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嚴懲
出了通州城一路往北,路上鮮有人家。正逢秋老虎,一路上又熱又累,好不容易太陽落山前進了洛河鎮,一行人挑了鎮上最大的客棧歇腳。
泡了澡一身舒爽,正好青黛端了飯菜進屋,有些抱怨道:“二爺嫌棄客棧飯菜簡陋,一眨眼功夫就跑沒影兒了,這哪是來接小姐您的,簡直是出來當祖宗的。”
話語全部落在蘇靖荷耳裏,眉頭微微蹙起,冷冷說道:“掌嘴!”
青黛剛放下飯菜,聽了顯然一愣,她六歲剛進安國公府,主子們還沒認齊,就随着小姐去了菏澤,這些年小姐待她們寬厚,從不苛責。
“二爺是主子,誰教你做奴才的可以妄議主子?今兒我不掌你的嘴,過倆日回了府裏,更有你受的,到時才真怨怪我平日太縱着你。”
蘇靖荷說完,卻見青黛還沒有動作,顯然有些懵。便瞪了眼沉香:“你長青黛好些歲數,她不懂規矩,你也該提點些,一路上該教的得教好,先賞兩個嘴巴,讓她長長記性。”
知道小姐動了真格,青黛趕緊擡手自己扇了倆耳刮子,眼睛通紅,卻是強忍憋着,道:“奴婢以後再不敢了。”
“沒有再了,就要入京,你若還跟在曲府別莊那樣,那趁早別跟我回去了,省得誤了性命。”
青黛抿着唇點了點頭。
用過飯菜,沉香收拾了碗筷,卻聽蘇靖荷吩咐着:“去把郭嬷嬷找來。”
因為寺院的事情,郭嬷嬷本就心虛,一進來又瞧見一個雙眼含淚,臉頰通紅的小丫頭,更是害怕,顫顫縮着背,很是恭敬。
蘇靖荷一個人坐在梳妝臺前,手裏頭擺弄着發飾,半晌不說話。嬷嬷也不敢出聲,只得在一旁靜靜候着。
“嬷嬷過來,幫我挑一挑耳墜子。”
首飾盒裏平放着六對耳墜子,有手工精細的金銀墜子,有通透碧玉,有晶瑩白玉,都是上等。何氏最疼病弱的三姑娘,當年沒能把女兒留在身邊已是愧疚,在東西上更不敢委屈,三姑娘的金銀飾物怕是不比四姑娘少。
“咦,這對寶石耳墜……”盒子裏最打眼的還是一對紅寶石耳墜,色澤晶亮,熠熠生輝。而郭嬷嬷的表情,顯然不僅僅因為寶石的珍稀。
“嬷嬷認得這對耳墜子?”蘇靖荷眼底一抹精光,卻平靜問着。
“前些年雲南布政使進京,送了老爺一塊紅寶石,是難得的珍品。老爺送給大太太做了一套頭面,剩下的散石也是珍稀,就又給幾位姨娘一人做了一副耳墜。”
“幾位姨娘都有?”蘇靖荷挑眉。
郭嬷嬷點頭,“都有,不過,怎麽有一對在小姐這裏?”
蘇靖荷挑選了一對翠玉耳墜,蓋好盒子,淡淡道:“不記得了,許是當年哪位姨娘送的。”
換好耳墜,又漫不經心問着:“嬷嬷跟了母親多少年?”
“十五年了。”
蘇靖荷點頭:“哦,那是比我出生還早,嬷嬷也算看着我長大了。”
“是……”嬷嬷趕緊讨好着:“三姑娘小時候最乖巧,大太太賞了吃食,總會惦記咱們幾個嬷嬷。”
蘇靖荷淺淺笑着:“是啊,那時候不知事兒,只覺得嬷嬷們都待我好。”卻不知人心險惡。
憶起往昔,總有許多話要說,絮絮叨叨一大串,嬷嬷也放松下裏,跟着姑娘慢慢說笑。
“我還記得,嬷嬷那時候有個娘家兄長,好賭成性,把老婆兒子輸光了,嬷嬷求了母親,才救下差些被賣侄兒,可是?”
郭嬷嬷趕緊點頭:“是是是,三姑娘記性真好,好些年前的事情了,大太太對奴婢大恩大德,奴婢一生難忘啊。”
“一生難忘啊……”蘇靖荷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母親走的這半年,想必嬷嬷在府裏日子也不好過。”
郭嬷嬷有些尴尬,回着:“老祖宗慈悲,念我們在府裏多年,都盡心盡力,待我們還好。”
“是麽,嬷嬷現下在誰人院子裏當差?”
“大太太走後,老奴跟着在老祖宗院子裏伺候,正巧三姑娘過了十四歲,老祖宗想念得緊,差遣奴才去菏澤接三姑娘,日後定是要盡心伺候三姑娘的。”
“那,嬷嬷這一路可真盡心了?”
郭嬷嬷愣了愣,有些拿不準小姐的心思,思慮了會兒,趕緊跪地磕頭,說着:“大太太對老奴有恩,三姑娘又是大太太的心尖肉肉,老奴自當盡心伺候姑娘,不敢怠慢。”
“你還真沒怠慢。”蘇靖荷随口接了一句,而後清淺笑着,有些意味深長問道:“就要回京了,嬷嬷仔細想想,這一路上,可有什麽事情瞞着我?”
對上蘇靖荷的眼睛,嬷嬷有些瘆的慌,心裏已經打起了鼓,想着寺院裏的事情莫不是露了陷?毀姑娘清白是大罪,如今怎都不能松口!
嬷嬷弱弱搖了搖頭:“沒…老奴不敢隐瞞姑娘。”
靜默了好一會兒,蘇靖荷才是笑笑,道:“嬷嬷怎麽吓成這樣,一頭的汗呢。”
說罷,讓青黛給嬷嬷遞了帕子,見嬷嬷顫顫巍巍擦着汗,手都是哆嗦,才道:“今兒不過找嬷嬷說說話,馬上就要回京了,我心裏難免有些慌,六年,府裏自有很大變化,許多人怕是都認不得了,日後少不得麻煩嬷嬷。”
“姑娘言重,日後姑娘有什麽吩咐,只管使喚嬷嬷。”
“也別日後了,如今便有事要勞煩嬷嬷。剛進鎮子時,瞧見鎮口巷子裏有一家豆腐坊,我嘴饞得很,嬷嬷幫我去買碗豆腐花兒吧。”
“啊?”郭嬷嬷先是一愣,如今天色暗下來,即便有豆腐坊,怕也要關門了吧……
“你也知我身邊,青黛年歲還小,做事不夠穩妥,我又一刻離不得沉香,外頭小厮不知我口味,嬷嬷是個利索的人,若豆腐坊關了門,嬷嬷多使些銀子,定買得來。”
嬷嬷應了一聲,正轉身出去,蘇靖荷又吩咐着:“嬷嬷快去快回。”
然而到了第二天早上,這碗豆腐花蘇靖荷也沒喝成。
早晨大夥兒收拾了行囊,卻遲遲不肯出發,蘇靖荷這邊等得有些不耐,讓沉香出去問話,才知道郭嬷嬷一夜沒有回來,蘇管家一大早派人在鎮子上找了個遍,也沒蹤影。
“好好的人怎麽就沒了?你們昨兒誰最後見着嬷嬷?”蘇牧皺着眉問道。
大家都不敢回話,好半晌才有個下人顫顫說道:“昨晚三姑娘傳喚了嬷嬷,之後郭嬷嬷匆匆出去,也不知作甚。”
正巧蘇靖荷走出房門,聽見了,才道:“昨兒我讓郭嬷嬷給我去買豆腐花,之後二哥哥送了芙蓉糕過來,一時吃撐,就忘了這事,別是嬷嬷出去買豆腐花時走丢了?”
聽罷,客棧裏霎時安靜下來,鎮子就這麽大,若是迷了路,多繞幾圈也能找回來,如今一晚上過去,怕是兇多吉少。
“糟了!”蘇牧喊了一聲,又道:“昨晚我在外頭聽鎮上人說,最近鎮子裏不太平,總有婦人小孩失蹤,好像是有人拐了去賣,怕是,嬷嬷運氣不佳……”
蘇牧說完,吩咐了蘇管家:“也不可能為了個郭嬷嬷耽擱行程,家裏頭老祖宗還等着呢,你派個小厮去城裏報官,其他人繼續上路。”
不過丢了個嬷嬷,報不報官也不太重要,既然二爺吩咐了,蘇管家只好應下,但大家心裏都明白,若真是被拐賣了,嬷嬷這個歲數,指不定被倒騰幾手,有得遭罪了,怕是,沒啥活路……
雖有些唏噓同情嬷嬷,忙過一會,大夥兒便很快不放在心上了,蘇靖荷讓沉香青黛把她的東西拿上馬車,才慢慢走近蘇牧,輕聲道了句:“謝謝。”
“你就這麽信得過我?不怕回京後,我将事情告訴老祖宗?”蘇牧有些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妹妹,一直以為她膽小怯弱,卻敢在曲家別莊裏求一個不甚相熟的他幫這個忙,不着痕跡除了人,實在高明。
蘇靖荷卻是淺淺一笑,“是小曼信得過你。那些年小曼來菏澤,最喜歡和我窩一個被窩裏,姐妹倆說悄悄話時,我聽得最多的兩個人,一個便是二哥你。”
蘇牧挑眉,眼神亦柔和了許多,透過蘇靖荷,不禁想起那個喜歡挽着他臂膀,甜糯糯地喊他二哥哥的小姑娘,那樣靈動嬌俏、樣樣拔尖的姑娘,誰人見了不喜歡,可惜,終是受了蒼天嫉妒!
“我倒很好奇,小曼口中最常提及的另一個人是誰?”
蘇靖荷眼神移開,有些飄忽地往外頭看去,漫漫黃沙路的盡頭,是京城的方向。她輕啓薄唇,溫潤如玉的名字自她唇間傾瀉而出:“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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