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見鬼
朱文芸搖了搖鈴铛,點了三炷香,插在了米碗裏。
煙霧緩緩升起,香灰飄落。
“文譽弟弟,吃飯啦。”
少女的嗓音比起同齡人低沉得多,她喚完,打食盒底層抽出土黃色的紙錢,旁若無人地點燃了,撒出去。紙錢打着旋兒,乘着風,落進池塘,沒來得及燒完就被雨水洇濕,殘缺不全地浮在水面。
“你弟弟……”周岐想起那個明眸皓齒的小小少年郎,一時間有些恍惚。
“淹死啦。”朱文芸淡粉的唇勾起諷刺的弧度,女孩子的長相略顯平淡,與其母一樣,眉毛與頭發的顏色也較常人淺淡,但她這樣笑起來,卻有股別樣的明麗之感,整個人仿佛瞬間活了一般,連說的話也沾了活氣,“十歲的夏天,他掉進這個小池塘淹死啦。”
那他們之前看到的是……徐遲的目光飄向池塘。
少女生動的語氣令人不适,周岐反感:“聽着你好像還挺高興?”
“再也沒人跟我搶棗泥酥了。”少女還想笑,笑到一半卻卡了殼,于是維持着一邊嘴角往上揚,一邊嘴角垂下去的模樣,瞧着有點詭異,她哀傷道,“也再沒人跟我一起玩捉迷藏了,我找不到他了,真可憐。”
也不知道是說她自己可憐,還是說弟弟可憐。
徐遲冷眼觑打量她,忽而問:“朱文譽是失足淹死,還是被什麽人推進了池塘裏?”
聞言,朱文芸眨了眨眼,扭頭看向徐遲:“我知道什麽呢?”
她垂着頸子,盯着暴雨下漣漪陣陣的水面,低聲呢喃:“我不過是個小孩子罷了。”
說罷,她自腰間掏出一把制作并不精美的竹笛,吹了首歡快活潑頗有童趣的短曲。
“這笛子是文譽十歲那年親手給我做的生辰禮物。”朱文芸眉宇間籠罩着與她年紀不符的輕愁,“我與他同歲,生日一個年頭一個年尾,家裏人覺得年年賀兩個生辰太鋪張浪費,太折騰,于是就合并成一個,只過文譽的那一個。”
“文譽怕我傷心,每年都親手做個小玩意兒送我,他的手很笨,做什麽都醜,唯獨這個笛子我頗為喜愛。剛剛那首曲子,是我學的第一首童謠,也是文譽弟弟最喜歡的一首。他若是不開心,只要我給他吹小曲,他便高興起來了。”
“唉,可憐他才十歲……”
姐姐絮叨着有關弟弟的點點滴滴,語氣說不上有多懷念,但也足夠令人動容。如果換兩個心腸軟一些的聽衆,可能早就手忙腳亂地安慰起她來。
而徐遲與周岐只是冷眼瞧着,不打斷,也不接話。
多待無趣。
送完飯,朱文芸收拾了食盒,撣了桌上的香灰,姍姍離去。
鈴铛聲起,灰色的雨幕下,那頂顯眼的紅傘紅得刺目。
“你聞到沒?”徐遲道,“她身上有股特殊的氣味。”
“嗯,像什麽刺激性的礦物粉末,還有一點酒氣。”周岐撓頭,“我應該在哪裏聞過,但一時間想不起來。”
“沒事,總會想起來的。”
周岐與徐遲沒走,一站一坐,在亭內枯等片刻。
朱文譽果然還是來了。
少年仍是上次見面時的樣子,朱紅底子銀鼠褂,紮小辮,墜百歲鎖,打雨中來卻滴水不沾身,第一句便道:“她是鬼。”
徐遲多瞥了兩眼他脖子裏的銀鎖:“什麽?”
“她不是我姐。”朱文譽語氣篤定,“她是鬼。”
周岐笑了,問:“那你呢?”
“我當然是人。”朱文譽佯怒,瞪他一眼,“你眼神什麽毛病?”
周岐搔搔鼻尖:“行叭,我眼神有毛病。”
“為什麽你說她是鬼?”徐遲問。
“你問我?”少年趾高氣昂,拿鼻孔看人,“我只是個小孩子而已我說得出個甚麽!”
徐遲&周岐:……果然是親姐弟。
周岐算是看出來了,這些戲精npc們沒一個好東西,飙起戲來一個比一個有表現欲,一到關鍵問題就都成了鋸了嘴的葫蘆!
朱文譽坐下,徐遲發現違和之處,比如少年左手上的血管青紫發黑,後頸上爬滿黑色紋路。
“你總在這一片玩兒嗎?”徐遲問。
“他們都不跟我玩了。”朱文譽看起來有些沮喪,“大人們各有各的事要忙,每天只有姐姐陪着我,我們經常在這裏玩捉迷藏,有時候叔母也會陪我,但她總是不開心。”
“叔母?”徐遲捕捉到關鍵詞,“你說蘇氏?”
“她長得好看,對我也很好。”朱文譽一臉天真爛漫,“我長得像父親,她說她很喜歡,她總說我怎麽不是她的親兒子。她很可憐,娘說她生不了孩子,一輩子也做不了娘親。”
原來蘇氏還有不孕不育的毛病。
孩子單純善良,徐遲的嗓音不自覺柔和下來:“那你的長命鎖是誰送的?”
“是祖母。”朱文譽出奇地乖巧,有問必答,托起頸子裏的銀鎖,“成婆說我命裏有一劫,得挂着這個東西消災擋難,一刻不得離身。”
“你後來有把它摘下來過嗎?”徐遲摸了摸朱文譽的頭,翻手一看,手掌心沾滿淤泥。
“有。”朱文譽擡起小臉,青黃的眼白浮現黑氣,“就一次。”
回了大通鋪,姜聿吹完牛皮迎上來,笑得十分狗腿:“周哥徐哥,你們上哪兒賞雨了?”
周岐面露疲态:“我與落水鬼有個約會。”
徐遲也神色郁郁:“見了鬼。”
“啊?”姜聿感覺才半會功夫不見,他與兩位大佬的腦電波已然脫節,抗議,“能不能說點通俗易懂的?”
兩位大佬不約而同白他一眼,上床蓋被子,睡覺。
姜聿:智商不夠,感覺受到排擠QAQ!
翌日清晨,消失一夜的朱逍竟失魂落魄地回來了。
甫一踏進門檻,一衆家仆吆喝着沖上來,将其捆綁縛住,丢進中堂。
朱老太太聽說弑弟孽子還有臉歸來,強撐病體爬起,拄着拐,被闵氏攙出房門。
“你去了哪裏?”
中堂,朱家主母端坐太師椅,威嚴氣度難掩憔悴病容。
朱逍跪坐堂下,淩亂的鬓發裏夾雜着幾片枯葉,衣裳也破破爛爛,早已沒了先前器宇軒昂的驕傲姿态,他蠕動幹裂的嘴唇,沙啞道:“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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