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雙生之子
玉藻前與昨天走了很久很久, 才走到了巫女曾侍奉神明的神社,他們的家。
不,現在此處已經稱不上是家了。神社裏有了新的巫女, 香火也如過去般旺盛,仿佛什麽都沒有改變,但玉藻前的妖生早已天翻地覆。
他在神社外停下了腳步,沒有走近。那位神明相當讨厭他, 要是他再度走進神社,怕不是會再降下神罰。
神明總是自大且記仇的。
他轉身離開, 走了幾步才發現巫女還站在遠處, 直愣愣地看着神社朱紅色的屋檐,似乎還未回過神。
玉藻前想, 她或許是在懷想過往。
他嘆了口氣, 向巫女招手:“走罷。”
巫女眷戀不舍地看着神社,不願移開目光,直到玉藻前又喚了她一聲,才別過頭, 走回到玉藻前身邊。
“看來神社已經容不下我們了。”她嘆了口氣, 挽上玉藻前的手臂,眉眼戚戚, “我們該去何處呢?”
巫女碰觸到玉藻前時,他耳朵上的絨毛不由自主地豎了起來。他摸了摸耳朵, 答道:“先在附近尋個地方住一會兒吧。”
找到停留之所,而後速戰速決。不能拖太久, 如果亡魂徹底消失,他就很難尋到真相了。
看着巫女,玉藻前如是想。
年輕的住持匆匆奔入正殿,一手執降魔杖,另一只手上還拖着哭哭啼啼的小和尚。
剛才他的小徒弟連滾帶爬地沖進禪室,吓得都說不出完整的話了,只不停地指着正殿的方向,嘴裏不停念叨着說有妖怪。
廟外設有結界,按說不會有妖怪闖入才是。既然能突破結界,那定是不容小觑的妖怪。
住持慌了,想也不想便沖向正殿。雖然他沒什麽本事降服妖怪,但至少也還是能做些什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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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正殿沒有他料想中的可怕妖怪,只有懷抱着蛟龍頭骨,蹲坐在角落處默默不語的青之川。
住持吓得腳步一頓,急忙朝青之川鞠躬,然而小和尚還沒有忘記那倏地變得狹長的瞳孔,看到青之川的臉就開始哭嚎起來,甚至想要沖出正殿。
“沒想到是四十九院大人來了……失敬失敬……”
住持連連拱手,對于笨蛋徒弟的反應有些惱怒。
青之川沒有擡頭,眼神依舊空洞。
她不認識住持,但住持卻是知曉她的,畢竟青之川再怎麽說也是個有點名氣的陰陽師,且還是個女子。
小和尚顫顫巍巍地指着青之川,說了句“妖怪”。
住持舉起手中的降魔杖,狠狠地砸向小和尚的腦袋。他本想罵上這個不開眼的小徒弟幾句,然而他不想在青之川面前丢人,只得将訓斥換成了狠厲的目光。不過對于小和尚來說,住持的目光中已經足夠可怕了。
住持躬身向青之川行了行禮,恰好看到破碎的牆面,一時語塞,想好的客套話差點全部忘光。
“呃……不知陰陽師大人前來此處是為了何時呢?”住持畢恭畢敬地問道。
他沒有聽到青之川的回答,只聽到了她的腳步聲。
青之川朝住持走去,将懷中的骸骨放于住持手中。
“請替我保管一日,明天我會取回。麻煩您了。至于正殿的修葺費用,明日也會一同送來。”
說罷,青之川深深地鞠了一躬,不再多說,邁步離開。
住持一頭霧水,心中疑慮萬千,什麽都想問出來,但見到青之川微紅的眼眶,竟什麽都說不口了。他呆愣愣地接過骸骨,目送青之川的背影消失在殿外,才意識到自己還什麽都蒙在鼓裏,當即悔恨地又錘了小和尚一下。
青之川的步速很快,愈往前行,她幾乎已經不是在走,而是在奔跑了。寒風擦過臉頰,拂去她眼周的微紅,為她心中怒焰添上薪火。悲戚褪去後,她只剩下了憤怒。
她現在已經能夠确定了——父親已死,切實地死在了逃亡的那一日。已死之人不可複生,那個宿居在她的家中,有着與父親同樣面容,鸠占鵲巢的蛟龍,定是個居心叵測的妖怪,否則絕對不會以父親的面貌出現,編織出自以為天衣無縫的慌張欺騙她。
她冷笑了一聲,放慢腳步,不停地深呼吸,讓自己的情緒回歸正常——至少要在表面上顯得正常。她摩挲着雕有華美浮紋的刀柄,一瞬之間想了很多。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拆穿“淩穹”的真面目,想要看透他的險惡用心,想要将他徹底制服。
但她不能心急。想要騙過那個妖怪,一定不能出任何纰漏。
青之川走到家門口時,她的計謀大致成型。
美其名曰計謀,實際上也不過是避免讓淩穹起疑心的權衡之計罷了。但至少有計劃了,不是有勇無謀的一意孤行。
青之川深呼吸了一口氣,叩響門扉。她似乎聽到了逐漸靠近的腳步聲。
站在門前,她竟然比任何時刻都要緊張。她不知道會是誰來開門。如果是淩穹,她想她很有可能會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刀刺穿他的心髒。
所幸,聞聲而來的是雪童子。
“大人回來啦!”雪童子敞開門,很是興奮地迎她進來,“今日大人出去得有些久呢。”
青之川尴尬地笑了笑,擺擺手,對雪童子道:“我還有事,就不進來了。能麻煩你能幫我把他……我父親,叫到這裏來嗎?”
還不能打草驚蛇,她想。
現在再說出“父親”這詞,青之川直覺得惡心。
“對了,讓大天狗也過來。”她補充道,“你先去叫大天狗,再去找他。”
雪童子不明就裏,但沒有多問,乖乖點頭,轉身落實她的囑托去了。大天狗就站在不遠處,不用雪童子傳話,已走到了青之川身邊,一見到她就壓低了聲問道:“怎麽了,四十九?出事了嗎?”
今天的大天狗分外敏銳,一眼就看透了她的異常。
青之川笑了笑,沒有回答他的關切問話,只叮囑他,讓他接下來遠遠地跟在她身邊,無論出了什麽事情,都要率先保護她的安全。
大天狗心中的疑慮更甚,看着青之川的目光也變得幽深。青之川別開眼,她知道向大天狗隐瞞事實不好,但這裏不是合适的場合。
“只要跟在我身邊,你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她小聲道。
得了這一句保證,大天狗就已滿足。他用力點頭,撲棱着翅膀飛走,不知躲到了何處。
大天狗消失後不多久,淩穹也到了。
看着他過分消瘦的臉龐,想起他刻意編織的謊言,青之川隐在袖中的手倏地收緊,緊攥成拳,腕上暴起青紫色的脈絡。
但她依舊是笑着,未見絲毫異樣。
她拍了拍雪童子的肩膀,把他打發走後,笑着對淩穹道:“我剛才在那邊的河裏見到了一條蛟龍,父親……想去看看嗎?”
她刻意拔尖了嗓子,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盡量歡快。
淩穹似是很驚喜的模樣,連連要求青之川趕緊帶他去看看。他這幅做派,落在青之川眼裏,成了惺惺作态。
青之川應了聲好,走在前面,充當起領路人的角色。一路上說說笑笑,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可惜她什麽都知道。
行至河川邊,青之川停下腳步,笑意也全都收斂起來了。她垂下手臂,用廣袖遮住腰間的太刀,袖中的手虛扶着刀柄。
“那條蛟龍就在此處嗎?”淩穹興致勃勃地探頭望向水底,“真沒想到還能見到別的蛟龍。”
“是呢,我也沒想到能見到別的蛟龍。”青之川冷笑了一聲,“那麽,可以告訴我,你叫做什麽名字呢?”
淩穹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他站直身看着青之川,目光狠厲。
“你在說什麽胡話呢?!”他呵斥道。
倒是很有嚴肅的父親該有的模樣。
青之川笑着搖頭,表情愈發猙獰。她抽出腰間太刀,刀尖直指他的眉心。
“這句話還給你。你在說什麽胡話?”她怒吼道,“別再裝作我的父親了,妖怪。我什麽都知道。”
她确實想要再周旋一會兒,但她已經忍耐夠久了。她不願再等待了。除了撕開眼前人的僞裝,她別的什麽都不想做。
“淩穹” 的狠厲神情瞬間褪去,眼中的正義也霎時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無法壓制的邪氣。他勾起唇角,露出了相當得意的狂笑,就連被風揚起的發絲都洋溢着黑氣。
“哦,你知道了啊?你怎麽發現的?”他嘲諷般地笑着,絲毫沒有謊言敗露的慌張感。
“誰讓你的謊言太過拙劣,又太過心急地想要離間我的式神呢。”
他癟了癟嘴,并不否認,只是漫不經心道:“既然如此,我也終于不用再僞裝了,畢竟所謂的父女之情,确實真讓人反胃。”他露出悲哀的神色,卻誇張到了極點。
青之川的手微微顫抖,刀尖在他的眉心與右眼間晃動。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但她的神智前所未有得清醒。
“不再裝了嗎,妖怪?”她諷刺道。
他處變不驚,仍是笑着,卻似乎更加游刃有餘了。他兩手背到身後,眉頭微蹙,惋惜般搖頭:“是啊,因為很累啊。不過你那一聲‘父親’,倒真的很悅耳呢。”
青之川引以為傲的冷靜霎時崩塌,渾身血液瞬間沖上大腦。她咬緊後齒,盡管她已經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控制了,然而表情依舊猙獰如為非作歹的年獸。
“閉嘴,妖怪!”她咬牙切齒道,聲音粗糙且沙啞,将心髒磨得鈍痛。
他尖聲笑了起來,眉眼都皺起,學着青之川的聲音,不停重複道:“‘父親’、‘父親’、‘父親’……”
他的每一聲“父親”,仿佛在揭示青之川的愚蠢——後知後覺,認賊作父。
青之川心知自己的愚蠢,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但她不需要別人來提醒,更不必反反複複地念叨,何況,他也并非是在“提醒”。
“快閉嘴吧!”
青之川揮刀劈向“淩穹”,然而他往後一閃,刀尖堪堪擦過眼球,僅割下些許發梢,再無別的傷害。愈往前攻,兩人的距離竟是越來越遠。
屢屢失手,有那麽幾秒,青之川的惱怒已經徹底沖破了臨界點,把她徹底逼到了癫狂的地步。她一度想要丢掉太刀,赤手空拳地與“淩穹”戰鬥,但及時回歸的理智告訴她,這樣沒有勝算,就算她不會使用太刀,也萬萬不能丢下的這件武器。
她很累了,動作越來越慢,徹底成了毫無技巧的亂砍亂斬,可她仍是不死心地不停揮刀,暗自祈求能夠傷到“淩穹”,但不知為何,他總是能夠輕巧躲開,動作中似乎還添了幾分玩意,仿佛青之川是他排遣無聊的玩具。
青之川咬牙,用力提刀斜挑,“淩穹”側身躲開,面帶笑意。然而下一刻,他就笑不出來了。
他的額頭上多了一張符咒,定是剛才他側身時,恰巧進入他視覺盲區的青之川丢過來的。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符咒的威力遠強于太刀。他急了,伸手想要扯下符咒,然而青之川的咒語比他的動作更快。
“解!”
最後一字落下,符咒炸裂成火星,在眼前爆開。轟然巨響,煙霧四起,沒有任何動靜。
青之川撥開煙霧,隐約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人影。他抽搐了一會兒,而後奮力地想要爬起,但卻很艱難。
青之川遠遠看着沒有走近。她知道他很狡猾,說不定是在誘惑自己走入他編織的陷阱中。
她瞪着迷霧中的男人,恨恨道:“現在你不必再隐藏,因為僞裝無用。我已經除去了你的假面,是時候告訴我你的真實身份!”
青之川投出去的符咒,除卻爆破的功用外,最主要的作用,是為了破除那些擅長僞裝他人面容的妖怪的假面。
他忽然大笑起來,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煙霧逐漸消散,他踉跄站起,腳步虛浮,朝青之川走來,容貌也逐漸清晰。
他半張臉都被炸得焦黑,露出鮮紅色的皮肉,血液沿着臉頰的弧度滴下,落在地上衣襟上,染紅一片,再無剛才的自信模樣。
他看上去可悲無助到了極點,可青之川卻不敢相信她的雙眼。
“怎麽會……”她喃喃道,“你的臉……”
他的臉,沒有絲毫變化。
符咒上的咒紋,能夠剝離妖氣塑就的假面,迫使其露出原本的面貌。哪怕是以皮質的假面,在符咒的威力下,也會全部消散。
這張符咒讓青之川不止一次地識破假面,然而現在她眼前的男人卻沒有絲毫變化,殘餘完好的半面無任何變化,更勿論窺見真容什麽了。
青之川一下子慌了。突如其來的意外情況讓她措手不及,連接下去該問什麽。該怎麽套出他的身份,也都忘記了。她只知道此刻要用力拿住手中的太刀,仿佛這樣就能夠擁有勇氣。
“淩穹”摸了摸傷口,指尖染滿赤色。豈止指尖,他的半身都被鮮血染紅。
他盯着青之川,眼中的情緒複雜且難以言喻,但摻雜在一起,讓青之川感覺到了恐懼。
他笑了起來,聲音尖銳駭人。他不停用手拍着受傷的半臉,止住笑聲,像是個孩子般委屈地向青之川抱怨道:“很疼啊……”
青之川不停地後退,想要拉開距離。他的詭異做派讓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可距離未曾變大,甚至愈發縮小。
她的心理防線崩塌大半。
“你究竟是什麽人?!”她歇斯底裏道。
他不答,卻咧開了嘴,扯出弧度詭異的笑容。他佝偻着背,笑聲一頓一頓。
“難道你就這樣對待你最後的親人嗎,我親愛的侄女?”
他說。
侄女,這詞讓她想起了什麽。
青之川的腳步一頓,思緒也順勢暫停了一瞬。她看到玄黑色鱗片覆上他的手掌,尖銳的利爪向她迫近。
利爪折射出冷色的寒光,令人心顫。
青之川想起來了。
那是青行燈所敘述的那個故事中的一句,不為人關注的一句。
——他同胞的弟弟惹怒了天邪鬼,但卻最先逃走了。
淩于蒼穹的哥哥,有個名為潛淵的弟弟,這是青之川所不知道的。
如果青之川有幸回溯過往,她一定能夠見到神明四十九院的神社前,年幼的淩穹抱怨孿生弟弟的場景。她也一定能夠聽到淩穹說,他的弟弟相當狡猾。
“明明所有壞念頭都是他想出來的,但他最後總是能逃過責罰。”淩穹撐着腦袋,氣鼓了臉,“他是天生的壞種嗎?”
是的,他是天生的壞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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