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母花
傾斜島的地形對任何靠腿行走的生物來說,都是體力上的災難,除非插上翅膀,否則速度上很難長時間維持。周岐與徐遲與觸手般的不明荊條且戰且逃,時不時被圍追堵截,陷入鏖戰。二人揮舞砍刀,互為手眼,每一刀劈下去,荊條裏黑紫色的汁水便噴射而出,濺得人滿身滿臉。待好不容易殺出重圍,兩人如從墨池裏爬出的惡鬼,渾身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氣味。
對此,徐上将幾乎抓狂,怒意上頭,砍起來越發淩厲狠辣,渾似不要命。
歷經幾次被困與突圍,二人反應過來,這荊條數量之多,砍殺不盡,似乎是想以消耗體力為目的将敵人活活拖死,于是他們開始注意保存體力,能避則避。後來,徐遲發現荊條總是大量出現在西南方向,在大方向上總把他們往東北逼走驅逐,像是在刻意維護什麽。
順着這條思路,二人于是轉換路線,往荊條密集的反方向铤而走險。
荊條的攻擊越發猛烈,幾乎劈頭蓋臉,徐遲于體力上虧欠許多,逐漸招架不住,周岐便有意無意地将其護在身後。他殺紅了眼,勁頭又足,氣勢全開時有一夫當關之勇,站在他身後的人,容易産生一種錯覺,好像哪怕四面八方湧來的荊條使出傾巢之力撲殺圍剿,他也能帶着自己逃出生天。
徐遲往前都是護人厮殺的那一個,眼下被護着,不習慣之餘,竟生出從未有過的踏實感。
周岐此人平時看着不着調,關鍵時刻卻從不掉鏈子,是個十分可靠的隊友。
徐遲走神的瞬間,一根荊條尋得機會,于漫天飛舞的殘肢中咻的一聲射出,直沖面門而來,周岐提刀阻擋,另一根荊條趁亂攻起下盤,正中周岐膝蓋上方。周岐吃痛,擰起眉毛一聲暴喝,手起刀落,砍下荊條,自大腿上拔出尖端。只見那截沾了血的荊條在手中一陣狂舞,而後竟逐漸枯萎收縮,冒出陣陣黑煙。
徐遲蠕動嘴唇,想道一聲謝謝。
但周岐沒給他機會,搶道:“徐嬌嬌你欠我好幾條命,這次活下來,你得答應我三個要求!”
徐遲劈開戳至眼前的一道荊條,颔首:“好。”
周岐扭頭過來,眉飛色舞:“大丈夫一諾千金,我可都記在這裏了,你別想賴掉。”
他沒指腦袋,卻指了指心。
徐遲上下掃他一眼:“不賴。”
周岐身上不止一處傷口,他衣衫褴褛,形容狼狽,前胸後背被劃出道道口子,所幸除了大腿上的那一下較深,其他的都只是劃破層油皮。徐遲與他相差無幾,臉色更是蒼白得渾不似人,也喘得厲害。
“要不咱……”周岐萌發退意,他擔心徐遲支撐不住,“撤退吧?”
徐遲抹去臉頰上的一線血星,那是周岐剛剛拔出荊條時不小心濺到他面上的,是周岐的血。
“撤退?”徐遲面色愈白,顯得眼珠愈黑,黑得發亮,亮得瘆人。
周岐被那雙眼睛對上,咽一口唾沫,什麽話也說不出。
“不,我們不退。”徐遲竟勾起唇角,森森然笑了,令人聯想到暗夜裏的玉面修羅,“它們進攻的姿态越瘋狂,就表明,我們離我們想要的東西越近。目标近在咫尺,臨門一腳,不去看看豈不可惜?”
此時他目中的癫狂與桀骜絲毫不加以掩飾,高昂的戰意如潮水傾瀉。周岐怔了怔,忽然就确定了,平日裏沉默寡言的徐遲都不是真正的徐遲,這才真正的徐遲,他天生就該站在這裏,就算四面楚歌求生無路也笑着說出不退二字,他是生長在危境與戰場上的曼珠沙華,見血才盛放。
“好。”周岐也被激發出淋漓鬥志,斷眉一挑,“你想看,我周岐便帶你去看!”
拼殺到最後,刀鈍人乏,不知負傷凡幾,他們終于抵達上翹面的西南沿岸。
這部分島面高高翹起于海平面,騰空在半空中,顯得離月亮都近上一些。
月華流照,給腳下這片罕見的窪地鋪上一層靜谧的銀霜。
狂舞的荊條仿佛忌憚什麽,不甘地退去。
而那股潮濕的、腥甜的、腐朽的氣味終于找到了出處——這是一片半懸浮在空中的花園,裏面栽滿了一種形态怪異的花朵。
這些花呈飽滿的蛋形,黑紫色的花瓣緊緊閉合,碩大的花苞中間,黑色的絨毛覆蓋着一條深深的溝縫,縫隙裏流淌出透明的粘液。粘液順着長長的花莖流下,在月光下晶瑩閃爍,緩緩滲入腐爛的黑土地。
周岐伸手比了一下,這一株花的花莖有兩人合抱那麽粗,花苞則堪比城市酒店裏的一間标準大床房。
“這花的造型……”周岐咧着嘴思考半晌,吐槽,“挺有後現代藝術範兒的。”
徐遲未語,駐足觀望一陣,先行滑下去。
“蛾子一只沒見着,花啊樹的倒是見了不少。”周岐東摸西摸,拿刀剮蹭着花杆子上的圓形斑點,“哎,你說這花,是不是蛾子們的儲備糧啊?沒人血吸的時候,就來采采花蜜什麽的,說到底,也是蟲子嘛……”
徐遲轉了一圈,有種誤入森林之感,怕亂走迷失了方向,又轉回來,指指上面對周岐說:“我想上去看看花苞。”
周岐仰頭看了看高達十幾米的花莖,撓了撓寸頭,點頭:“那好辦。”
徐遲扯了扯身上那件千瘡百孔的內衫,撕下腰際的兩片長布條,纏在手上用以防滑,又脫了腳下鞋子,以增加足底感知力。準備妥當後,他準備上手攀爬,結果一轉身,就看見周岐那個腦回路清奇之人,正手握砍刀,一下一下賣力地砍着柔韌的花莖。
徐遲:“……”
“你……?”徐遲不大能看懂這種優異的操作。
“你不是要看花嗎?”周岐揮舞着遒勁的雙臂,腦門上的汗珠自鬓角流下,彙聚至下巴那一處,再沿着喉結浸濕衣領,“爬上去多費勁啊,不如直接砍倒,離得近,想怎麽賞花怎麽賞。對了,咱一路打打殺殺地逃過來,你也累了吧?還愣着幹什麽?別站着了,趕緊找地方坐吧,我來砍,你休息,兩秒鐘的事兒。”
徐遲支棱着雙手:“不是……”
不是後面的話還沒說出口,那朵可憐的花遭不住周岐猛烈的摧殘,應聲而倒。
“嘩啦”一聲,周圍幾朵花也被無辜株連,倒伏一片。
周岐大手一揮,器宇軒昂:“來,看看哥送你的花!別不別致?”
徐遲默了默,配合地舉起雙手,幹巴巴地鼓了鼓掌:“別致。”
說完,他敷衍的笑容光速消失,腳跟一轉,趕去察看花苞。他怕再待幾秒,面對某人燦爛又臭屁的笑臉,他會忍不住把心裏的憨批罵出聲。
周岐自覺貼心又聰明,公孔雀開屏似的背着手,從折斷的花根處大搖大擺地走到花苞那頭,看見徐遲正蹲在地上,試圖用雙手扒開花苞中心的溝縫。但他的力氣顯然不夠,饒是手臂上青筋暴起,咬起牙,清俊的面上漲得通紅,也不能撼動花苞半分。
出于某種惡趣味,周岐抱臂欣賞了一會兒,忍不住笑出聲,嘲起來:“你怎麽力氣小得跟個大姑娘似的?”
徐遲面無表情,激道:“你行,你來試試?”
“我試就我試,看着啊。”周岐撸起袖子,就着徐遲前胸靠大腿蹲着的姿勢把人抱起來,搬開,放到一旁,“走遠一點,別礙事。”
徐遲現在對于被随意搬來挪去這種事已經産生了免疫力,除了在心裏罵一句大牲口,別的也不再多說什麽,因為說什麽周岐都是一臉,不敢不敢,下次還來。他索性忍耐。
日後,徐上将每每思及自身這一大改變,都會感到無比震驚且匪夷所思。
周岐彎腰發力,使出五成力氣掰第一下的時候,已經感覺到大意輕敵。
等使出十成十的力氣掰第二下時,他開始覺得騎虎難下。
到手腳并用的第三下時,身後的徐遲發出嗤一聲冷笑,周岐的臉燒了起來,一聲悶哼連發數次力。
花它紋絲不動!
“這花它想不開。”周岐讪讪地刮了刮鼻子,“咱就別強花所難了吧?”
他灰溜溜地轉身,只見徐遲學着他之前的姿勢,抱着雙臂挑着眉:“看你挺壯實的,怎麽力氣小得像個大姑娘”
以牙還牙。
周岐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夠了啊,徐嬌嬌,在外面給男人一點面子。”
徐遲精亮的眼睛望着他,裏頭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他天生弧度往下的嘴角竟有些發自內心往上揚起的趨勢,但尚未抵達眼角,在中途就消弭于無形,憑空蒸發。
這人,連想笑,都無法順利自如地笑出來。
周岐喉結上下一滾,走到近前,伸手捂住徐遲的眼睛。
徐遲下意識後仰,想躲開潮熱的手掌:“你……”
“噓。”周岐另一只手抵住他的後腦勺,用了點力道,不讓他退卻半分,“徐嬌嬌,來,跟我念,哈哈。”
徐遲擡手想推開他,莫名其妙:“你搞什麽……”
隔着散發出各種難聞氣味的布料,觸及起伏顫動的胸膛,他動作微滞。
“哈哈哈哈哈。”周岐跟壞了的複讀機似的,不厭其煩地重複,還耍起無賴,“說嘛,哈哈兩聲又不會少塊肉。”
徐遲冷着臉,半晌,緊扣的牙關松動了:“哈?”
“哈哈。”
“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周岐大笑起來,松了手,指着徐遲捂起肚子:“哈哈哈哈哈!嬌嬌,你好呆哦,外面人知道你這麽呆嗎?你怎麽這聽話呢?來,采訪一下,岐哥到底有什麽魅力,能讓你……喂,打哪裏都行,別打頭!臉也不行,我以後還打算靠臉吃飯呢……”
兩人扭打成一團,徐遲一邊覺得這行為有失體統和身份,一邊又覺得實在手癢難耐,不抽人能憋壞。連他自己都沒發現,這會兒他那張周岐口中“苦大仇深”的臉上正洋溢着笑容。他向來慣會冷笑、譏笑、奸笑、獰笑,但他很難展露出純粹的發自真心的笑,自他記事起,就從未有過,不是不會,是缺乏場合和機會。
比厮殺輕一點的打鬧中,周岐被折斷的花莖絆了一跤,摔倒前他匆忙拉住徐遲墊背,于是兩人齊齊仰倒,恰好撞在那顆怎麽都想不開的花苞上。
“咚”的一聲,那是周岐的後腦勺磕在堅硬的花瓣上。
周岐嘶一聲,抱着腦袋大呼好痛,這花他媽的可能是朵金剛花!
徐遲趴在他身上,忽聽一聲“噗”的氣流聲,他擡眼望向周岐背後——無巧不成書,兩個成年男子的重量,剛好把花苞上的那道縫隙給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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