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記憶的代價
“哦,我臨時給它取的名字。”周岐說,“那個人偶身上刻着一個荔枝的荔字,它既然這麽喜歡人偶,這個荔就送給它當名字好了。”
徐遲觑他:“人偶身上有字?”
周岐點頭:“有的。”
徐遲伸手:“給我看看。”
周岐沖小蛾子,哦不,現在它是只有名字的蛾子了,周岐沖小荔招招手,小荔聽話地垂下頭。
綁在口器上的小人偶不偏不倚地懸至徐遲面前,徐遲抓住,托在掌心查看。
這是一個身披金屬外衣的未來戰士人偶,是精致的珍藏品,頭部能扭動,木頭四肢能折疊,金屬外衣還能脫卸,周岐說的那個“荔”字就刻在外衣底下的背上。徐遲默默地看了幾秒鐘,說,這是三個力,不是荔。周岐疑惑,三個力不是荔嗎?
徐遲把人偶整個翻轉過來:“三個力旁邊還有個思字。”
“啊?還有個字兒啊。”周岐之前沒看見,這會兒也不在意,哈哈兩聲,大手一揮,“行,那就叫荔思吧。”
徐遲停頓數秒,最後還是決定告訴他殘酷的真相:“不,這是一個字,念勰。跟鞋子的鞋同音。”
旁邊的小蛾子聽見了,刷地豎起腦袋,小人偶從徐遲手中被抽走。
周岐:“……”
周岐斷然不會承認他是個文盲,強行挽尊:“小荔好聽啊!小鞋算怎麽個意思?不成不成,難聽,小荔就挺好,是不是啊小荔……小荔?”
小荔不知為何,“嗚咕”“嗚咕”地叫喚起來,大眼睛驚恐地望着他。
“你怎麽了?”周岐察覺異常。
小荔扇動起翅膀,除了毒液能腐蝕之外連子彈都打不穿的翅膀拍打起礁石,發出砰砰的巨響,看得出來,它情緒很激動。
周岐心中咯噔一聲,想上前,但一直被翅膀帶起的強風往外推。他就像個被叛逆期的孩子關在門外的老父親,摸着腦殼嗨一聲:“不是,不喜歡這名字也不用發這麽大脾氣啊!大家再商量商量,你想叫小鞋,那就小鞋呗。”
徐遲攔住他,讓他別出聲,靜觀其變。
小蛾子亂發一通脾氣,氣勢之大,差不多拆了整個小島礁,湖水漫上來,它蜷縮在最後一片幹燥的巨石上,翅膀攏起蓋住頭,累了,不動彈了。
徐遲這才放開周岐。兩人走近,從翅膀的縫隙裏鑽進去,發現小人偶已經被甩落,摔在石頭人碎了個稀巴爛。
小蛾子不會哭泣,也沒有淚水,它只是把腦袋耷拉在地上,但周岐看出來它很難過。
跟一個人一樣難過。
一開始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周岐只是抱着小蛾子的腦袋,一下一下捋着。
後來小蛾子在他懷中掙動一下,周岐退開,小蛾子抖動翅膀,用鋒利的前肢在腳下的石頭上有規律地滑動,耳邊傳來類似指甲刮擦黑板的尖銳聲響。
徐遲意識到它可能是在寫字,眼裏掠過寒芒。
不幸的預感開始在頭頂堆積。
小蛾子寫了兩個字:孫勰。
徐遲舌尖發苦,扭頭,從周岐高高蹙起的眉頭上看到同樣的驚駭與茫然。
“這個人偶本來就是你的嗎?”周岐小心翼翼地詢問,“你叫孫勰?”
小蛾子大大的眼睛靜靜地望着他。
裏面注滿了悲涼與絕望。
“你能聽得懂我們說話。上翹面所有飛蛾其實都能聽懂,是嗎?”
孫勰閉上了眼睛。
“你,你們……”周岐攥緊了拳頭,胸膛隆起,很久都沒落回去,他艱難地抛出第三個問題,“以前都是人?”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沉默是真相的代言人。
“我不明白。”周岐捏了捏眉心,暴躁地走來走去,很多事他都想不通,“既然,既然你們是人,我們也是人,為什麽自相殘殺?你們為什麽要來搶土著民的孩子?為什麽要殺通關者?我們,我們是同胞。”
這次孫勰沒有保持沉默,他擡頭,展翅,眼裏迸發出灼灼恨意,他用長長的口器戳了戳周岐的腰際,把他往背上趕。
知道身份後,周岐不免警惕起來:“你想帶我們去哪裏?”
孫勰只是推他。
倒是徐遲先搭上了這趟免費飛機:“走吧,不管是什麽,去看看。”
孫勰帶他們來到了昨夜的那面石牆前,白天蛾子們都出去了,這片空地上空無一蛾,竟比夜間安全多了。
石牆遠看并沒有什麽特別,光禿禿的一片,一步步走近時,徐遲的手搭上周岐的肩,緊了緊,低聲說:“上面好像有字。”
周岐沒說話,他面色鐵青,嘴角一直繃着,看得出來心情非常差。
徐遲暗自做好心理準備,待會兒不管看到什麽匪夷所思的秘密,都很正常。
畢竟魔方裏,什麽糟糕的情況都有可能出現。
但牆上沒有秘密。
比沒有秘密還要撼動人心的是——這面牆上刻滿了名字。
那都是真實存在過的名字。
孫勰遠遠不止一個,這裏每一個名字背後都是一條鮮活的生命,此刻這些生命用代號的形式密密麻麻地羅列在牆上,如無聲的血淚控訴,教人頭皮發緊。
周岐周身迸發出的寒氣如有實質,連徐遲都感覺到寒氣侵體,如墜冰窟。
“飛蛾們以前也是通關者。因為沒能成功通關,所以被永遠留在了這裏。”徐遲的聲帶如繃緊的弦,每一個字都帶着隐忍的力度,“他們被剝奪人身,成了這副樣子。根據小蛾子之前的情況來判斷,很多變成飛蛾的人連記憶也一并被抹去,直到他們哪天找到自己的名字。找回記憶,意味着找回真相,那麽,到底是什麽樣的真相,讓本是同胞的飛蛾不得不攻擊傾斜面的土著民?”
孫勰沒在此地多做停留,他很快又第二次起飛,載着徐遲與周岐來到了母花花田。
但這次他很謹慎,沒有落到地面,因為花田裏此刻有很多飛蛾在忙碌。他落在了不遠處的巨型蘑菇上,趴下。周岐徐遲隐藏在他頭頂的絨毛裏。
這時,一陣洪亮的啼哭傳來。
周岐心神一震,瞳孔顫動,那是嬰兒的哭聲!
只見一只飛蛾停在一朵盛開的碩大的母花中央,它的四根附肢赫然抱着一個眼熟的襁褓!
孩子終于還是被它們搶來了!怎麽會?藏身的地方明明難道隐蔽!土著民們怎麽樣了?任醫生和姓冷的丫頭怎麽樣了?大家該不會都……
一陣氣血翻湧,周岐紅着眼,提刀就想沖出去。
“我們在狼窟裏!”徐遲橫臂摟住他的腰,“你現在出去,除了死,沒別的下場!”
“那怎麽辦!”周岐憤怒低吼,“這群蛾子想把孩子給花當飼料!還有孫勰你怎麽回事?你帶我們來他媽的就是想讓我們看這個?”
孫勰點頭:“嗚咕。”
随着他的點頭,周岐跟徐遲跟着上下颠了颠,一個沒站穩,差點抱在一起滾下來。
“你大爺的!”周岐推開身上的徐遲,出離憤怒了,提起刀惡狠狠地威脅,“現在給我飛過去!我要去救孩子,不然我要了你這條蛾子命!”
孫勰:“嗚咕。”
“你說啥?我聽得懂個屁!”
“嗚咕。”
“你再嗚咕一個?”
“嗚咕。”
“靠,徐嬌嬌你別攔我,我現在就剁了這只嗚咕怪!”
站得離他八丈遠的徐遲:“……”
我攔了嗎?
“他可能是讓我們耐心觀看的意思。”徐遲翻譯。
“還看啊?再看孩子命都沒……”
周岐話沒說完,孩子的哭聲戛然而止。
兩人一蛾同時看過去,只見盛開的母花中心,雪白的花蕊緩緩展開,一個搖籃形狀的白色體腔被推送出來,體腔內鋪滿了柔軟的絨毛。飛蛾把孩子堪稱溫柔地放進去,孩子立刻停止了哭泣,安靜下來。
透明薄膜緩緩覆蓋體腔。
孩子好奇地伸出手,拉扯起薄而堅韌的膜衣,膜衣被他扯出各種奇怪的形狀。這時,膜衣裏出現一根乳頭般的導管,不用教,孩子憑借本能就能探知到裏面有甜美充盈的奶水,于是愉悅地張開嘴,暢飲起來,小手小腳歡快地舞動。
四周所有蛾子同時發出一聲“嗚咕”,包括身下的孫勰,這盛大的場景宛如一場神聖的禱告儀式。
周岐幾乎看傻了:怎麽的,這花不光能生出蛾子,還能幫忙奶孩子?
孩子逐漸睡去,蛾子們陸續退下,母花一點一點關閉花瓣。
孫勰用前肢在蘑菇發着白光的表面劃出一個數字:6。
“六天以後,這孩子将會作為一只新蛾子,重新出生?”耳邊傳來徐遲依舊冷靜自若的聲音。
“六天?重新出生?作為蛾子?”周岐疑惑地重複,明明每個字都聽得懂,怎麽連成句子,他就聽不懂了呢?但這并不影響他抓重點,“什麽?作為蛾子?”
孫勰緩緩點頭。
“你們這麽做,是希望他能擁有人類的記憶?”徐遲繼續問,“在人的身體,和人的記憶之間,你們覺得記憶更重要,是這樣嗎?所以你們想方設法把孩子搶來?”
孫勰“嗚咕”:是的。
周岐如聽鳥語,懵逼了:“你們倆在說什麽?能不能給愚蠢的鄙人翻譯一下?”
“你早就猜到了,周岐。你只是不想去接受它。”徐遲嘆氣,“沒有新出生的孩子,孩子是以前離成功只有一步但最終仍然罹難的通關者,這些不幸的人,要麽完全失去來到魔方前的所有記憶,轉化為這個關卡裏渾渾噩噩的土著人;要麽被飛蛾擄來,恢複記憶,從生至死都保持人類才有的清醒,知前因曉後果,代價是,不再擁有人類的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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