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相由心生

朱家大院上空,猶如沉重黑色舞臺幕布的雲層退到一旁,露出黃澄澄的大月亮。裸露的天空底下,袅袅夜風吹得槐樹枝沙沙作響,清甜的香氣逐漸鋪滿這方封閉的天地。

哭罷,朱遙拿袖子揩去滿臉淚水,直起身。

闵氏奉上茶水。

“多謝嫂嫂。”

朱遙長得與其兄朱逍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身量小些,氣質上也偏文秀。他常年在外與商賈小販斡旋,自然也有幾分生意人的精明,他接了茶,卻沒喝,轉而放在手邊,嗓音嘶啞濕潤仍帶哭腔:“夫人橫死,娘親病重,嫂嫂主持喪事多有操勞,弟弟感激不盡。”

闵氏束手壓眉,不聲不響地立在一旁認真聽。

“只是……”一般“只是”後頭才是正文,朱遙射來質詢的目光,“只是蓉兒死得這樣不明不白,實在有失體面,那行兇的歹人現可有眉目?”

“歹人?”闵氏面露古怪,像是忌憚什麽似的左右瞧瞧,而後以帕捂嘴聲如蚊吶,“弟媳死,是因為她壞了赤村的規矩。三大規矩頭一條,不得半夜出門。她不信,如今壞了規矩,遭鬼神嚴懲,何來的歹人?”

她這副神神叨叨畏首畏尾的樣子顯然觸怒了朱二少。

“嫂嫂荒唐!區區迷信之語,騙騙三歲小孩罷了,你竟也當真?簡直糊塗!”朱遙拍桌而起,橫眉冷對,“婦道人家,果真是頭發長見識短!大哥呢?你将大哥尋來,我聽他說。”

“你大哥他……”闵氏的表情不大自然,閃爍其詞,“夫君這會兒被禁足在柴房,娘說,說……”

她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

怎麽說呢,說你親哥跟你老婆偷情?你跟我一樣頭上都挺綠?

“這又是犯了哪門子的滔天大罪?”朱遙一回家,碰了一腦門子的糟爛事兒,氣得喝光了一整杯茶,朝闵氏一攤手,“你把柴房鑰匙給我,我親自去問他。”

“還,還是不去了吧。”闵氏往後退了退,“我也是為了你好,況且娘說了,沒她的允許,誰也不能探望……”

朱遙直覺闵氏推三阻四的态度很是蹊跷,故意加重了語氣,施壓:“嫂嫂,你要明白,這朱家姓朱,可不姓闵,更不姓章!”

章是朱家主母的姓氏,自從被冠夫姓,同輩親友漸漸死絕後,已經很多年沒人提及朱老太太出嫁前的姓氏了。改弦更張是個逐漸滲透的過程,不知何時起,整個家族才驚覺老太太已然成了朱家明面上的操控者,朱家的頭腦與主心骨。

但追根究底,她再厲害,也只是個外人罷了。

朱遙讨鑰匙這一招,說白了,就是借機敲打,讓底下人擦亮眼,看清楚到底這朱家是誰的朱家。

闵氏默了默,乖覺取下鑰匙,雙手奉上。

如今存活下來的“借住難民”都心知肚明誰是兇手。

姜聿瞧着表面上柔弱溫婉的闵氏,背地裏卻拿柴刀将弟媳婦砍得七零八落,尾椎骨不禁直往上蹿冷氣。

“我有點佩服這個npc的演技。”

“放在外面,天鷹獎影後非她莫屬。”

“瞧瞧那逆來順受的眼神,一點不刻意一點不做作,真的,我都想鼓掌了。”

“多學學吧。”

姜聿周岐二人組在耳邊不停地嗡嗡嗡,徐遲嘆口氣,平移兩步遠離噪音源。

朱遙取過鑰匙也沒急着尋去柴房,他深陷苦情男二號的角色拔不出來,硬是不顧衆人阻攔,揭了棺材裏蘇氏身上的蒙屍布。

原來按照當地習俗,未到擇定的封棺日,棺材需敞開着,方便所有前來吊唁的親眷瞻仰遺容。正常來說,死者面容不會拿布蒙上,相反,還要浣發淨面梳妝打扮,争取死了也與生前一樣,幹淨整潔地下葬。

可那蘇氏死得着實太慘,無人敢碰,草草斂了屍塊拿席子卷了,便扔進這昂貴的棺材。

這會朱遙甫一揭開白布,便與一雙失神泛灰浸着血的死眼對上,當下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狼狽的臉上顏色盡褪。

別說他,徐遲也忍不住撇過了頭。

“你見不得這個?”周岐捕捉到他細微的動作。

“見得不多。”徐遲也不否認,“我見過的屍體一個比一個新鮮。”

周岐:“……”

他對徐遲的身份越發好奇。

那朱家二少也非池中之物,被這麽一吓竟沒被吓跑,原地做好心理建設後又爬了回來,堪稱溫柔地撫摸起蘇氏淩亂的鬓發。圍觀群衆看的那叫個膽戰心驚,有人小聲吐槽:這朱家怕是沒有一個正常人!

發妻如此慘死,着實可憐,朱遙從滅頂的悲傷中緩過神來,怒不可遏,将茶碗杯碟砸碎一地。他聲色俱厲,嚷嚷着要求闵氏前去報官,尋仵作來驗屍,誓要抓住兇手。

闵氏躊躇了一陣,見他歇斯底裏的狀态也不敢多說什麽,轉頭下去吩咐家仆連夜趕去報官。

喪妻之痛,痛大傷身,朱遙一通發作完,充血的眼裏浮現疲憊之色,他叉着腰在棺材邊站了許久。衆人都能看出,這位正牌老公是真的傷心。

姜聿又在一旁吟誦起那首關于綠的詩歌。

周岐則哼唱着背景音搭配食用:“我愛你你卻愛着他,我的為你的心都碎了……”

徐遲再跨一步,繼續與這一對活寶拉開距離,眼珠不錯地留心着朱遙的一舉一動。

一炷香的時間後,朱遙渙散的瞳孔突然一陣緊縮,他把手伸進棺材,順着露在外面的一點穗子摸出一只帶血的荷包。

荷包上繡着交頸鴛鴦,正面用金色絲線繡了個“蓉”字,背面則是一個“朱”字。

此“朱”是“朱遙”還是“朱逍”,不得而知。

朱遙現還被蒙在鼓裏,當然以為只能是他,悲切且懷念地捧着荷包翻來覆去地端詳,搖一搖,荷包裏還發出清脆悅耳的鈴铛聲。他動作微滞,拉開束口的繩子,倒出裏面裝着的物什。

——一只純銀打造、用來驅邪避禍的長命鎖。

朱遙握着長命鎖,想到什麽,臉上登時風雲變幻,陰晴不定。

徐遲眉心微挑,這個長命鎖瞧着有點眼熟。

這時,方才被打發出去的闵氏回來了,小叔子背對她倚着棺材不知在沉思些什麽。

“二弟,娘喚你問話。”闵氏轉達老夫人的話。

不成想這輕柔的嗓音竟唬了朱遙一跳,朱遙啊了一聲,倉皇轉身,迎面撞見闵氏,連忙慌慌張張地将荷包并長命鎖塞入懷中。

“二弟往懷裏藏什麽東西?”闵氏發問。

“沒,沒什麽,蓉兒的荷包罷了,留着作個念想。娘找我?我這就去。”

朱遙不太敢直視闵氏的眼睫,低頭匆匆走出靈堂。

闵氏目送他跌跌撞撞的背影遠去,直到那背影消失在拐彎處,她擡起纖細的手指将鬓發捋至耳後,緩緩露出瘆人的微笑,整理着喪服衣領自言自語:“赤村規矩,二不得拾亡人物件。”

“娘,父親要被關到幾時?”這時,一直安靜待在闵氏身邊的少女難得開口說話。

這句話語調平直,話音清冷,極度缺乏她這個年齡該有的溫度與起伏。

“芸兒乖。”闵氏執起女兒的手,拍了拍,“你先去給文譽送些吃食。放心,等阿婆的氣消了,你父親自然就出來啦。快去吧,別教文譽餓着了。”

朱文芸蹙眉,少年老成的小臉上洩露出一絲鮮活的表情。

徐遲辨認出那是憎惡與鄙夷的情緒。

“小弟愛吃棗泥酥,我這就吩咐廚娘去準備。”

女孩性子內斂,即使十分不喜也不擺在臉上,輕輕拂了娘親的手,轉身告退。

“真是個懂事的小姑娘。”周直男評價。

“哪來的懂事呢。”耳邊一道清冷的嗓音嗤道,“委屈了,不說而已。”

周岐聞言愣了愣,扭過頭去找尋說話的人,但只收獲一條筆直如刀刻的脊背。

看完今日份的戲碼,徐遲整個人恹恹的,晚飯也沒吃就回了大通鋪補覺。

冷湫小神仙今日無心看相,徐遲走後,她也扔了筷子起身離席。

“哎小妹妹,別急着走啊。”一只大手陡地壓在肩上,冷湫受外力所迫不得不重新坐回長凳上,擡眼望向頭頂那團陰影的來源。

——是上将身邊那個一看就不是什麽善茬的囚犯。

“叔叔找我有事?”冷湫裝乖巧。

“沒事。”周岐撤手,在她身邊坐下,大腿翹二腿,笑嘻嘻地指指自己,“就是想你也給我算算。”

冷湫似笑非笑地睨他,單手在桌上彈鋼琴似的彈了片刻,為難道:“今日大兇,不宜觀相,小叔叔還是改天吧。”

“還有這忌諱?”周岐像是故意找茬的難纏客戶,啧一聲,“那咱就先不觀了,我問你點事兒。”

冷湫眨眨眼,抿起唇,腮邊的小梨渦陷進去:“你要打聽那位徐先生嗎?還是姜聿小哥哥?”

周岐嗤之以鼻:“誰關心姓姜的臭小子。”

那就是另一位了。

冷湫感覺棘手。上将刻意隐藏身份,這人看來是發現了什麽蛛絲馬跡。

因為照常理來說,普通人應該對隐形富豪姜聿更感興趣一些,而不是一身病氣的徐遲。

周岐刮刮鼻子,湊近,沉聲道:“咱明人不說暗話,你倆原先認識吧?”

“我識得天下人,天下人不識我。”小姑娘笑得很有神棍氣質,兜兜轉轉打起啞迷。

周岐耐着性子,問:“他打哪兒來?”

“從混沌中來。”

“他以前是幹什麽的?”

“守一方淨土。”

“他天生就那副狗脾氣?”

“解鈴還須系鈴人。”

“你看我像傻子麽?”

“相由心生。”

周岐:“……”

要不是有未成年人保護法,他可能一拳打飛這個不說人話的丫頭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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