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白天的雨一直下, 直到深夜都沒有停的跡象, 容溪半夜忽然醒了一次,還能聽見雨打窗臺的聲音。
容溪從廁所出來時抓了抓頭發, 總覺得心裏有些不安穩。
她眯着眼,下意識就把手機拿了過來,重新開了機才又放回床頭櫃上。
雨越下越急,還有雷聲遠遠傳來,悶悶的,這一年的雨季總給人一種綿長持久的感覺, 氣壓一直很低, 空氣也黏膩。
雨水沒有帶走空氣裏的悶熱,反倒讓人覺得有些不适。或許是心裏不太舒服,容溪睡得并不踏實, 手機響的時候她一下就睜開了眼。
不是鬧鈴聲,她愣了一下,連忙接了起來,是方跡打來的, “師姐, 這邊有幾個受驚吓的,哭個不停,主任想讓你來給做一下心理輔導,有空麽?”
“昨天下雨出事了?”容溪只愣了一會兒就回過神來了,想到自己昨夜的不安,忍不住追問道。
方跡嗯了聲, “死了四個,送來的時候就不行了,家屬接受不了,我聽說還有七個失聯了。”
容溪一驚,她沒想到昨夜的暴雨竟然這麽厲害,當即連忙點頭應道:“你先等等,我收拾一下馬上過去。”
她收了電話後下床,從衣櫃随便挑了件裙子換好,匆忙出去洗漱。
時間還不到七點,沈硯書已經起了,豆漿機的聲音從廚房裏隐約傳出來,他聽見外面的動靜就從廚房走出來,看見容溪時頗覺驚訝,“元元?你怎麽起這麽早?”
他跟了過去,看見容溪頭上束着發帶,蝴蝶結有些歪了,正仰着臉在拍爽膚水。
容溪放下手去摁乳液,看都不看他一眼,“急診有會診,我去看看。”
“這麽着急?”沈硯書驚訝道,“不是八點門診就上班了麽?”
“你忘了我也是應急小組的了?”昨天那樣的暴雨,早就啓動應急預案了。
容溪收拾好自己的臉,連眉毛都沒時間畫了,推開他就往外走,沈硯書追在背後問:“早飯不吃了?豆漿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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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溪站在玄關處換鞋,手臂撐着牆,肩膀上的挎包帶子往下滑,“不了不了,趕時間。”
“哎……”沈硯書還想說什麽,就見她已經開門出去了,只留下沒關嚴實的門一晃一晃的。
他嘆了口氣,伸手把門拉回來關上,回身把電視打開了,新聞裏正在講昨夜這場暴雨,連續強降雨引發了洪水,已經造成了四死七失聯。
此時雨已經停了,完全看不出昨夜狂風大作暴雨傾盆的樣子,急診大廳裏的燈還沒有關,鬧哄哄的亂成一團。
容溪先去自己的診室換了白大褂,往口袋裏揣上一個裝有叩診錘和小電筒的盒子,關了門出去,往急診大廳的通道走去。
大廳裏哭聲震天,中間間雜着一句又一句的嚎啕,“我的兒子啊!我苦命的兒子啊!你怎麽就走了啊,老天不睜眼啊!”
方跡正站在護士站的外邊,對着面前圍在一起哭喊的幾家人束手無策,旁邊還有幾個帶着白手套的藍衣服護工,他們原本要把死者的屍體送去太平間,奈何家屬不配合,只能幹看着。
就在方跡已經開始煩躁的時候,容溪來了,他像是見到了救星似的撲過來,“師姐,師姐,你可來了,快去哄哄。”
“你以為哄小孩兒吶?”容溪白了他一眼,站在原地打量了一下那幾位家屬,“要不然……等他們哭累了再說?”
“已經哭了兩三個小時了,一會兒交班要是還這樣,我得讓主任罵死。”方跡哭喪着臉,“怎麽勸都沒用,這樣讓其他病人看着也不像話啊,還影響正常診療秩序。”
容溪沒法,只好過去勸,失去親人的痛苦是常人難以想象的,但哭泣再如何厲害,也總有哭不出聲不得不停下的時候。
她和幾個家屬談了老久的話,總算勸得人安穩,很多人會在這樣的大悲痛下換上抑郁症,盡管已經進行了心理幹預,但以後的事誰也說不準。
只是其中最嚴重的一個孩子,目睹了哥哥的死亡後被吓住,容溪費了許多時間去哄她,大人還可以自行緩解,孩子的話如果不及時幹預,很可能會引起其他問題。
這邊解決好了之後已經還不到八點,容溪跟方跡說了一聲後就回了診室,小宋護士剛到沒多久,可是已經接了好幾個電話,都是說今天要會診的。
“讓病人自己下來看。”容溪喝了口水,覺得嗓子有些幹。
小宋護士點點頭,“我已經跟他們說了。”
門口來了個人,容溪認得她,是個老病號了,于是連忙笑着招呼了一聲,“怎麽今天來這麽早?”
“一會兒要下鄉,要下周才能回來,就早點過來了。”病人笑應道。
容溪接過她的病歷本,一邊寫一邊詢問她的基本情況,比如近來睡得如何啊,工作壓力大不大啊,雲雲。
“上次教你的辦法可以繼續,要是睡不着就起來活動一下,有睡意了再回床上。”這是刺激控制療法的其中一個步驟。
病人點點頭,道:“我有個朋友,也是失眠,我吃的安眠藥可不可以給他吃啊?”
容溪拿筆的手頓了頓,“最好不要,他的情況未必跟你一樣,最好還是讓他來看看。”
“哎,好。”病人應了聲,然後靜等容溪開處方。
這時小宋護士在門口喊了聲,“容醫生,你家沈老師來了。”
容溪連忙擡眼望過去,就見穿着白襯衣的男人出現在門口,手裏拎着個保溫杯和袋子,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遞過來給她,“你的早飯。”
處方打印出來了,容溪簽了字後遞給病人,然後忙接過沈硯書地過來的東西,“怎麽還送過來?”
“不吃早飯怎麽行。”回答她的不是沈硯書,而是還沒有離開的病人,“容醫生,你男朋友很貼心呀。”
容溪失笑,但也沒否認,只點點頭叮囑了兩句不要熬夜的話給對方。
沈硯書看着人走了,才出聲道:“晚飯吃得就不多,早飯再不吃,你想修仙?”
“……瞎說什麽大實話呢。”容溪朝他翻了個白眼,“下午下班了我打車去你學校跟你彙合?”
她還記得沈硯書說過要陪穆教授去安寧醫院探望友人的事,但沈硯書卻道:“等我過來接你罷,別亂跑,乖。”
又不是小孩兒了,容溪心裏頭不以為意,随意的點點頭應了聲好,打發他走了。
保溫杯裏裝的是自己榨的豆漿,袋子裏裝了兩個流沙包,還是溫的,她三下五除二的吃完,剛收拾幹淨桌面就有病人來了。
這一天也真是忙個不停,容溪不停的聽到有人跟她說:“哎呀,要不是下雨太大,前兩天我就想來了。”
不是急病,一般不會選擇在大雨天不利于出行的時候來醫院,等到天氣一好轉,門診病人就開始紮堆,還都喜歡趕在上午來。
等到下午收工,容溪覺得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來了,歪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抱怨:“真沒想到門診也會有這麽累的時候。”
“才過了多久你就不習慣了?”沈硯書失笑的搖搖頭,“以前你比這更忙罷?”
容溪皺皺鼻子,“不一樣,在門診累是因為說話太多了,在病房是瑣碎事太多。”
一句絮絮的說些閑話,到了穆教授學校門口接了她,沈硯書方向盤一打就直接往郊區方向去。
已經傍晚了的安寧醫院格外寧靜,籠罩着一種因為黃昏而産生的那種閑散,周遭環境清幽,要不是知道這是個精神病醫院,還以為是療養院。
然而和外面環境完全不同的,是醫院的內部,病房都是不一樣的,一些具有攻擊性或自殘行為的嚴重病人會被安放在有大透明窗的特殊病房,病房裏有幾張病床,床的四角都有鎖鏈。
其他病房跟普通醫院倒沒有區別,只是病區大門都是上鎖的,就是為了防止病人逃出去,護士也多是男的。
穆教授這次要探望的病人是重度抑郁症,住了大半年院了,治療也沒見什麽起色,“這還是我第一次來看她。”
沈硯書拉着容溪的手落後她半步遠走着,一面聽他母親講着話,一面抽空回頭低聲問:“元元,怕不怕?”
容溪一陣牙酸,“我有什麽好怕的,又不是沒見過發病的。”
正說着話,病房到了,帶路的護士道:“就在這兒了,你們別待太久。”
護士走了之後他們進去,燈光下容溪往病床上一看,就見一個瘦弱的女人正盤腿坐在床上,眉頭緊鎖,臉色青灰,雙目也無神,滿身都是陰郁,死氣沉沉的讓人難受。
穆教授上前去和她說話,幾乎沒有一句能對得上的,牛頭不對馬嘴,只能說些吃沒吃飯的話,而且還是穆教授說得多,四十幾分鐘下來,基本是無效談話。
中途病人下了一次床,說要自己倒水,容溪站在病房一角看着她蹒跚的腳步,打量了一會兒,眉頭皺了起來,忽然嘟囔了一句:“這伸腿伸腳怎麽像是重物墜着啊?”
“什麽?”沈硯書愣了愣,忙低頭湊過去低聲問了句。
容溪也低聲道:“我想試試她的神經反射正不正常,你能不能跟阿姨說說?”
“你……”沈硯書斟酌了一下,問道,“你是發現了什麽?”
“猜測而已。”容溪老實道,“沒把握的。”
但最終她還是得以給這位穆教授的友人做了個簡單的查體,除了雙手握力明顯降低,其餘神經系統反射倒也沒出現異常。
穆教授問她:“是不是哪裏不對,她不是抑郁症麽?”
容溪抿抿唇,抑郁症是真的,不過,“阿姨做過顱腦CT的檢查麽?”
這個穆教授倒是知道的,“自從知道是抑郁症之後就送來這裏了,醫生說不用做那些檢查,她的症狀很明顯的。”
容溪眨眨眼沒說話,護士已經來催促探視人離開了,他們就從病房內出來了。
走在長長的走廊上,容溪終于在看見鐵門和鎖頭時感受到了一點害怕,這裏的氣氛太恐怖了。
“阿姨。”她叫了一聲穆教授,“要是可以,讓那位阿姨的家人跟醫生說說,給她做個腦部檢查罷,我們以前也有病人是抑郁症或者精神分裂,最後查出是腦部占位性病變的。”
其實她想說的是腦瘤,可是又怕穆教授不相信,只好換個聽起來很專業的名詞。
穆教授吓了一跳,扭頭看了她一眼,見她很認真,倒也應了聲是,然後說起這位朋友來,“她也是命苦,小孩六七歲的時候被人家拐走了,她找了幾十年,小孩要是還在,比阿書還要打兩三歲呢。”
說着她嘆了口氣,“她的病都是想孩子想出來的。”
只有為人父母者,才能體會到丢了孩子會有多痛苦,哪怕不是丢呢,只是摔了碰了,也要難過一陣子的。
沈硯書垂着眼,一手拉着容溪,一手護着母親下樓梯,他的心裏倒是有些發熱,又想起幼時生病母親為了他熬夜守護的往事,對親生父母他沒有印象,所有的感觸都是為了他的養父母。
“好了,阿書你和容容跟我回家去吃飯罷,別在外頭吃了。”穆教授笑語殷殷,把心底那點慨嘆收了起來。
倆人對視一眼,都默默地點了頭,車窗外霓虹燈不停閃過,對面的路邊有一家三口也在等紅燈,容溪多看了兩眼,忽然想,要是沈硯書沒有被沈家收養,現在會在過什麽樣的生活?
念頭一起,她又立刻甩頭丢了出去,沈硯書扭頭問她:“怎麽了,不舒服?”
穆教授坐在後座,聞言也立刻伸頭來看,容溪一愣,連忙擺手,“沒、我沒事啦……”
綠燈亮了,車子一下又沒入了晚歸的車流。
作者有話要說: 三更還是在深夜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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