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午後, 延和居的大堂裏, 有日光從窗棂爬進來,點點滴滴灑在黃花梨木的桌案上。

在另一旁的大桌上, 茶壺裏煮的水又滾了,沈硯行面前的茶已經泡了六泡。

沈硯書靠在椅背上,一邊手屈起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兄弟倆誰也沒說話,頗有些相對無言的架勢。

片刻後,葉佳妤從後院回來, 兩個男人一齊望了過去, 不約而同問道:“怎麽樣了?”

“葉總同意了麽?”沈硯書追問道,神情裏的急切明晃晃。

沈硯行看了他一眼,在心裏嘆了口氣, 能讓他這個淡定從容的大哥着急上火的事,只能是與容溪有關的。

前兩天沈硯書見了容溪後來找他,将聯姻的事和盤托出,拜托他們問問葉氏那邊的意思, 只是葉銳淵似乎有自己的考量, 沒有立刻就同意。

容溪并不知道這件事,她并沒有将羅永謙提的交易放在心上,她自問無法替他搭橋,但也不可能妥協。

然而沈硯書卻希望促成此事,就當是為了省去以後可能出現的麻煩,若是能在容明德面前刷一下好感就更好了。

葉佳妤笑着點點頭, 柔聲道:“我大哥同意了,哥你讓羅二先生明天早上十點到葉氏就好,不要遲到。”

至于要做什麽準備,那就是羅永謙的事了,沈硯書大喜過望,嘴角明顯的翹了起來,緊繃的神色一下就松了下來。

他打通了羅永謙的電話,将這件事告訴他,“羅二少,希望你兌現諾言。”

“當然,希望我們能合作愉快。”羅永謙的語氣很輕快,聽得出來他很高興,“真羨慕容小姐,有沈先生這樣為她打算。”

沈硯書愣了一下,随即呵了聲,二話不說的挂了電話。

他站起身來,“我先走了。”

“不留下吃飯?”沈硯行眉頭一皺,出言挽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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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硯書搖了搖頭,“還要去師兄的工作室開會。”

“大哥,我聽說你和鄒梁琛老師要合作?”葉佳妤眼睛一亮問道,她知道這個大伯比知道自己丈夫早得多了。

沈硯書笑了一下,“是啊,給古詩詞譜曲唱出來,以後你的視頻可以用新曲子啊。”

“好啊,先謝謝大哥了。”她笑意盈盈的點頭,親自送他出了門。

沈硯書往外走到一半,腳步變慢下來,然後回過頭望了望延和居的大門,門檐下挂着的燈籠已經很多年了,黑底金字的招牌在天空下顯得那麽寧靜。

那是由內而外透出來的感覺,大約是因為住在裏面的人歲月靜好。

只是這些都和他沒太大關系,他轉回身,毫無留戀的繼續往前走着。

明德醫院頂樓行政區,會議室的大門從裏面拉開,走出一隊面帶笑容的男女,為首的是院長容明德,和美達藥業的代表任婧雨。

“容院長,合作愉快,這次我們一定能夠更上一層樓。”任婧雨志得意滿,側着頭和容明德講話。

容明德微微一笑,“任小姐有乃父之風,看來美達日後的輝煌指日可待。”

他的笑虛浮在表面不達眼底,任婧雨歪了歪頭,又笑了起來,“容伯父真是擡舉我了。”

明德醫院原本都要和豐彙合作了,美達方面已經做好了放棄的準備,可是沒想到峰回路轉,不知道家裏的老頭跟容明德講了什麽,突然又同意合作了,而且今天就簽約。

不過也有人說是因為容家千金不同意聯姻,所以豐彙反悔了,不管實情如何,總歸美達是得利的一方。

和容明德告別,任婧雨帶着副手下樓,她擡頭看着電梯轎廂光滑的廂壁上倒映出來的人影,忍不住冷笑了一聲,容明德精明一世,卻偏生了個愚蠢的女兒。

這個醫院到處都光鮮亮麗,可是還能支撐多久呢,不過一個垂垂老矣的老人罷了,和它的創始人一樣,在茍延殘喘。

早晚有一天,明德醫院會成為羅氏的囊中之物,那時,才不枉他們千辛萬苦的找到容明的把柄。

剛剛走到前臺,一行人和一個穿着黑色西褲和白襯衣的男人擦肩而過,男人很高,衣袖挽到了手肘,臉孔儒雅溫和,氣質沉靜,眉頭微微皺着,似乎有些着急。

任婧雨腳步一頓,臉上的笑真切起來,“沈先生!”

沈硯書一愣,腳步停了下來,“……任小姐?”

“是啊,我過來談工作,沒想到會碰到沈先生。”任婧雨笑容燦爛,十足的開心,“沈先生是來探病的麽?”

因為已經知道容明德在豐彙和美達之間徘徊的事,沈硯書聽見她說是來談工作,心裏頓時就是一跳。

他不欲和任婧雨寒暄太多,随意的點點頭,“失陪,任小姐慢走。”

說完他就大步越過了這一行人,徑自走向前臺,說明自己的身份和來意,很快就得到了容明德的許可,直接搭電梯上到頂層。

這一層是行政部門的所在地,相對來講是很安靜的,沈硯書按照指示牌找到院長辦公室,然後在門前站住腳。

他擡眼看着褐色的門板,深吸了口氣,然後才擡手敲了敲門,片刻後,裏面傳來一聲,“進來。”

沈硯書推開門,看見辦公桌後那個熟悉的男人,“伯父,是我。”

容明德擡起頭,笑着道:“硯書來了,坐。”

“你過來這裏找我,是不是有什麽事?”容明德笑了一下,神色比平時輕松柔和很多,“不會是哪裏不舒服罷?”

沈硯書一怔,然後連忙搖了下頭,“本來是想……”

“伯父,我剛才在樓下遇到了任小姐,您今天和她談了合作的事?”他一面講,一面小心的打量着容明的面色。

容明德愣了愣,半晌又笑了一下,“是元元跟你講的罷?”

他似乎并不感到奇怪,言語之間也沒有什麽波動,更不像往日那樣對他透着冷淡。

這讓沈硯書感到奇怪,但他垂了垂眼,心裏嘆了口氣,“這麽說來,是我遲了。”

“……什麽?”容明德一愣。

“羅二明天早上會去見葉總,本來這是我跟元元和他的交易,可是沒想到……”沈硯書抿了抿唇,慢慢的吐出一口起來,有些遺憾。

容明德沒想到他說的是這件事,一時間也錯愕,半晌才回過神來,望着他的眼神五味雜陳。

“硯書……”他遲疑的叫了一聲年輕人的名字,“你跟元元……我想問問,你們對以後有什麽打算?”

這是他第一次問出這個問題,很多年了,他提起女兒和沈硯書之間的糾纏,總是不假辭色,不贊同不允許貫穿始終,可是今天卻心平氣和得厲害。

沈硯書一怔,向來平穩淡定的臉孔露出了些別扭和赧然,“元元……她以前講過不想這麽早考慮個人問題的,不過、不過應該快了,過段時間等我工作告一段落,我就……”

他停了下來,沒有繼續講下去,容明德卻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他目光一轉,“其實我也很想你們能夠好好的,但是人世無常,誰也不知道以後會怎麽樣,我老了,舍不得醫院落入他人之手,又擔心元元的以後,所以啊……”

沈硯書眉目低垂,有些不贊同他的說法,“可是那不是元元想要的。”

“我當然知道。”容明德苦笑了一下,“其實有很多事……”

他似乎有什麽話想說,才開了個頭卻又停了下來,硬生生轉了個彎,“硯書,你是不是……不管以後發生什麽事,都不會離開她?”

這個她,說的是容溪。

沈硯書擡起眼來,目光堅定的望着他,“當然,無論如何我都會守着她的。”

“就算發生的事涉及你的親人,你很難接受,也會如此?”他眉頭一挑,進一步假設。

沈硯書眨了眨眼,“是她親手做下錯事?”

容明德呵了聲,“怎麽可能,元元這麽乖巧聽話。”

眼見他又要瞪人,沈硯書連忙搖頭兼擺手,“不是就好,只要不是元元自己犯的大錯,我是不可能跟她生氣的,不過……要是、嗯……她犯了法,就不能怪我了。”

他的神色鄭重起來,這可是做人的底線原則問題。

“還說你喜歡元元,我看根本不是,要是真喜歡,就該無條件的包容她,她做了錯事你不想着保護她反而想着送她去坐牢?”容明德眼睛一瞪,開始胡攪蠻纏。

沈硯書眉頭一跳,心道這和顏悅色果然維持不了多久,這不就又恢複如初了?

“伯父教訓得是。”他低眉順眼的應了聲,不敢再和他頂嘴。

容明德冷哼了聲,打發他道:“回去罷,我要工作了。”

沈硯書哦了聲,起身就要走,剛拉開門走出去,就聽背後容明德又道:“有時間多和元元回家吃飯。”

他一怔,又連忙點頭應是,心裏雖然高興,但又隐隐覺得哪裏不對。

看着辦公室的門慢慢關上,确定他已經走了,容明德把鼻梁上的老花眼鏡摘下來往桌上一扔,長長的嘆了口氣。

要是再等等就好了,一步錯,步步錯,他一直都在關鍵時候沉不住氣,幾十年前如此,今日又如此。

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他接起來,那邊是美達的掌權人羅達生,“容老弟,怎麽樣,考慮好了麽,要不要為我們引薦一下?”

“我看不必了,豐彙已經先我們一步聯絡到葉總了,據說是葉總的妹妹親自牽線搭橋。”容明德沉聲應道,刻意流露出遺憾的感覺來。

電話那頭的羅達生沉默了片刻,然後遺憾道:“那真是可惜。”

原本他們也是聽說容明德跟沈家有交情才提的要求,沒想到豐彙捷足先登,不過,“容老弟,這次多謝你選擇了美達,看來不管是幾十年前還是今天,你的眼光一如既往的好,魄力也一如往日,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當然。”容明德應了聲,心頭一陣冷笑。

要不是把柄被他們握住,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選擇美達,當誰不知道他那好孫女任婧雨在打算什麽啊,看着罷,想嫁入沈家攀上葉氏,做夢去罷!

于公于私,他都不打算再阻止女兒跟沈硯書的感情發展了,就算日後舊事被翻出,那也只是報應在他一個人身上,和元元無關。

羅家想用那件事威脅自己,既然這樣,就別怪他不客氣了,畢竟兔子急了也是會咬人的。

窗戶忽然一陣噼裏啪啦的響,剛剛還晴朗的天,卻突然就下起了暴雨來。

沈硯書開着車,在市區的街巷裏到處亂逛着,有的路面上積了水窪,車輪碾過時有水花四濺,他的腦海裏忽然閃出一個畫面來。

青梅竹馬的童男童女下了學堂,在細雨霏霏的天幕下奔跑,一不小心就踩進了水窪,濺起的水花撲到臉上,他們互相對視一眼,忍不住笑彎了腰。

這個場面應該很适合用到曲子的配套動畫裏,他薄唇一揚,看見車輛前面出現的熟悉身影,眉宇間的一絲郁色也立刻煙消雲散了。

容溪打開車門鑽了進來,用力拍着外套上的水珠,抱怨道:“真是的,這雨天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過去。”

“下雨也好,涼快。”沈硯書抽了兩張紙巾替她擦了擦臉,又嗔怪道,“誰叫你不帶傘,一會兒去給你買把小的罷,放在包裏備用。”

容溪點點頭,自顧自的擦着手,聽他說起下午的事,愣了一下,“我爸這就跟美達簽合同了?”

“是啊,我們又慢了一步。”提起這件事,沈硯書還是覺得遺憾。

容溪擺了擺手,“算了,美達雖然比不上豐彙老牌,但也還不錯,爸爸肯定有自己的考慮。”

沈硯書贊同的點點頭,換了個話題問起她的生日,“明天就是你生日了,有沒有什麽安排?”

“不是該你安排,然後給我驚喜的麽?”容溪眨了眨眼。

沈硯書失笑,“是,不過……我明天定好要去師兄的工作室錄首曲子,帶你去玩玩罷?”

“好哇,我去開開眼界。”最要緊的,是他帶她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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