很是狼狽,多虧遇到了你,一直不曾好好謝過你。”

經此一戰元氣大傷,損失了許多人手才撐到池罔救援的房流,此時絲毫沒露出端倪,反而笑得一如往常,“何須與我這樣客氣?”

頓了一頓,房流又問道:“你染上這瘟疫,和江北見到的瘟疫大不一樣,為什麽天山教追殺你的人,會說這是他們教中研究出來的新瘟疫?”

步染愣了愣,那瞬間的怔忪不似作假,“他們說過這種話?瘟疫也可以像毒藥一樣,被人為幹預控制嗎?”

兩人又聊了好一陣子,步染說:“流流,你去開窗子透透氣,屋子裏有點悶了。”

房流依言而行,一打開窗,就看到了窗對面的小門處,池罔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

這麽晚了,以為所有人都睡了的池罔:“……”

步染:“……”

房流:“……”

步染打破了這尴尬的場面,“小哥哥,你怎麽……變成這模樣了?”

池罔迅速整理好心情,無懈可擊地給出了理由:“我無妨,不過是剛才天黑沒看清路,不小心摔了一跤……我先回房梳洗,失陪了。”

說完這話,池罔風度翩翩地轉身就跑。

小風卷過枯葉,在步宅寬敞的院子裏幹巴巴地飄着。

面前的人一陣風似的不見了,只餘屋子裏的少年少女面面相觑。

一回屋,池罔就關上大門,讓下人去燒水。水很快就被燒好,浴桶擡進了池罔的院子。

被雷劈這種事,大概也是一回生二回熟的。

反正劈也劈不死,只是劈完的附加效果,令人感到絕望。

池罔将衣服扔在外面,鑽進浴桶裏,開始打理自己的身體和頭發。

這步宅裏的兩個孩子都很聰明,池罔今天露出的破綻不少,尤其是房流還一直在旁邊看着。

可是再轉念一想,任房流再聰明,也不可能猜出來事情的真相。

但還是不能再失态了。

池罔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這點小事算什麽?他要振作。

這個天殺的“桃花公子”還沒伏誅,他怎能先一步倒下?

夜深人靜,只有他和砂石還在,池罔覺得這場面有點尴尬,主動找了話題:“我白天的時候救了不少人,你看看該怎麽計算?”

砂石立刻動手:“歸類統計後,算你救了十三個人。我稍微放寬了對‘瀕死’的判定條件,給你多算幾個。”

池罔關心的是另外一個話題:“那非瀕死之人呢?有什麽後果?”

砂石果然不會懲罰他,“想救就救呗,沒後果。”

池罔終于覺得這一天裏,到底還是發生了一點好事。

他繼續試探,問道:“若我殺人呢?”

砂石警覺道:“咦,你要殺誰?打打殺殺的,搞這麽血腥做什麽?”

他很久沒開殺戒了,但他偶爾也會有想宰的人呀。

池罔語氣微妙:“……總有防衛自己時,不小心失手殺掉的人呗。”

“唔,那種情況當然另當別論,不過說實話……”砂石略作停頓,“我這裏看到你身上挂了一個進程……嗯,換句話說就是一個小裝置吧,它整個都是上了鎖的,我什麽都看不到。它平常靜悄悄地也沒什麽動靜,但每當在你救人的時候,還必須是救治瀕死之人時,它的數據才會發生變化。”

砂石的語氣變得鄭重:“以及,有一件事我要和你說。”

“池罔,有句古話叫口是心非遭雷劈,我認為還是很有道理的。剛才那一下子,劈得我半天都沒緩過來,要是力度再大點,我就得當機了。我這裏當機一次後果還挺嚴重的,為了咱們的以後,你還是格外注意點吧。”

池罔冷笑:“連個寫小黃蚊的‘桃花公子’都找不到,我要你何用!”

這一波互相傷害效果顯著,足足兩天,砂石都沒主動跟他說過話。

池罔洗了十幾遍頭,終于把頭發上的卷弄沒了,又把臉上焦了的假皮做了處理。等弄好時,已過了大半夜。

臨睡前,他躺在床上疲倦的想,大概不會有比這更糟糕的一天了。

第二天。

池罔坐在床上,看着那明明已近被他壓平了的頭發,又重新卷出了迷人的弧度,陷入沉思。

一起吃早飯的時候,步染盯着池罔看了許久,才終于忍不住小聲問:“小哥哥,你昨天那麽晚出去,是去弄頭發了嗎……你這卷發怎麽燙的呀?雁城還有這樣的店嗎,你推薦給我呗。”

池罔微微一笑,風度謙和得無懈可擊:“你想太多了。記得跟你的丫鬟說,今天你的藥裏多加三兩黃連,排毒養顏,對你身體大有益處。”

步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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