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從南岸登陸後, 池罔就一刻不停地趕往沐北熙的墓地。

他抵達沐北熙墓穴前的時候, 正是一天晌午時分,日光最盛之時。

在充足的陽光下,那兩人高的墓門上,精細浮雕上的浮灰, 都在光下無處藏身。

池罔看了看日頭的方向, 用手撥了幾處圖案,那緊閉的墓門,便轟然打開了。

裏面暗沉不詳,充斥着壓抑的死氣。池罔閃身進去,便将陽光與生氣隔絕在厚重的墓門外。

在這機關起伏的墓穴中随意行走, 路過時, 甚至檢查了一些墓中機關是否正常運作。他态度自如随意,仿佛不是走在這錯一步就九死一生的埋骨地, 而是在自己家後花園裏閑逛。

越往裏走, 便越是森冷。砂石在昏暗的墓道裏, 看到許多具盜墓者的白骨, 更是打了個寒戰。

沐北熙的陵墓非常之大, 池罔往下走了一個多時辰, 還是在一點機關都沒碰、一步彎路都沒走的情況下,才走到了最裏面的墓室。

推開門,冰冷的氣息撲面而至, 這熟悉的寒涼, 對于池罔的身體來說, 卻是十分舒服的。

墓室拱頂上數不勝數的夜明珠,宛若燦爛的星河,池罔便在這珠光的照耀下,開始翻找他此行想要的東西了。

他坐在寶藏堆中翻了許久,才将自己想找的東西翻了出來。于是池罔便坐在一地的金銀珠寶上感慨:“還是得找人定做幾個櫃,下次我把它們拿下來,重要的文獻要分門別類存放。”

許久不發聲的砂石突然說話:“這就是陵墓的盡頭了嗎?這裏是你的房間的話,那……始皇帝葬在哪裏?”

池罔翻着手中一張張的紙,狀似漫不經心的回答,“為什麽你會對沐北熙感興趣?”

砂石頓了一下,回答道:“畢竟也是《醉袖桃》的另一位主角嘛,真的很想知道啊。”

池罔沒有被激,只是沉默着沒有搭話。

砂石莫名有點虛心,環顧四周後,見池罔的墓穴裏有許多珍藏孤本,還有不要錢一樣遍地堆着的珠玉珍寶,語氣興奮的轉移話題:“我看見遠處有一個玉做的盒子,那裏面裝了什麽好東西?”

池罔把手裏找到的銀票與商契,放在自己的棺材邊,走向了這墓穴中唯一一個盒子前,拉開了那箱金琢玉雕的盒蓋。

然後從裏面拿出了一幅刺繡。

那是一只白虎下山圖,背景布局大氣,刺繡只寥寥幾線,就傳達出仿佛出自名家之手的留白山水圖的意蘊,猛虎眼神兇煞,姿态威嚴,配合那充滿力量和攻擊性的姿勢,幾乎讓人懷疑下一刻,那白虎就會從繡面上躍下來。

連砂石都感嘆道:“這繡品難得的有氣勢,很少會見到這樣的刺繡珍品。”

池罔把白虎下山圖放了回去,“這是仲朝開山皇帝房邬的親手刺繡,他水平了得,可圈可點。”

第一幅刺繡來頭就相當不小,這讓砂石對接下來的作品倍感期待。

還沒等砂石問他是從哪裏搞來的皇帝親手刺繡,就見池罔拿出了下一副繡品,上面是繁花如錦的春日游園圖,用色婉約精致,線腳細膩入微。

池罔悠悠道:“這是房家兩兄弟的娘親,前朝最後一位郡主在世時所作,我偶然得知這副繡品流傳在外,就高價買了回來。”

因為地底嚴寒,這些刺繡哪怕放置了百年的時光,依然保持着色彩鮮豔,栩栩如生的模樣。

砂石看向池罔的玉盒,敢情這裏面全都是名人刺繡,沒一個身份普通的,件件價值連城。

其中有繡品,有衣物,有裝飾,都被仔細地收着。

但玉盒最裏面的拉層,卻似乎放着一條形狀不同的長條布帶。

砂石便問:“最裏面那一格,放的是什麽?”

池罔沒作答,無情地關上了盒子。

一連在池罔這吃了兩個癟,砂石居然反思了一下,最近是不得罪了池罔。

池罔沒有絲毫避諱,就像坐在床上一樣地坐到了自己的棺材裏,将手中的一大沓紙,一張張翻看。

從這些紙中,他先挑出了鼎盛布莊、蘭善堂的商契,把剩下的看了看,又挑出幾張放回懷裏。

另外一沓是銀票,池罔看看數額差不太多,就直接抓了一把帶走。

需要的東西都拿到手,池罔應該出來了。

離開前,他回頭看向自己的墓室,有些意動:“等此間事了,我該回來待上一段時間認真修煉,天天被你抽內力,我怕我有一天被你抽幹了,可怎麽辦?”

砂石幹笑道:“抽不幹的,你我榮辱一體,我不會害你。”

出墓的時候天色還早,池罔想着此處與無正門大本營離得不遠,便想着偷偷溜回去看看。

池罔如今內力只餘8%,比不得以往的無影無蹤,潛入無正門的時候,他比以往還要小心。

無正門藏于山中,一部分建築是挖空了山體,在山中鑿出來的房屋廳堂。池罔就從旁邊的山攀了上去,再從高處鑿開的通風洞裏溜進門中。

這一路無人把守,無正門的松散,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無正門山體中的廳室格局不會改變,池罔熟門熟路就摸了進去,沒多久就摸到了議事廳。

議事廳也是在山中鑿出來的,但為了不讓封閉的空間顯得過于壓抑,就像山外面的房屋一樣,鑿出了隔窗加以裝飾。

靠近議事廳,他先是聽到了房流的聲音,“朱長老,如今北邊蘭善堂的攤位實在太少,此次瘟疫後續的應變處理,事關蘭善堂的聲譽。雖然說這次瘟疫的方子,出自我蘭善堂一位不知名的醫者之手,确實挽回了一些劣勢,但我們必須借此良機,一舉振興蘭善堂之名。”

“對于醫館來說,聲名和信譽是最重要的。依掌門之命,我們不能再讓蘭善堂蒙塵受辱。這筆資金必須撥給蘭善堂,這是你我需要為掌門做的事。”

另一個聲音傳來出來,“掌門?哼!到現在都沒抓住餘餘這兔崽子,誰知道掌門是真是假?你現在扯着掌門的名頭也沒用,這筆錢我要投給江北的鼎盛布莊,現在我就明确告訴你,想從我這裏多拿一分錢給蘭善堂——都不可能!”

這聲音氣焰十分嚣張,不難猜出就是如今無正門裏面當權的朱長老。

房流也不作氣,他早預料到此事并不容易,現在這個程度就生氣,估計一會就會氣死了,于是他十分冷靜道:“朱長老,望你周知——無正門中的一切,皆歸掌門所有。這些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如今掌門回歸,雖然未曾現身驗明真僞,但也不該如此放肆,完全不把一門之主放在眼裏。”

朱長老哈哈大笑,“又拿掌門來壓我?這次北上之行,你折了不少人手吧?還裝,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已經外強中幹了!你個小兔崽子,在你老子面前還這麽張揚?”

房流聲音遲疑,“你确定,你真想當我老子?我倒是沒什麽問題。”

朱長老笑聲一滞,“呃,還是不用了。”

尴尬的片刻沉默後,朱長老彈了一個響指。

隔間內響起了兵器的摩擦出鞘聲,池罔傾身細聽,至少有十幾個人。

房流淡淡道:“我今日來,只帶了兩個人,自然比不上你人多。但是你要知道,百曉生新排出的武林高手榜,我已然上榜了。”

朱長老沒說話,房流居然笑了:“我是五月的生日,再過一個月,我才十六歲,如今我排了第九,而你呢?”

“如果你有十全的把握,怎麽現在還不動手?而且你真的以為……你今天殺得了我嗎?”

房流這風輕雲淡的态度,反而讓朱長老十分忌憚。

朱長老到底沒敢冒險,打了個哈哈,把這幾乎已經完全撕破的臉皮,到底是往回粘了那麽一點:“開玩笑、開玩笑。流公子是我門內人,無正門內禁止成員私鬥,我當然是不敢随便犯禁的。”

但是外面的池罔卻笑了。

房流玩空城計,全靠一張嘴騙人。

若是池罔身處朱長老這個位置,才不會這樣的怯懦猶豫,既然已經在敵人面前,暴露了這樣的居心和準備,自然不會再給房流任何喘息之機,直接就當場硬上,摸摸虛實了。

幸虧自己來了,萬一房流今天沒玩轉,讓朱長老在這裏就把他給宰了,那就不好玩了。

池罔想了想,決定幫房流撐個腰。

池罔聽聲辨位,從懷中抽出了三張銀票。

他出手了。

三張薄如婵翼的銀票穿透了窗紙,如令箭一樣飛進了廳中,廳中的燭火,都被這強大的氣波沖擊得不住搖曳。

到房流身前時,房流擡手一攔,那三張紙卸了力道,正好在他面前落下。

房流抓在手裏一看,看到三張巨額銀票。這東西顯然是讓他非常驚訝,連忙向窗外看去。

池罔從藥箱裏摸出一塊石芝,這大概是他随身攜帶的最硬的藥材,他揚手,露出衣袖一角,石芝風馳電掣般飛進屋裏,啪的一聲,摔在了朱長老的臉上,好像一個響亮的巴掌。

朱長老頓時吓得魂飛魄散,連連向後退去,驚慌大喊:“刺客、有刺客!”

池罔見目的達到,便轉身離開,誰料房流愕然看了那地上的石芝片刻,居然在後面追了上來。

池罔并不想這麽早就暴露身份,他在無正門本就熟悉地形,又比房流武功高強,帶着他和諸多聞訊而來的門人繞了幾圈,就把衆人統統甩下了。

砂石不禁感嘆道:“裝完逼就跑,真刺激。”

池罔沒有完全聽懂:“你說我什麽?”

“我誇你呢!唔,這裏就是無正門嗎?真是別有一番意趣。”

無正門一半在山外,一般在山中,從七百年前傳承至今,格局一直不曾改變過。

“嗯,這裏景色倒是沒怎麽變。”

砂石顯然對這山體內挖出來的建築十分感興趣,追問道:“怎麽可能什麽都沒變?肯定有變的東西,你給我說說呗。”

“變就變在多了一個你,聒噪得很。”池罔語氣冷酷。

砂石瞬間就蔫了。

池罔微微一笑,但他沒說出來的是,自從有了這愛找他聊天的砂石之後,總覺得身邊有個人陪着自己,和以前的感覺……又很不一樣了。

池罔離開了無正門。

過了一會,砂石又沒忍住,納悶問道:“你為什麽不直接現身,解決了朱長老,直接傳位給房流呢?”

“朱長老這樣的人,我從來不會放在眼裏。暫時留着他,不過是為了流流,讓他自己一點點來摸索學習。”池罔說,“能幫一時,幫不了一世。流流資質好,總要給他一些歷練,用磨刀石磨得出來,他就是一把好刀,磨不出來,他就折了。”

“也是,房流剛才說了,江湖百曉生排的武林高手,他這麽小就上榜了,還能排個第九,這資質很不得了。”

“百曉生……”這個名字,在池罔的嘴裏轉了一圈,“走,咱們去皇都看看。”

到達皇都時,已是夜晚。

正如江北的元港城,南邊的皇都,即使是入了夜,也是燈火輝煌的不夜城。

剛入城,池罔便找到了他想找的東西。

百曉生的武林高手榜新鮮出爐,榜單下聚集了許多人,衆人神情激動的指指點點,談論着上面的名字。

池罔走了過去,看到了那張百曉生的排榜。

正如房流所說,他的名字以“流流”兩字,排在第九位。

在他名次上下,是兩位天山教的教使。

池罔點評道:“青龍、朱雀、玄武,這命名還真是毫無新意。不過一個鞋教,有這麽多江湖上的高手,确實值得警惕了。”

名單往上,居然還看到了一個叫固虛的和尚,池罔連忙匆匆掃過這個名字,以免壞了心情。

房流曾跟他說過,固虛法師是佛門一派的掌門人。池罔這次醒來,一共遇到過兩個和尚,武功都令人矚目。

但令他意外的是,那日與他在紫藤花牆外交談過的和尚,明明行走間毫無聲音,池罔估計以此等功力,至少前十中應該占一個名額,但很明顯,這榜單上只有一個和尚的名字。

看來也不怎麽準。池罔心想,排榜的人,會是他想找的那個百曉生嗎?

再往上看,第三名的位置上,赫然寫着鞋教的“青龍使”,排名直接甩開另兩位上榜的副使一大截,實力不容小觑。

第二名,是風雲山莊的莊主。

而在那排名榜單上,第一名赫然打着三個問號。

池罔皺起眉頭。

“砂石,我想做一件事。”

砂石立刻回應:“什麽?”

“我允許你抽取我的力量,立刻給我找到這個百曉生。”

“即将抽取1%的能量。”不同于聊天時的輕松,砂石仿佛也感受到了池罔的嚴肅,聲音都正經起來。

片刻後,砂石意外道:“無法搜索百曉生,他是……嗯,他不是普通人。”

“我就知道,我甚至想過,他可能不是人。”池罔的聲音十分平靜,卻說出讓砂石非常驚訝的話,“百年前,他就随意洩露過我的能力,并以我的身份對其他人進行了暗示。那時我就覺得不對勁,過去幾百年了,這世界上怎麽可能還有人對我如此了解?直到我親自追蹤他,追了整整一個月卻一無所獲的時候,我才肯定,這個百曉生是真的有問題。”

“這人似乎總會提前一步知道,我要去哪裏追查他,他每次都能在我找到他的前一刻,從所有不可能消失的地方消失。”

砂石說:“對不起,我什麽都沒查到,白白抽取了你的力量。”

池罔意外的果斷:“再抽一些,你再換種方式幫我試試,有沒有可能成功?”

砂石愣了:“你确定嗎?我不确定,萬一再浪費……”

池罔十分平靜的打斷道:“确定,就要現在。”

“再次抽取1%的能量。”

砂石的聲音,在池罔腦海中傳來,“啓用幹擾程序,啓用攔截分析……”

“……找到了。”砂石輕聲說:“已為你确定百曉生此時的位置,有效追蹤時間為30分鐘……就是半個時辰的一半。”

池罔感受着體內力量的流逝,他知道自己只剩6%的內力了,卻依然不慌不忙道:“你說位置。”

砂石剛要說話,就看到人群中冒出一人,跳上武林高手排榜臺,撕下了百曉生那一張“武林高手排行榜”。

大家還沒反應過來,卻見撕榜之人,又往上面貼了一張。

新榜單上,從第十名到第三名的位置,都沒有絲毫變化。

只是第一名,已變成了“風雲山莊莊主。”

那未知身份之人,片刻間于榜首掉落。

圍觀衆人大嘩。

池罔側頭看着第二名的三個問號,露出一個冰冷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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