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血契

周岐壓實瞳孔,臉上的譏诮随即轉化為戒備,腳跟輕而快地一轉,望向那張浮誇靡麗的象牙床。

地下室內,不知從何處吹來一股濕冷的陰風,層疊垂落的緋色紗幔蕩開一條縫隙。

于那一線參差中,周岐隐約窺見床上平躺着一人。只一瞬,他抓住了重點,那人交疊着平放在小腹上的雙手纏滿了眼熟的繃帶。

繃緊的肩背肌肉倏地散去蓄起的力道。

“看來是老朋友。”

徐遲走過去,掀開床幔。

真正的公爵夫人——埃米洛德被擺放在床上,穿着那件淺綠色的裙子。她與那天被公爵推出來展示時一樣,頭小肩窄,脖子細長,手有六指。

徐遲側身坐在床邊,看了一會兒,忽然伸手摩挲起埃米洛德臉上粗糙的繃帶,神态看來竟有幾分溫柔,垂睫喃喃道:“竟是這樣麽?”

“什麽這樣?”周岐看得毛毛的,雞皮疙瘩掉落一地,“你摸,摸她幹嘛?雖說新時代了,人們的思想也與時俱進了,但兄弟,你這癖好還是有點讓人難以接受啊……”

“她有反應。”徐遲沒理解周岐想說什麽,他不光自己摸,還拉着周岐一起摸。

“哎哎哎,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別拉,真的,哥們兒不好這一口。”

“閉嘴。”徐遲不由分說,強行把那只大手按在埃米洛德臉上:“看,受到刺激,她臉上的肌肉會産生輕微的痙攣。”

“……”

周岐凝神感受,入手冰冷粗糙,什麽都沒有,他使了些力氣拍了拍,又靜待片刻,繃帶下果然傳來微弱的抖動。

“她,她沒死?”周岐又試了試,得到相同的反饋,他訝異地瞪大眼睛,連忙去檢查呼吸脈搏。

但生命體征表示,這只是一具屍體。

“被塞進銅人俑,身體被那麽多鐵刺貫穿,是你你能活嗎?”徐遲嘲諷完,就動手拆起公爵夫人手臂上的繃帶。

周岐:“……”

此人百無禁忌的行為跟自己比起來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

繃帶繞開,露出的皮膚呈死灰色,遍布觸目驚心的血洞。

周岐倒吸一口涼氣:“所以,她原先确實是死了,後來不知怎麽的,又被像這樣‘複活’了?既然機體有最基礎的條件反射,那她還有意識嗎?”

“有又如何?”徐遲的目光黑沉,裏頭掩着洶湧暗流,他意味不明地嗤笑一聲,“不過是可供驅使的奴隸罷了。”

“難道這就是血契的效用?”周岐頭皮發麻,“穿上裙子,死而不腐,終生淪落為被人随意擺布操控的人形木偶?”

“剛才我翻看那卷羊皮書,上面記載了許多吉普賽人的古老巫術。其中有兩項被墨水重點圈出,旁邊還有詳細注釋。”徐遲伸出兩根修長的手指,“一個是血契,以彼之血挽留彼魂,具體操作是先放幹屍身的血,冰凍五日,封堵五感,然後舉行招魂儀式,将亡者的一魂一魄注入屍身,自此這具意識殘缺的身體就只能聽憑調遣。上面每個步驟都記錄得很清楚,唯獨認主那一環被墨水掩蓋,這一環想必涉及主人自身,內穆爾怕留下什麽致命把柄,故意塗抹。”

周岐聽得唇寒齒冷,問:“另一個呢?”

“另一個類似于一種咒語轉換器。把一種詛咒,通過添加死亡前提的方式,在其基礎上進行加工改動,保留威力的同時,令詛咒為己所用。”

周岐啧一聲:“說人話。”

徐遲:“穿上裙子會慘死,這個詛咒原先可能不是公爵的作品。”

周岐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裙子上的詛咒剛開始是埃米洛德設下的?後來被公爵改造了,才成了現在這樣?而這個死亡前提,就是必須滿足他的意願?”

問題一個接着一個,周岐覺得一個頭兩個大。

“讓我們來還原事件的本來面貌。”徐遲玻璃般冷感的嗓音緩慢且清晰,不疾不徐中透着絕對的理智,“內穆爾嗜裙如命,被變态的欲望所驅使,殺了違抗他命令的親生女兒,又用血契将妻子的零星意識禁锢在這具千瘡百孔的屍體裏。我想他的初衷,只是想讓埃米洛德在死後也能一如既往替他趕制新裙。後來他才發現,埃米洛德的怨念太重,怨念化成詛咒,所有穿上她親手做的裙子的人都會無故橫死。她只是想殺公爵,沒想到的是,公爵卻把第一件裙子贈給了旁人,或者以其他方式,發現了其中的秘密。公爵很聰明,利用吉普賽管家奉上的轉換咒保留了裙子上詛咒,同時将其挪為己用。”

“現在的局面就是他們夫妻倆相愛相殺,以公爵取得最終勝利而形成的結果。”徐遲習慣性摩挲起頸間黑繩,這是他在進行快速思考的标志性動作,“這樣一來,問題就分解為兩部分,一是公爵與公爵夫人之間的血契,一是裙子上的詛咒。這二者互為表裏,目标人物只要違背死亡前提,裙子就會奪取目标的性命,等屍體的血流幹,第二重的血契則生效,目标被迫獻出軀體。”

“所以只要打破內穆爾與埃米洛德之間的血契,埃米洛德的意識徹底消失,裙子就會自動失去詛咒能力,我們就得救了?”

徐遲:“按理說,應該是這樣。”

“那問題來了,如何打破血契?”周岐聽得雲裏霧裏,但不妨礙他找出重點。

“我們尋找墨水掩蓋的部分。”徐遲在埃米洛德身上搜尋起來,“既然是契約,締結雙方必然都要付出一點東西,服從的那一方獻出全身鮮血,認主時主人也應該提供相應信物……”

可翻遍全身,沒有任何可引起懷疑的物件。周岐不免有些氣餒,他趁徐遲還在找,貼着牆根又去偷喝了幾口酒。正打酒嗝,冷不丁想起他曾在走廊上見過公爵夫人的游魂——當時他差點被那雙失去眼珠填充的空眼眶吓得心跳停擺。

這個一直被大腦忽略的信息在此時蹦出來,顯然是在昭示着什麽。

周岐于是走回床邊,拔出腰間別着的餐刀。

“你……”

周岐手掌下壓,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他握着刀,低頭靠近埃米洛德的臉,用刀尖挑起最外層一層繃帶,割斷,再挑起一層,割斷。如此割了不知多少回,近乎骷髅的面部重見天日。周岐深吸一口氣,揭開最後一層蒙着眼睛的繃帶,空蕩蕩的眼眶暴露出來。

同時暴露出雙眼裏嵌着的兩顆頂級祖母綠。

寶石表面流動着神秘詭谲的光芒,細看,嫩樹芽般的綠色晶體內,游離着一線血絲。

這滴血屬于誰,不言而喻。

周岐伸手欲取。

“慢着。”徐遲呵止,“小心為上,你用刀尖撬出來。”

周岐照做,但當銀制餐刀甫一碰到寶石表面,叮一聲脆響,接觸面溢出絲絲縷縷的黑霧,藤蔓般迅速纏繞上來,黑霧所過之處,刀身被嚴重腐蝕,竟片片掉落!

變故發生在眨眼之間,周岐卻魔怔般魇住了,動也不動!

未及他有所反應,腕骨被外力狠狠一折,疼痛令他下意識撤手,再低頭,手中只徒留一只光禿禿的刀柄。

好險,差點丢了命!

他揉着手腕,面色陰晴不定,沖及時出手的徐遲擡了擡下巴,算是道謝。

“你怎麽了?這個時候思考人生?”徐遲皺眉,按周岐的運動神經與條件反射,遇到剛才那種突發狀況,不該跟個傻子一樣杵在那兒。

周岐不介意他頗為刻薄嚴厲的口氣,解釋:“我聽到埃米洛德在說話……”

話剛開頭,房間各個角落裏的立櫃瘋了般抖動起來。

周徐同時轉身,背靠背,各自進入警戒狀态。

下一秒,啪啪啪,櫃門一個接一個地打開,裏面飛出一道道身影,它們穿着各式各樣精美的蓬蓬裙,全身纏滿繃帶,手裏拿着駭人的兇器——從數量和身高體型來看,正是之前慘死的客人們。

它們腳不沾地懸空着,被某種力量操控,逐步逼近,将兩位闖入者團團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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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稣在最後的晚餐上對天主獻出聖血與聖體,虔誠的信徒們,為了獲得天主的恩寵,贖清己罪,我們将分食聖體聖血,與耶稣同在。”

神父蒼老刻板的聲音在教堂上方盤旋,如叽喳不停的老烏鴉,低訴着不祥與宿命。

椅子下的那雙眼睛屬于一個小女孩。

小女孩紮着亞麻色的羊角辮,穿漂亮的裙子,擁有天使般的面龐和燦爛的魔鬼笑容。

“咯咯咯。”她趴在那兒,努力仰起臉,笑得歡快。

“珍妮該死,你也該死。”她吟唱詭異的歌謠,“心慌慌,脫光光,爸爸把你們都殺光。”

姜聿兩腿拌蒜,恐懼攫住他的心神,令他動彈不得。他一邊念念有詞“幻覺,幻覺,都是幻覺”,一邊在胸前不停畫十字,左耳朵聽的是神父的彌撒曲,右耳朵灌進來的是小女孩的恐怖歌聲。

混亂中,周岐臨走前交代的那句話跳出來:“在我回來之前,盡你所能拖延時間!”

這時,小女孩倏地捉緊他的腳踝:“來啦來啦!”

姜聿被她這麽一抓,涼意沁入骨髓,他渾身一激靈,差點尿褲子:“靠!”

“怎麽了?”任思缈察覺到他的異樣,低聲詢問。

此時,神父閉上了嘴,教堂裏安靜下來,從兩側小門,有兩隊黑衣黑帽的人弓腰垂頭,擡着巨大的金色餐盤與酒壺魚貫而入。

小女孩舔了舔細密的牙,小手撫摸着姜聿的小腿胫骨,似乎在尋思着從哪下口。

面對赤裸裸的威脅,姜聿把頭搖成撥浪鼓,笑得比哭還醜陋:“沒,沒事。”

任思缈狐疑地打量他兩眼,目光轉回祭臺。

小女孩于是親昵地蹭了蹭姜聿的腿。

姜聿:“……”

他的腿已經不是他的腿,放下裙子後,他的腿可能在,也可能不在,這是一條薛定谔的腿。

祭臺上,神父在銅盆內淨手,拿起刀叉,切下一塊血淋淋的生肉,又從銀壺裏倒出一杯赤紅液體。

“願基督的聖體與聖血,洗淨我的罪污,滌除我的愆尤,保佑我得到永生。”

唱念完畢,他大口啖肉,飲下紅酒。那血色液體沿着他灰敗的唇角溢出淌下,滴落在黑色長袍上。

難以言喻的腥味彌漫開來。

衆人艱難地吞咽口水,渾身每一個毛孔都寫滿抗拒與嫌惡,幹嘔聲此起彼伏。

清晰的咀嚼聲終于停止,神父拿潔白的聖巾抹抹嘴:“請衆信徒受領聖體與聖血,分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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