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種藥

第一節

民國28年四月頭上三位來客突然做出的這個決定,将平靜的青石嶺帶入一場漩渦,此後若幹年,以養牧為生的水家大院便陷入了一場曠日持久的中藥争奪戰中。

如果不是突然而至的變故,西溝來路家十四歲的女兒拾草,就要頂着紅蓋頭體體面面嫁到青石嶺家財萬貫的水家。日子都已說好了,水二爺甚至打發管家,四下張羅着置辦過喜事的一應物兒了。偏是,在這節骨眼上,古浪縣城的縣長孔傑玺帶着兩個人,來到了水家。

古浪縣縣長孔傑玺是一個多少有點神秘的人,之前,他跟水家也算有點來往,因為仇家的關系,面子上也互稱親家。水二爺對這個人,說不上親也說不上遠,來了,當貴客一般招待,走了,也不當啥皇親國戚的惦着。只是,這兩年,因為水二爺跟仇家的關系毛氈上結了層霜,水二爺跟孔縣長,來往也不那麽勤了。縣長孔傑玺這一趟到青石嶺,顯然是有重要事務的。剛走進院子,還未及水二爺親熱地打出招呼,他便手一擺,壓低聲音說:“屋裏說話。”

進了屋,孔傑玺向水二爺介紹道:“這位是涼州商會白會長,這位,是西安城陸軍長的手下仇副官。”

水二爺這天有點眼花,按說,跟在縣長孔傑玺後面穿軍裝的這個年輕人,他應該一眼就能認出來。偏偏這天,他沒認出。等縣長孔傑玺介紹完,他要跟那位年輕的軍官打招呼時,才驀地認出,這不是……“你個王八羔子,還敢到我水家來!”水二爺一個蹦子跳過來,指住仇家遠鼻子:“仇家娃子,你好歹毒啊,偷我的銀子,騙我的女兒,你個沒良心的,我……”水二爺胸腔裏的火熊熊燃燒,一張老臉早已變形,他四下尋找物件,想擊碎仇家遠那顆藏在軍帽裏的頭。

仇家遠出奇的鎮定。這天的仇家遠跟一月前的仇家遠簡直判若兩人,如果說一月前他在別人眼裏還是個孩子的話,這一天,他的威嚴,他的鎮定就讓所有的人刮目結舌,絲毫不敢有小看他的意思。水二爺罵他的時候,他微微笑着,像是水二爺的憤怒跟他毫無關系,等水二爺罵完,跳院裏抄起一把鐵鍁朝他劈來時,他輕輕揚起右手,只那麽一擋,就将水二爺的殺氣擋了回去。一院人的驚訝中,縣長孔傑玺發話了:“二爺,那件事怪不得他,等一會,我再跟你做解釋。”

“怪不得他?這個王八羔子,他差點要了我家英英的命!”水二爺再次掄起鐵鍁,但卻少了劈下去的勇氣,嘴裏吐着白沫,只是罵。仇家遠也不還嘴,保持着一個軍人的風度。他良好的風度還有那身筆挺的軍裝吸引了院裏所有人的目光,人們對他發出啧啧聲,就連一向不愛湊熱鬧的拾糧,也悄悄湊過來,站在人群外,沖他投去敬仰的目光。

就在水二爺快要罵夠的時候,一聲鞭響飛來,衆人的驚詫裏,三小姐水英英的聲音到了:“哪來的野獸,給我轟出去!”衆人還在楞怔,就見那聲鞭不偏不倚打在了仇家遠仇副官臉上,清脆而又尖銳的鞭聲過後,仇家遠那頂象征着威嚴和權力的軍帽騰地掉在了地上,再看他的臉,剛才還泛着英氣透着容光的年輕英俊的臉瞬間變成了醬紫,一道紅绺子在鞭梢的印跡裏迅速騰起,并向四周擴展,很快就将那張臉變得醜陋。仇家遠不得不擡起手,捂住那塊火燒火燎的地方,目光抖抖地望住才從草灘上回來的水英英,嘴唇蠕動着,想說什麽,沒敢,身子往後退了一小步,又退了一小步,藏在了縣長孔傑玺後面。

縣長孔傑玺也怕水英英,知道她這關才是最難的,就在他嘗試着想用同樣的話來勸說水英英時,水英英的第二鞭到了,這次甩得更準,人們清清楚楚地看見,仇家遠的嘴巴還有兩個臉蛋綻開一道血口,血先從嘴裏流出,接着是左臉,爾後,右臉也開了花。有人籲了一聲,縣長孔傑玺尋聲望去,見發出籲聲的是長工拾糧。緊跟着,拴五子幾個也笑出了聲,他們的笑裏有一種惡作劇般的快感。縣長孔傑玺覺得場面有點失控,咳嗽了一聲:“我說諸位,今天我們有要事在身,能不能先回避一下,容我們把正事說完?”

水英英一把撥拉開衆人,虎視眈眈逼向仇家遠:“銀子,我家的銀子呢?”仇家遠早已沒了剛來時的那股威風,盡管他還穿着軍裝,但軍人的英氣和霸氣早讓水英英兩鞭子打掉了一大半。他也想努力抖出一點副官的威風來,為自己挽回一點顏面,畢竟,他現在是堂堂西安城陸軍長的特派員,身份已跟以前大不相同,可一觸及水英英的目光,脖子立刻又縮了回去,兩條腿還不聽話地發出一大片抖。這是很掃興的一件事,此後很長的日子裏,仇家遠對此都耿耿于懷,認為自己一生中最該風光最該出彩的時候沒出上彩,讓霸道刁蠻的水英英給攪了。水英英又質問了仇家遠幾句,仇家遠不知是不屑回答還是不敢回答,反正,水英英問話的時候,他的目光是投向遠方的,中間收回過一次,也只是在拾糧臉上匆匆一掃,就又投向了遠處。

縣長孔傑玺憑着自己一張巧嘴,終于将水家父女的怒氣暫先壓下去。水二爺答應他,這事先放着,不提,日後再算帳。水英英也耍夠了威風,覺得再耍下去,就讓人笑話。況且,仇家遠今天的出現,對她來說也是一件非常意外的事,一開始她是控制不住自己,覺得一肚子委屈還有怨氣必須發洩出來,後來她冷靜了,覺得自己有點過分。再後來,她眼裏就有了水,有了光,這水,這光,都是因為仇家遠的特殊身份,還有那身軍裝。

他穿上軍裝蠻好看的,比起以前見過的那些兵,不知道要英武上幾十倍。這是水英英往南院去時腦子裏忽然冒出的想法。想法一出,水英英的臉驀然就紅了。院人被喝退後,屋子裏的幾個人終于說起了正事。

話頭先是由白會長拉開的,白會長并不知道水家之前發生過什麽,更不知道仇副官跟他們有什麽過節,他認為,今天的水家有點欺負人,不只是欺負仇副官,就連他跟縣長孔傑玺的面子,也一同剝了。白會長畢竟是白會長,這種場面,他還是能從容應付。上房裏重新安靜下來後,他咳嗽了一聲,清清嗓子,道:“兄弟這趟來,不瞞二爺說,是有事相求。”

“哦?”水二爺擡了下眼,狐疑地盯住白會長。

“是這樣的,二爺”。白會長一副幹練作風,快人快語就将事兒說了。

原來,仇家遠這趟到涼州,還是奉西安陸軍長之命,為前方将士尋找藥材。白會長說:“眼下日本人在我中華國土興風作浪,攘我半壁河山,我國軍将士在前方浴血奮戰,誓保國土不破。日寇鐵蹄所到之處,民不聊生,生靈塗炭,眼下雖說我西北大地相安無事,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沒等白會長說完,水二爺緊張地問:“你們這趟來,不是又沖我要銀子吧?”

白會長笑笑:“這倒未必,銀子的事我們商會還是有辦法,不過,這趟來,的确要麻煩二爺一檔子事。”

“啥事?”

“商會想借你的水家大院還有大草灘用一用。”

“哦?”水二爺一臉不解,困惑地盯住白會長。這深山老溝的,借它何用?他的腦子迅速轉了幾轉,猜不透其中玄機,索性明問:“這窮山惡水的,又不比涼州城,會長怕是說笑哩吧?”

白會長跟孔縣長交換了一下目光,縣長孔傑玺接話道:“商會在古浪一帶收購了一批中藥材,可這些都是生藥材,不方便運輸,想在你水家大院曬幹加工。再者,商會也想借你青石嶺的風水寶地,自己種點藥。”

“種藥?”水二爺越發狐疑,心裏接連打出十幾個問號,嘴上道:“這事我倒是頭次聽說,這青石嶺,能種藥?”

“能種。”白會長重重地點頭,見水二爺還是不信,笑着道:“二爺,別忘了你可是種過罂粟的,涼州一帶,但凡抽大煙的,可都知道你水二爺的大名。”一聽罂粟,水二爺立馬變得尴尬。白會長說得沒錯,整個涼州包括沙漠沿線,凡是發大煙財的,都知道他水家的大名。這青石嶺,的确是上天賜給他的一塊寶地,種罂粟,簡直沒說的。水二爺所以尴尬,還是在大煙這兩個字上,畢竟,這東西,害窮了一大批人啊,包括他的兒子寶兒!

三個人正說着,仇家遠一陣風似地飄進來,誰也沒發現他出去了,都以為他在身邊,這陣見他進來,眼裏就有一層疑惑。仇家遠卻不管,他沖白會長說:“前後我都仔細查看過了,這院子,這草灘,能用!”

水二爺一陣暗喜,似乎忘了仇家遠偷他銀子棄他寶貝女兒的事。水二爺是個對新鮮事物非常敏感的人,這是他的過人之處,正是靠了這敏感,青石嶺才有今天。不過水二爺做夢也沒想到,青石嶺還能種藥。藥可是眼下最最值錢的啊。水二爺強抑住心頭的喜,臉上故作茫然,扮出一副沉思狀,低頭不說話了。

縣長孔傑玺見狀,往前邁了一小步:“放心,二爺,商會跟陸軍長也不是白用你的地兒,該怎麽收銀子,你只管提出來。”

一層更為尴尬的笑在水二爺臉上蕩漾開來,看似尴尬,實在滋潤。他像一個精明的生意人一樣迅速在腦子裏算了一筆帳,加工和風曬中藥材這是樁小事,暫且抛開不論,種植中藥卻是件大事兒。如今戰亂四起,藥比金子還寶貝,這層道理,他水二爺不會不懂。再者,這藥,不是今兒種明兒就能收的,要是能種上十個八個年頭,這青石嶺,可就真成個金窩窩了。想到這裏,水二爺有了主意。當下他便表态:“既然三位都開了口,我水老二若要不答應,就顯得我小氣不是?這樣吧,租子減半,咋種咋收由着你們,不過,用了我溝裏的人還有牲口,工錢另算。”說完,目光坦蕩地盯住三位,等他們的答複。

三位的臉色相繼暗下去。本來,這種中藥的事,也是由白會長牽頭,商會內部幾個大戶自動捐銀做的一件善義之事。按陸軍長的說法,戰事不可能在三五年內停下來,日寇的鐵蹄到底還要踐踏到哪裏,誰也說不準。如果不提前做準備,怕是藥材會越來越緊,越來越難找。但,三位咋個也想不到,水二爺一開口,就來了個獅子大張嘴。租子減半,聽起來像是很大方,細一算,光是這地租,就夠商會頭痛,再加上人工錢牲口錢,怕藥種下來,一半就進了水二爺腰包。

“這……”白會長郁悶地垂下頭,不言聲了。縣長孔傑玺咳嗽了兩聲,以示自己的不滿。唯有仇家遠什麽表情也沒,他心裏,怕是想着別的事。

水二爺不慌不急,他雖是個牧場主,但對主動找上門的生意,一向是連肉帶骨頭,都想吞進去。這點上,他比親家仇達誠還要精于算計。

屋子裏的空氣沉悶半天,白會長試探性地問:“二爺,這地租,能不能再少點?”

“喲嘿嘿——”水二爺驚叫一聲,打椅子上跳起來,“我的白大會長,我都減半了,你還讓我再少點。你想想,這地要是都讓你們拿去種藥,我的牛,我的馬,我的羊,要少吃多少草啊,這算下來,我一年要少收多少?若不是看在縣長親家的臉面上,這半,我都不能減!”

“二爺,這藥可是種給前方将士的呀。”白會長心事沉重地說。

“是啊,誰說不是這個理?若是種給貪官污吏,我還要漲租價呢!”說完,原又悶騰騰坐在了椅子上。

這當兒,就見年輕英武的仇副官一直盯着窗外,目光出神了般。縣長孔傑玺朝外望了一眼,就見水家大院的三小姐水英英正提着馬鞭,在院子裏來回踱步。她大約在南院待得不安穩,急着想到前面看個究竟,礙着剛才發了脾氣,又不好意思進來。

縣長孔傑玺收回目光,道:“親家,我看也不要減半了,念在前方将士舍身報國的份上,你就少收一點。要是虧了你,有我這個縣長當着,我在其他地方給你再找一點賺頭,把你的虧欠補回來,你看這樣行不?”

水二爺垂下頭,心裏猶豫着。親家孔傑玺這個面子不能不給,青石嶺雖說山高皇帝遠,可畢竟歸縣長管着,這草場一年的課稅,還有牛羊稅,都是縣府說了算。還有,早些年青石嶺一帶山匪出沒,攪得院裏上下沒一點安寧,也是親家孔傑玺跟涼州府合起手來,将山匪頭子洪老五捉了,青石嶺這才得以安穩。這個情,他不能不念。斟酌了半天,牙一咬道:“既然縣長大人說了話,我也不好硬繃住不松口,四成,再不能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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