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十月金秋, 天氣很好, 又有個黃金周,本是個适合出游的季節。
容溪後來想起這一年, 卻總也想不起當時的天氣是不是很好。
豐彙藥業所在的大廈頂層,董事長辦公室空曠得說一句話都可能有回音。
“沈副教授,你讓我做的事我已經做了,我能問一下需要付出什麽代價麽?”羅永謙的聲音有些戲谑。
“我希望你能在之後的股東會議上支持容溪。”沈硯書的聲音有些緩慢,一點兒也不輕松。
羅永謙有些驚訝,“你的意思是容小姐要接班了?”
不是他不信任沈硯書, 實在是從調查到的資料來看, 容溪并沒有這方面的才能,要是容溪接任院長參與醫院運營管理,他就要再認真考慮一下和沈硯書的合作了。
羅家如今雖然能夠避開這次的風波, 但也已經是樹大招風的存在,平穩更重要。
沈硯書沉吟片刻,“……不會。”
羅永謙心口的那口氣松了點,不是就好, “也可以聘請專業的管理團隊。”
頓了頓, 又忍不住問:“你有沒有想過自己來當這個院長?”
“志不在此。”沈硯書苦笑了一聲,比起管一個醫院,他更喜歡當一個古琴老師,有空去上一兩個節目,日子輕松單純得多。
羅永謙點點頭,又嗯了聲, “那、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沈硯書也回了一句,然後挂斷了電話。
書房門被敲響,容溪不等他說進來就已經推開了門。她握着手機,臉孔有些發白,是顯而易見的彷徨。
“元元,過來。”沈硯書心裏嘆了口氣,沖她招了招手。
她一下就沖過去撞進沈硯書的懷裏,又立刻坐到了他腿上,緊緊摟着他的脖子,就這樣都還嫌不夠,不停的蠕動着,拼命往他懷裏擠。
沈硯書感覺到她輕微的顫抖,攬住她的手頓了頓,然後才繼續拍了拍,“怎麽了?”
“沈木頭,我看到新聞說……”容溪揪着他的衣襟,在他懷裏仰起頭來,“美達的事,是真的麽?”
沈硯書低頭看着她疑惑的眼睛,嗯了聲,“是真的。”
“那……”她的瞳孔一縮,屏住了呼吸,“爸爸會不會有事?會不會牽連到醫院?”
她想從另一個人的嘴裏聽到想聽的答案,可是內心深處又有另一個聲音在告訴她,不可能的,美達和明德醫院牽扯太多,拔出蘿蔔帶出泥。
沈硯書嘆了口氣,平靜的打破了她的幻想,“當然會,元元,你要不要回家一趟,或許阿姨會有事告訴你。”
容溪猛的一愣,“……什麽?”
“美達已經出事四天了,針對疫苗事件的飛行調查已經開始,明德醫院是美達疫苗的主要銷售方,所以……”他頓住了沒有繼續往下說。
他伸手刷新了一下電腦頁面,新聞标題上黑體加粗的“美達”“假疫苗”字樣映入眼簾,容溪心頭突然慌亂起來。
她從沈硯書腿上跳下來,跌跌撞撞的往外跑,“我要回去……媽媽……”
山雨已來,外間不見一絲烏雲,可是內裏卻已經風雨飄搖。
延和居後院兩層小樓的書房窗口,葉佳妤放下一杯茶,望着丈夫嘆了口氣,“你們沈家的男人是不是都習慣這樣,有什麽事都瞞着對方,所有人都知道,最該知道的人卻一頭霧水。”
沈硯行訝然,“……你為什麽會這樣想,不過是為了讓你們不擔心罷了。”
“那是一種欺騙。”葉佳妤搖搖頭,并不贊同丈夫的說法,“以前你對我是,現在大哥對容容也是。”
頓了頓,她又哼了聲,“等着瞧罷,容容可不是我這麽好說話的。”
“她再不好說話,也不會像你,帶着人就一頭撞進敵營。”沈硯行笑着搖搖頭。
他們之間的氣氛還算輕松,而另一邊的容家,卻顯然彌漫着低氣壓。
今天早晨,國家藥監局已經會同省局對美達公司進行突擊檢查,目測很快就會啓動進一步調查,與此同時,容明德被相關部門從家中請出。
家裏只剩下徐佳藝一個人,她坐在空蕩蕩的客廳裏,一動不動,仿佛是一尊雕像。
光線穿過窗戶和陽臺,卻沒能落到她的臉上,牆上的時鐘發出滴答滴答的細微聲音,屋裏顯得愈發安靜了。
直到容溪和沈硯書進門,這種靜默才被打破,她站在門口玄關處,叫了一聲,“媽媽……”
徐佳藝轉頭看過去,看見女兒幹淨的臉上布滿了手足無措,三十年了,她未曾見過她這副模樣。
終究是優裕生活裏泡大的孩子,平時看着千好萬好,但一遇到大事,就顯出不足來了。
“元元回來了。”她點點頭,勉強笑了一下,“你爸爸出門去了。”
聽到她說出這一句,容溪的眼一下就紅了。
是啊,出門去了,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她伏在母親的膝頭,眼淚從眼角滑過,然後沒入母親單薄的衣料裏。
徐佳藝拍着她的肩膀,溫聲細語的勸,“元元,別哭了,你爸爸囑咐了我一些話,叫我轉告給你。”
沈硯書的身世,容明德知道得比他要早很多,他曾經想過阻止女兒和他來往,最好容家和他再無幹系,這樣日後要對付他,也不至于狠不下心。
可是事情沒這麽簡單,容溪和沈硯書之間感情過于親密深厚,已經不是他能阻攔的了,而且後來,沈家竟然和葉家結了姻親。
容明德四下衡量,決定做另一手準備,他拼死拼活,做了這麽些活該下地獄陰私事,為的也不過是妻女日後能保有錦衣玉食,所以在兩年半以前,他開始陸續将名下財産轉移到女兒的名下。
其中包括他掌握的明德醫院的百分之三十的股權。
“我若是回不來了,你千萬勸元元振作起來,就算把股份賣了,拿的錢也夠你們娘倆花一輩子了。”容明德說到這裏,竟然還笑了起來。
或許是因為他的輕松,徐佳藝再向女兒交代這些時,也并沒覺得有多難過,“元元,幫幫你爸爸,好不好?我們一起等他回來,好麽?”
她還是像容溪小時候那樣,溫柔的勸慰她,仿佛眼前面臨的不過是一次考試失利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是容溪卻搖了搖頭,她很害怕,“不……不行的,媽媽……我不行的……”
“硯書會幫你。”徐佳藝摸了摸她的頭發,又擡眼看了一下沈硯書,目光裏露出些懇求來,“硯書,是麽?你會幫元元的,對麽?”
沈硯書點點頭,伸手将容溪拉了過來,半攬着她的肩膀,替她擦了眼淚,“是啊,我會幫你,元元不要怕,還有我呢。”
他會陪她去幾日之後的股東會議,因為他深知,容明德此去必不能回了。
容溪神色安穩了一點,可是她很快就産生了疑問,“為什麽……我覺得你們好像很确定爸爸會出事?”
而且一點都不見慌亂,母親似乎早就知道一切,沈硯書也是,束手無措的只有她自己。
他們或許平靜和鎮定了,就連爸爸都似乎早就預料到會有今天,否則轉移股份的動作怎麽做得這麽徹底。
沈硯書扶着她肩膀的動作一僵,不知道要怎麽跟她講另一件事,徐佳藝看了他一眼,然後摸了摸女兒的臉,“因為你爸爸知道錯了,覺得不想再提心吊膽過下去,決定要出首,所以提前告訴了我和硯書。”
“那為什麽不告訴我?”容溪将信将疑。
徐佳藝道:“那是因為我們都不想讓你擔心,原本以為事情會有轉機的,相等事情結束後再告訴你,但……”
她說着搖了搖頭,容溪心頭的疑慮被慢慢打消,母親還在跟前,很淡定很冷靜,她就覺得自己還有依靠。
更何況還有沈硯書在,他是自己最大的依靠了。
徐佳藝有些擔心她繼續問下去會問出另一件事來,忙問:“你們倆在家吃飯罷?我煲了湯的。”
容溪還沒來得及繼續深思這件事,注意力就暫時被母親引來,直到晚上回去,新聞已經又翻了個個兒。
美達公司的消息源源不斷的出現在網絡上,有記者打電話去采訪,可是任婧雨的助理告訴記者,“任總在開會。”
龐大的美達帝國大廈将傾,她不知道會有多少人趁機踩一腳撈一點好處,那都和她沒關系。
她在意的,是明德醫院竟然被拖進了泥淖當中,而美達偏偏又是醫院的另一個重要股東。
“沈木頭,我真的可以嗎?”她讷讷的,細聲細氣的問,無比的擔憂和彷徨。
從沒有遇到過這樣的狀況,她一直都以為自己可以承擔責任了,可是事到臨頭才發現,從前不過是一直生活在父母的羽翼底下,還是沒有長大。
沈硯書微微扭頭看了她一眼,“可以的,元元,你可以的。”
有的路只能她一個人去走,他能做的只有陪伴,而沒法以身代之。
“我想……”容溪抿了抿唇,像是下了什麽決心,“沈木頭,我想先見見爸爸。”
沈硯書點點頭,又握緊了她的手掌,“過一陣罷,我和律師陪你一起去。”
頓了頓,他忍不住問:“如果你爸爸希望你能繼承醫院,你會同意麽?”
容溪愣了一下,目光重又茫然起來,“……我不知道。”
父親容明德這一生最得意的成就,就是有了這一家醫院,他曾經無數次表達過希望女兒接班的想法,可是容溪一直都以沒這個能力為由拒絕。
可是到了這一刻,她卻猶豫了。
那是爸爸一輩子的心血,她真的要放棄麽?
“別想了。”沈硯書看着她糾結又茫然的臉,覺得有些心痛,即便知道這是她成長的必由之路,還是不忍,“車到山前必有路,先度過眼前難關再說,好不好?”
這句話仿佛給了她一個暗示似的,她立刻點了點頭,然後悄悄地松了口氣。
此後又過了幾天,調查組進駐美達和明德醫院全面開展調查,沈硯書告訴她,可以帶她去拘留所看望容明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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