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五更,霍珩拖着酸麻的手臂從夢中醒來,窗外天色灰蒙,正有一縷微弱的曦光透過淡橘色的窗牖,篩出細碎的一粒粒銅錢大小的斑。
他從來邊陲之地後,時而晝伏夜出,時而枕戈待旦,時而伏在馬背上追擊數百裏,閉着眼睡着了也不忘了追趕敵人,卻很少能有機會睡得如此踏實,夢裏沒有出現任何刀兵殺戮,這一覺是如此的安逸踏實,算算時辰,恐怕足足睡了四個時辰有餘。
霍珩從練功之後起,秉持着武道精神,晝夜勤勉不敢懈怠,都幾乎快要了睡飽的餍足感。
他感到無比地舒坦,如果忽略掉那清晨起來便不可避免的可恥的脹痛的話。
霍珩咬牙看向懷裏枕着別人的手臂睡得香甜、呼吸溫軟的女人,她縮着瘦骨嶙峋的身子縮在被裏,腿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抵着他的小腿肚,藍緞子棉被上頭露出巴掌大般的圓潤小臉,桃花眼緊閉,丹唇微翕,蘭香味一縷一縷地打到人鼻上。
霍珩忍了半晌,重重地出了一口氣,翻身下榻,尋了自己的鞋履過來穿上。
自己起身時這副光景難以見人,他沒頭緒地在屋中來回踱步,又怕花眠醒了當場撞破他的異狀,感到愈發暴躁難忍。
這時棟蘭在外叩門了,大清早的霍珩有火,回了句:“夫人沒起。”窗外沒動靜了,他拉開窗,望着那阒寂的屋外光景,慢慢平複着呼吸。
好一會兒,終于将那股邪火壓下去了,霍珩心頭的那股躁悶滞澀之感卻仍然揮之不散,他靠着窗又立了片刻,才拿起外裳随意披上出了寝屋。
他走後,花眠幽幽地睜開了眼睛,望着剝落殆盡的蠟燭,柳葉眉輕彎了彎。
棟蘭是馬場裏雇來的丫頭,如她一樣的婢女馬場裏雇了有四五個,平日裏主要負責幫廚和打掃,棟蘭是年紀最小的,膽子也小,一旦見了殺人如麻的将軍,便吓得縮脖子,話也說不利索。
但先前霍珩對向元圭有了要人的意思,向大人便順着臺階下了,将她賜給了霍将軍。
她本來害怕得恨不得收拾行李逃跑了,但将軍又說只讓她照顧夫人,酬勞能出好幾倍。棟蘭與花眠相處一二日,覺着夫人的秉性溫和仁慈,留下來伺候她自己是肯的,花眠在中間一撺掇,自己腦子不好使,鬼使神差便應了下來,這幾日還要跟着将軍和夫人他們到北邊去。
霍珩給花眠雇了一輛牛車,讓她一路卧在板車上跟着人浩浩蕩蕩往甘州去。
霍珩的将士拔營奇襲,如閃電飚進,如今帶了兩個女子,不得已走得慢慢吞吞。
黃昏時分,将暮未暮之時,蕭承志他們烤了肉,霍珩拿了一塊起身去,要分給花眠和棟蘭。那小婢女怕得手臂直發顫,竟接不穩他遞過去的烤肉,花眠手快地替她拿了起來,微笑着,拿給窘迫的棟蘭,“嗯。吃吧。”
霍珩在一旁涼涼地掃了那膽怯的婢女好幾眼,譏诮道:“腿好了麽,我看手好得倒是快。”
有了棟蘭之後,他再沒親力親為地給花眠換過藥,對她的傷勢也不甚了解。
說來,自從那日一大早他不辭離去之後,花眠能感覺到霍珩似乎有意地對她多了幾分疏遠。明明那晚上,已肌膚相貼,親密得宛如一體,醒來離去之後,面前這男人卻翻臉無情,讓人感到莫名。
她仰起了雪頸,眼眸清麗,直直地仰視着他。
霍珩被盯得心頭猛地一跳,将剩下的半塊肉連同手裏的匕首一道扔在了花眠面前,“當我沒說。”
他匆匆地離去了。
離去之後,棟蘭才手腳哆嗦地将盾牌上的肉拾掇起來,花眠見了眯了雙眼,“這麽怕他?”
棟蘭縮着脖子,還有點兒心有餘悸,聲音也不穩:“老人家說,打仗的人都長得兇神惡煞,身後跟着百千條惡鬼亡魂,就飄着呢……”
花眠聞言失笑,“霍将軍長得兇神惡煞嗎?”
棟蘭想了想,約莫是實在難以睜眼扯謊,閉着眼直搖頭。
花眠幽幽嘆了口氣,“你可真是個誠實的好孩子。沒錯了,你這麽怕他,都不肯說他一句醜,我就更難說了,他長得确實是第一眼美男子,第一眼便會覺得好看了。”
“夫、夫人……”棟蘭心驚膽戰的。
花眠偏着頭,單手支頤,胳膊肘撐着右膝,側目吟吟而笑地凝視着棟蘭。
“你說他可曾有點喜歡我?”
“這……”棟蘭到現在都還不大記得霍将軍完整的臉,她一眼都不敢看,最多是偷瞟上那麽一瞬間,便飛快地低下頭了,若不是霍将軍确實五官标致容易辨識,恐怕他走到近前了,她如今也認不得,何況是觀察他的心思。
棟蘭歉然地望着花眠,感到有些委屈和茫然。
花眠又嘆了口氣,目光轉向了身前燃燒着火堆。
“不能指望你。”
向元圭身邊怎麽竟沒有個聰明點的丫頭呢。
霍珩走到了自己的火堆旁,陸規河和幾個下屬正劃拳行酒令,見狀他撇下一幹兄弟走到了霍珩身邊來,一整壇子的酒直往他懷裏揣,“将軍,一醉解千愁?”
霍珩擡起目光,神色複雜地盯着陸規河。
陸規河納悶,兀自解開了酒壇蓋,霍珩猛然起身,“我愁什麽?我一點都不愁!”
這聲音大得把周遭的人都吓了一跳,他們感到十分莫名和驚恐,霍将軍自知惹起了恐慌,咽了口唾沫,轉身走了。
霍将軍今晚太不合群,就着草席在露天的一棵野山楂樹底下将就了一晚。
清晨時兩鬓蘸着露珠醒來,一摸身上卻是暖烘烘的,不知誰給他蓋了一床棉被。霍珩撐着額頭冥想了片刻,再一摸,這毛絨絨的毛毯只能是花眠嫁妝箱子裏的那條。
大清早的,他開始鬧起了脾氣,起身将花眠的毛毯往她的板車上擲去。
花眠仰卧着,見他轉身立即就要走,低聲道:“将軍,你就這麽厭惡我嗎?”
那嗓音幾乎啞然,仿佛哭訴。
天色熹微,昨夜裏載歌載舞抵足而眠的軍士,到了這時仍在酣眠,至于那膽小如鼠的棟蘭,在他靠過來時,便已不知不覺消失無蹤。
周圍沒有活人了,霍珩連眼珠都不知朝哪轉。這幾日他最怕的便是花眠問出這麽一句了,擱在以前,他能堂皇地說上她十七八個缺點,她完全不可能是他喜愛的那類女孩兒,這婚事是她一廂情願求來,至始至終沒考慮過他的意見,他是木偶一樣被提着走的被動的男人。單是這一點,就讓他對她不可能有什麽好感了。
可是馬球賽後,不能騎馬的花眠為了他舊傷複發,以至于始終如今傷勢還有反複,必須每日卧床。他見着這樣的花眠,那些話作為男人實在不能說出口。
再加上一些詭秘的私事,無法宣之于口,所以他便只能同自己怄氣。
霍珩退了回來,皺起了眉頭,“以前是讨厭的,但馬球賽後,我就不讨厭你了。”
他怕花眠又對他動什麽不該有的心思,又道:“安置好了我的兵之後,我就帶你回長安。這樁婚姻,我志不變。你……”他頓了頓,覺着竟有點兒難以面對花眠,于是咬牙逼迫自己狠下心腸,道,“你不要想太多。”
他明晃晃地出了一槍,知道自己這槍正好紮在花眠的胸口,他幾乎想落荒了。
那妖婦比誰都頑固不化,脾氣倔得令人讨厭,可脆弱的時候,又是真的讓人……不由地便動恻隐之心。
他不妨地朝花眠偷觑了一眼,她垂着睫羽,沉默無聲。
嬌小的身子半蜷在那張不大的毛毯裏,顯得格外單薄無助。她靜了片刻,低聲道:“将軍,你是在因為我幫你贏了球賽和耕地而感激我嗎?不需要的。替耿六上場是我情出自願,與你并無太大的關系,你完全沒有必要為了我的傷就産生顧慮。長公主那麽疼愛你,必定也是不能接受我的,其實早在我出西京城門時,便聽說了,她已經為你在家中安置好了一切,那一定是最好最好的良家女子,與霍将軍最是良配。”
那個“良家女子”四字直戳霍珩心房,想到那日她在床邊上,平靜地告訴自己她身上傷痕的種種來歷,想到那光景他不禁微愣,“我……我沒嫌棄你……”
說着他有些呆住,蹙了蹙眉,懊惱不已。
花眠不再說話,扯了毛毯翻身過去了,将身子完完全全地搭住。
霍珩呆着,望着那有了細微起伏的毛毯,那隐隐露出的顫抖的香肩,知她應是在哭泣,一時悔不當初,偏偏嘴笨口拙,不知當辯解什麽,他急躁起來,也漸漸地呼吸急促。
“總之不是你所想的那樣。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就這句。我走了。”
他提步走出幾步,見花眠還無動靜,又回過頭來,想起今早上那條毛毯的事,又皺眉說道:“你不要對我有什麽希冀了,也不必再對我好,徒勞無用的。”
花眠只縮在毛毯之中,背對着他不答。
霍珩又看了許久,捏着拳轉過了身。
作者有話要說: 霍小珩是知道自己在漸漸動心又無能為力無法阻止而感到每天都很煩躁。
眠眠這麽聰慧的女孩子,她什麽都知道的,你來我往都是太極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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