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傅先生的病實在太過特殊罕見, 就目前國內來講都幾乎遇不到的, 容溪在傅先生确診後迅速打包了所有病歷資料整理了起來。

然後安排了科室內講課,因為是她接診的病人, 理所當然由她來主講。

恰好在等檢查結果出來的那幾天她查了很多資料,之前是抱着僥幸心理看看有沒有辦法幫到傅先生,最後卻只能用來做課件。

李主任建議她寫成論文投稿,這年頭晉升職稱到底還需要論文數量和影響因子做底氣。

容溪征求傅先生的意見,他托傅太太告訴她,“科學昌明, 希望早日攻克這個難關, 傅家後代能夠解脫痛苦,就當他為科學事業獻身了。”

她聽了之後覺得心酸,只有病人才知道自己有多絕望, 來到醫院,若是能聽見醫生說一句還有得治,說不定求生欲望會重新點燃,可惜傅先生聽不到。

容溪也沒法昧着良心跟他說有, 倒是推薦了李主任一位好友, 是個有名的中醫,看用些中藥能不能讓最後的日子好過點。

後來她從二嫂葉佳妤那裏聽說傅先生強撐着把兒子帶進管理層,并且手段狠辣的将一幹已經起了異心的股東掃地出門,小傅總似乎也有感于此病的可怕,飛快的接受了家裏的安排娶了個安分的小門小戶的妻子,準備生兒子完成家族延續任務, 和他父親的人生軌跡完全重疊。

但那時傅先生已經病逝了,沈硯書嘆口氣,說的卻是傅家,“就算他們注定短壽又怎樣,只要有人在,後代子孫肯用功,傅家不會輕易被取代的。”

他說的是葉氏,想完完全全在H市一家獨大,靠葉銳淵這一代基本不可能。

但這都已經是後話了,和傅太太通完電話的容溪轉身又去了主任辦公室,說要請假。

“你是一中畢業的罷?百年校慶是該回去參加的。”李主任聽了她的請假理由後點點頭,“叫挂號處下午停你的號罷。”

容溪沒想到這麽容易請到假,愣了一下,出去時腳底下都有些飄。

出門時碰見李琛,“容師姐好,聽說今天你講課了?”

容溪回過神來,“是,講的致死性家族性失眠症,你在心內怎麽樣?”

李琛六月初開始院內輪科,這是規定了,不管哪個方向的專碩都是這樣,要在三年內把每個系統的科室都輪訓一遍,最後才定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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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行,就是值班夠嗆。”李琛是剛下了個大夜班,黑眼圈都跑出來了。

容溪笑着安慰他,“習慣就好了,你快進去找主任罷。”

李琛點頭哎了聲,敲了門剛要進去,又下意識的扭頭看了眼容溪走開的背影。

他喜歡過這位師姐的,覺得她漂亮又灑脫,專業很好,有時候還有些憨氣,一開始好奇她怎麽沒男朋友,全醫院都在私底下傳她難追,後來才知道不是她難追,是她的心早就給了別人。

再後來,他就不想了,只不過自己年輕的時候喜歡過這麽一個光鮮亮麗的美人,老了之後想起說不定也是一樁美好回憶。

容溪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動,只是剛回辦公室就接到外地醫院同行的電話——之前她和李主任去出差,也是認識了一些同行的,平時見不到面,但好在網絡發達,感情一直維持得不錯。

他們聽說容溪遇到了個難得一見的疑難雜症,都很好奇,紛紛打聽具體情況,甚至毫不諱言羨慕容溪,畢竟這種事不是每個醫生都能見到的。

“等我寫了論文給你們看。”容溪有些無奈,同一個病例講得多了也有點煩。

市一中今年是百年校慶,校方辦得很隆重,請了不少知名校友回來參加座談會和辦講座,下午還要搞演出,容溪打算在演出開始之前到學校。

日子過得平靜如水,連綿的梅雨不停,沈硯行兩口子為了擺脫這種天氣跑去了瑞典度假,辜俸清查案子去了別市,馮薪則趁着高考後的假期陪着辜馮兩家父母去了外地旅行。

去參加校慶的竟只剩下沈硯書一個,容溪想,要是自己也不去,她家沈木頭就實在太孤單了。

可是原本該孤零零像小白菜的沈老師此刻正在酒樓的包廂裏坐着,左右都是以前玩得熟的同班同學。

“沈大,你家小學妹沒來?”問這話的是沈硯書以前的同桌鐘梓。

沈硯書搖了下頭,“她門診要上班,走不開的。”

鐘梓勸道:“打電話問問罷,來吃個午飯也行。”

又有幾個人聽見了一起勸,沈硯書只好當着大家的面給她打語音電話,叮鈴鈴響了一陣才被接起,他習慣性的先問:“元元,你在做什麽?”

容溪哦了聲,“在寫論文,傅先生那個病主任建議我寫個論文……他是真可惜的……”

說起這件事,她還是覺得可惜,沈硯書知道只能等她自己想明白然後放下這件事,于是便只嗯了聲。

“我在學校這邊,你要不要過來一起吃飯?”沈硯書又問。

容溪說了聲不,“我請了下午的假,演出之前到,到時候給你電話。”

她說着話,有敲鍵盤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沈硯書有心想和她再多說幾句,卻聽見她忽然反應了過來,“沈老師,你手機現在不會是功放的罷?”

沈硯書聞言立刻幹咳了兩聲,鐘梓憋着笑,大聲道:“容學妹,你好哇,我是你家沈老師以前的同桌鐘梓,你還記得麽?”

“怎麽不記得,我還以為鐘學長你沒空回來。”容溪笑了一聲應道。

一中的初中部和高中部是連在一起的,中間隔了一道寬闊的綠化帶,沈硯書時不時就去找她,她也經常跑到高中部來,鐘梓和沈硯書熟,容溪當然也認得他。

高考之後沈硯書去了音樂學院,鐘梓考到了帝都去,畢業後留在了那邊的一家徳資企業,這麽多年過去,已經是大中華區的高管了。

鐘梓說話還是以前那麽風趣和不見外,調侃道:“學妹你一定得來,一會兒沈大要上臺表演,以前藝術班那個跳舞很厲害的柳芸芸你記得麽,要跟沈大同臺演出呢,我說你……”

“元元,你別聽他胡說。”沈硯書把手一縮,想要挂斷。

鐘梓一把扒住他的胳膊,把頭湊近手機繼續道:“學妹啊,你一定得來啊,柳芸芸以前可是撩過沈大的,聽說她早上還跟人打聽他來着……”

沈硯書愣了一下,随即嘆了口氣,用力掙開鐘梓的手,“元元,沒有的事。”

“……有罷?我記得那個時候,是有個女生讓我給你帶禮物來着?”容溪忍住笑,佯作嚴肅。

這都不知道是幾百年前的陳舊芝麻小事,沈硯書乍又聽人提起,先是暗道不好,又覺得無奈。

不過容溪顯然沒心情跟他說這些事了,她很快就挂了電話。

校慶演出在下午三點,離進場還有半個小時的時候容溪終于趕到了,盡管已經好幾年沒有進來過了,但變化并不大,她循着記憶很快就找到了禮堂。

沈硯書在門口等她,一邊看着過路的行人,一邊跟鐘梓扯着閑篇。

見到容溪的時候,鐘梓是有些驚訝的,他印象中的容溪還是那個才讀初中的小女孩兒,模樣清秀嬌憨,被寵得有些嬌氣,脾氣并不好。

但這麽多年過去,她的容貌早已經長開,穿着黑色的連衣裙步履輕盈,頭發绾了起來,發間有珍珠隐隐若顯,耳邊是小小的白玉蓮蓬吊墜,走動時輕輕晃着。

一颦一笑間盡是動人的風情,她早就到了一個女人一生中容光最盛的時候。

“……沈大,我是沒想到哇,你家小學妹竟然這麽漂亮,佩服佩服。”鐘梓側頭小聲的對沈硯書說了一句。

那個時候大家都知道沈硯書有個捧在手心裏的小妹妹,小姑娘嬌縱到有些刁蠻的地步,他對她好到甚至會在大課間時跑去幫輪值日的小姑娘掃地。

大家都當他疼妹妹,其實人家是在寵未來老婆,看着容溪如今這張可媲美明星的臉,再看看一臉淡定中帶着驕傲的沈硯書,都不約而同的覺得牙疼。

這人也太無恥了點,他們讀到高三的時候容溪才多大,小學才剛剛畢業呢,他也下得了口。

“鐘學長好。”容溪笑着點點頭,見他有些發愣,忍不住就笑了起來。

沈硯書習慣性的向她伸出手去,拉着她站到自己身邊,先問了句:“中午吃飯了麽?”

容溪點點頭,“小宋護士替我訂的外賣。”

鐘梓回過神來,啧了聲,“沈大,你怎麽現在還跟養閨女似的,吃沒吃飯你也操心。”

倆人被他鬧了個大紅臉,可是拉着的手卻沒松開,不僅沒松開,沈硯書還換了個姿勢,把容溪的手全都包進了自己掌心裏。

鐘梓忍着牙酸跟在他們身後一起進了禮堂找位置坐下,然後沈硯書去了後臺換演出服,留下容溪和鐘梓在說話。

也不過是說些這幾年都在做什麽這樣的話罷了,容溪忽然打聽起了柳芸芸來,“不知道柳學姐在哪裏高就了?當年的事怪不好意思的,我還把她要給沈老師的巧克力都給吃了。”

那個時候容溪上初一,沈硯書他們都高二了,一入學就跑到高中部來看他和二哥上課是什麽樣的,一群十六七的少年人中突然出現個才十一二歲的小孩兒,臉嘟嘟的還有嬰兒肥,不免有些好奇。

又聽沈硯書說這是他的小妹妹,有些喜歡沈硯書的女孩子就會來跟她說話,時不時打聽些他的喜好。

容溪雖然小,但她是被嬌慣到大的,獨占欲是很強烈的,總覺得這些姐姐會把她的硯書哥哥搶走,當然不肯說什麽。

少女們很快就陸續退卻了,大家也慢慢知道她不是沈硯書的親妹妹,而是一起長大的小青梅。

唯有柳芸芸锲而不舍,她沒有和容溪套近乎,而是選擇去攻略沈硯書,比如碰巧一起到學校啊,或者放學路上偶遇等等,以至于容溪總是看見她。

對于一切可能讓她失去硯書哥哥的人容溪都是很戒備的,格外的小心眼,就連柳芸芸要和他說話,她都會不高興,她拜托轉交的禮物沒有一樣能到沈硯書跟前。

偏偏柳芸芸不僅漂亮,還性格好,講話溫溫柔柔的,對她也很耐心,她的小脾氣被對比得格外無理取鬧。

後來她長大後再想起這些事,總覺得好險好險,但凡只要沈硯書有一點要早戀的念頭,她就會成為蠻不講理的惡毒女配妹妹。

“好在沈老師那個時候不開竅。”她又補充了一句,“不然我非得挨罵不可。”

鐘梓笑了起來,“我看未必,感覺沈大那個時候挺高興你替他擋桃花的。”

他頓了頓,說起了柳芸芸的如今,“聽說在舞蹈學校當老師,發展得還行罷,不過沒有你漂亮了。”

“她跟你們一年的嘛。”容溪幹笑了一聲,“之前聽你說她還沒結婚?”

鐘梓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你怕什麽,沈大早八百年被你套牢了,吃得死死的。”

容溪俏臉微紅,沒有再搭他這個話茬,轉頭去看舞臺上出場的沈硯書。

他彈了一曲《酒狂》,那種不羁的酣暢淋漓像是能把人吸進去,一曲終了,他換了一首熱門電視劇的片尾曲,從舞臺的另一側有穿着粉衣的女子轉着圈躍入衆人眼簾。

容溪坐得不遠不近,等女子擡眼時看清了她的臉孔,低聲問鐘梓,“跳舞的就是柳學姐?”

鐘梓應了聲是,她就呼了口氣,“……真漂亮。”

那是一種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典雅和矜持,像個大家閨秀,容溪自認自己比不上。

鐘梓嗯了聲,“你們倆是兩種類型。”

容溪笑了笑,等到演出結束她和鐘梓去後臺,正好碰見沈硯書和柳芸芸在說話。

柳芸芸說:“我們好久沒有見過了。”

沈硯書應:“工作忙,正常。”

柳芸芸又問:“你是自己一個人來的?”

沈硯書愣了一下,垂了眼搖搖頭,“我女朋友也來了。”

柳芸芸愣了,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他扭頭對一對男女道:“阿梓,元元,你們來了。”

她擡眼望過去,男人的眉眼是她認得的,沈硯書的同桌,可是那個女人,卻是完全陌生的。

沈硯書拉過容溪的手,溫聲道:“元元,這是我的同學柳芸芸,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柳學姐好。”容溪露出乖巧的笑來,溫順的叫了她一聲。

柳芸芸還沒完全回過神來,就又被沈硯書的話拖回到了很多年前她放下對他的喜歡的那天。

高考結束後看榜,英俊但是還青澀的少年人望着跟前的小女孩,聲音溫柔,“元元,你要快點長大來找我。”

原來他也不是不會溫柔的,只是能得到他溫柔的那個人不是自己。

柳芸芸後來打聽過他,知道他一直未婚,知道那個小姑娘已經長大,他們天天都在一起。

她想,或許就是因為他這樣的板正和專一,她才會喜歡他罷。

“容學妹,好久不見。”她笑着和對方握手,目光落在他們交握的手上,心裏覺得有些酸澀。

後臺人來人往,他們很快就離開了,可是她站在原地,卻想起了自己無疾而終的青澀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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