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1)
? 我從未想過,有生之年,還會縱容自己,如此細致的回顧那段往事,更未想過,那所有發生過的事,有一天,會成為故事,從我口中娓娓道來。
琴川,江都,秦皇陵,青龍鎮,屠蘇,晴雪,蘭生,襄鈴,紅玉,千觞,還有…少恭…
原來我從未忘記一分一毫,走過的每一個地方,只要微微回頭,還能看見,塵封了的歲月裏,曾經同行過的一張張臉孔,鮮活如初。
縱然那些曾經美好安詳的地方,而後便風雨驚辰,地覆天翻。
縱然那些曾經并肩攜手的同伴,爾後已拔劍相向,死生渺茫。
但此刻,兩個孩子圍繞在我身邊,仰着小臉,兩雙眼睛望定我,像天邊最亮的星辰。
沁兒年歲較長,已然是個小大人,許多故事興許蘭生斷斷續續與她講過,但她仍是聽的屏氣凝神,似乎對故事裏的一切,都能感同身受。随着我的講述,興奮處拍手叫好,驚險處悚然驚呼,甚至,會在某一個地方,怔怔然落下淚來。
雲溪年紀太小,這樣的經歷對他來說,還是無法理解的,但他卻也少見的極為安靜,眼睛睜的圓圓的,一會望向我,一會望向姐姐,表情竟也極為認真。
芙蕖坐在稍遠一些的錦墩上,與身旁的月言絮絮低語,又似乎也在和孩子們一起聽我講故事,不時擡頭望我,與我目光對上,便會抿起嘴角輕悄的笑,起身為我手邊添一杯清茶。
在這樣的情境中,我突然發現,原來回憶這件事,也并不是那樣困難,再次回首,甚至發現,撥開經歷過的苦痛艱險,抛開結局的慘烈決絕,那段歲月,幾乎是我們這些經歷過的所有人,曾有過的,最接近快樂的時光。
不知不覺,夜色漸深。
“好了猴兒們,該睡覺了,大伯也累了。”月言起身對沁兒和雲溪輕聲道。
“故事還沒講完呢——”沁兒撅起嘴,試圖撒嬌。
“故事是講不完的,只要人還在,故事就不會結束。”芙蕖摸摸她的頭頂,“我們留一點故事給明天,好不好?”
“對對對,公子和姑娘遠道而來,得好好休息,”陳嫂走了過來,将仍抱着我大腿的雲溪輕輕拉開,“雲溪聽話,陳嫂抱你去睡覺了。”
她們在與孩子僵持,我卻突然發現,蘭生不知何時已經不在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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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子都在這裏,他去了哪?
我皺了皺眉,雖然知道在他自己家中不可能出事,卻抑制不了擔心油然而生,來不及管孩子們,兀自來到院中尋他。
剛出大廳,便感覺有些異樣的氣息流動,像是——什麽術法——
我一驚,仔細感應,那氣息卻全無邪異,竟像是道門術法。
但——怎麽可能,我與芙蕖都在房中,還有誰,能使出道門正宗的術法——
難道——
夾雜着些許擔憂和大多好奇,我循着那股氣息而去。
所幸,剛有過回廊,便看見蘭生站在小花園的石桌前,孑然獨立,兩手并指成掌,掌心向天,他的周圍,籠罩着一層淡青的光暈。
那是——
我有些不可置信,走到近前,那光暈越發清晰,擡頭望去,竟是一只雄獅的圖騰,在漆黑的夜空,肅然而立,栩栩如生。
那是蘭生的星蘊——我曾經教給他的法術。
原來,他已練到如此境地,連我走進,都能感到術法帶來的壓迫感。
“哥,我現在練得不錯吧?”還未等我開口,蘭生已收勢回身,對我微微挑了挑眉,那睥睨的眉眼,仍與當年的青衫少年無異。
“自然,蘭生這些年本事長了不少,”我擡起手,頓了一下,終于落在他的肩上,輕輕握了握,“快要比哥強了。”
蘭生撇撇嘴,“少把我當雲溪哄,我自己知道,這輩子我是不可能趕上你了,再說,你可是要修仙的人,”他回過頭看看我,微微呵出一口氣,在沁寒的夜裏似凝白的霜花,轉眼消散,“等你成了神仙,我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可能趕上了。”
他的手指仿佛無意識的在結了霜的石臺上輕劃,冰霜被他的體溫融化了些許,化成深淺不一的的線條,縱橫交錯,淩亂的如同此刻我的心緒。
“我——”許久,我終于張口,剛說了一個字,卻又被蘭生打斷。
“不過也無妨,反正到了那時候,你不記得我,我也不認得你了。也沒什麽好在乎的。”他無所謂似的聳了聳肩,背過去不再看我。
“我怎麽會不記得你呢,”我終于有機會說出這句話。“蘭生,還在生哥的氣?”
蘭生沒有說話,也不轉身,就那麽背對着我。
“我不是——”我不擅長解釋,說出的話聽在自己耳中都覺得艱澀。
“我不是不在乎你,蘭生,這麽多年,我心裏一直記挂着你,只是——”
“我知道,就像當年你一直也記挂着找弟弟,找了那麽多年,終于找到了,我姐求你不要認我,最後,你也還是決定不認我了。”蘭生的話,讓我再次唯有沉默。
“我知道你有你的道理,你有你的理由,你是個大人物,你看的,你想的,跟我不一樣,我只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人,原本,配不上當你這樣的人的弟弟。”
不是的,不是這樣,心頭有聲音在瘋狂的叫嚣,可是口中卻吐不出一個字的反駁。
“你知道嗎,哥,我一直很驕傲,能叫你這一聲哥,從你在翻雲寨救下我的那一刻起,你在我心裏,就像一個神,無所不能。”
從我的角度,只能看到蘭生的背影,在流逝的時光中,這個背影,我曾見過幾次?
從當年得懵懂孩童到後來的單薄少年,一步一步成長成如今這個有肩膀有擔當的男人,他的每一步的成長,我都不曾參與,從最初無心的錯過,到後來有意的錯過,歸根結底,都是,我的過錯。
“我總是喜歡對你大呼小叫頤指氣使的,其實只是因為,害怕你嫌棄我,害怕你覺得,我不如屠蘇,”蘭生的聲音還在耳邊,我卻覺得腦中全是被千斤重錘敲打過後的嗡嗡作響。
“那時候見你和屠蘇并肩作戰,一紅一藍,那個情景,又好看,又震撼,我就想,我也想有一天,那樣站在你身邊,這些年我不停的努力,努力長大,努力支撐起一個家,不辜負我姐對我的付出,月言對我的信任,還有一個我從來說不出口的話,”他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我想配的上,做你的弟弟。可是,我做不到,就像我再怎麽練,我的星蘊也不可能像你和屠蘇那樣亮,更別說,飛來飛去的禦劍,還有那些我連聽都沒聽過的劍招法術。”
“蘭生——不要這樣說,我從沒覺得你配不起成為我的弟弟,”我終于忍不了,有些惶急的打斷他,“我只是——蘭生對不起,是哥不好,我沒想到——”
你那麽需要我。
我咽下了最後一句話。
這些年,并不是沒見過蘭生,相反,每一年他都會想法設法來天墉城找我,那時,我會提前在山下等着他,帶他禦劍上山。
他看起來,總是很快樂,無論是最初帶着沁兒,還是後來只身一人,無論是談話還是信件,蘭生從不曾露出一絲一毫的陰霾,他總是興高采烈的來,歡天喜地的走。
這些年,無論我聽到的,還是看到的,都在告訴我,他過的很好。
于是,我就相信了——
我相信他擁有了屬于自己的生活,我不應該再多加打擾。我相信他早已向前走得太遠,不願意再被過去的一切羁絆。我相信蘭生喜樂美滿的人生中,并沒有我太多的位置。我相信,我作為兄長,能為他做的,不過是遠遠的看着他,護他一世平安。
我以為,這樣,就足夠了。
原來不夠。
原來,我又錯了。
沉默如潮水蔓延,偌大的天地間僅餘風聲蕭疏。
仿佛還能聽見孩子們一兩聲笑語,和着那屋裏的燈火和溫暖,卻像從天外傳來,那麽遙遠,不可企及。
那些話,像一盆冷水當頭潑下,将我從裏至外澆了個透徹。
我打了個寒噤,緩緩握緊了拳。
蘭生仍背對着我。
我看着他,驟然想起,七歲那年,我弄丢了他,我們分開。直到十二年前,我終于找回了他,然後緊接着便再一次丢下他。
與他這一世兄弟的緣分中,我留給他最多的,惟有漫長的分離。
蘭生等待着,一年又一年。
而我在那座高高的山上,遙遙的俯視着他,從未有一次,如他所願,走進他的人生,像任何一個平凡至極的凡夫俗子那樣,給他一份屬于兄長的關懷和溫暖。
我令他失望,一次又一次。
現在的我,該怎麽做?又能怎麽做?
即便我今日終于有所頓悟,想要彌補,可在他的生命裏,那些因我的疏忽而出現的大片空白,又能如何填補。
我已經,缺席太多年了。
我突然覺得恐慌,我發現我所虧待的,遠不止芙蕖一人。而我所虧欠的,比我想象中還要多。
還要多的多。
還未待我想清楚稍許,蘭生應是耐不住這樣大段的沉寂,終于轉回身看我。
我眼中那些狼狽的情緒,就這樣猝不及防的全部袒露在他面前,而我,一時無力收拾。
我想,我完全來不及掩飾的恐慌震懾住了他,蘭生眼底的震驚一閃而過,張了口,卻又不知該說什麽。猶豫半晌,終于吶吶開口道:“那個,哥,剛才說的,你別往心裏去,其實,我也不是那個意思…”
他像是突然從方才的情緒中醒悟過來,耙了耙頭,“我的意思是,這麽多年過去了,我有時候确實有這樣的想法,但我也不是說你錯,只是…其實,我能理解的,一直理解的,就是,就是……哎呀…”他把眼一閉,像是下了什麽決心,“我直說了吧,我以為,你又變卦了。”
“什麽…變卦?”我覺得我有些跟不上蘭生的思緒。
“就是那時候剛認識你,你那麽厲害又對我那麽好,我以為你會帶我上山的,可你說我的資質不能修仙,後來我偷聽到你是我哥,又以為你是來找回我的,結果呢,你反口就不肯認我了。再後來,我們說好以後會禦劍來看我,但是你一次也沒有來。我上山去找你,每一次都說好陪我,可是你總會有其他大事要做把我丢在一邊,所以……”
他連珠炮似的說了一大串,聲音卻越來越小,幾不可聞,“所以這一次,你終于答應要來了,我收到信真開心的不行。可之後,我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我就想,是不是我又誤會你的意思了,還是說,你又遇到什麽大事了,遇到那些比見我重要的多的事,遇到那些需要你幫助,離不開你的人,你是不是,又不會來了。”
蘭生低下頭去,死死盯着腳下的一小塊土地,像那裏長出了什麽稀罕玩意。
“這麽大冷的天,我帶着兩個孩子,每天到城門口等你,最開始月言也去了的,後來身子受不住,幾乎病了一場,我嘴裏埋怨你要是不來至少捎個信兒,可心裏,又怕極了真的收到這樣的消息,就這麽一天天等着,覺得一個多月比一輩子都長…”
他終于擡起頭,笑了笑,“挺丢人的,是吧?原本也沒人讓我出城等着,我也知道我舒舒服服待在家裏,你該來也就來了,不來,我等死也沒用……可是,我真的……”
“我等這一天,實在等的太久了。”蘭生看着我,眼裏像有星子倒映其中,波光粼粼。
“那天一眼看見你,那心情,真沒法形容。可我還沒來得及激動,看你遠遠走過來,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樣,氣定神閑,仙風道骨的,就突然覺得,自己特別狼狽,特別沒勁。然後這一個來月,這十多年,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突然就繃不住了,一股腦的湧上來,把我腦子攪得一團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說些什麽了。”他用力咽了一下,吸了吸鼻子。
“對不起,哥,是我無理取鬧了。”他低聲道,走上前握住我的手臂,“能原諒我嗎?”
“不要說這樣的話,蘭生,”我打斷了他的道歉,只覺得心中恐慌逐漸散去,卻留下更深的酸楚,“你明明知道,錯不在你,是哥不好,欠你太多——”
“親生兄弟,哪有什麽欠不欠的,”蘭生用袖子抹去眼淚,揮了揮手,“你別怪我口無遮攔,對你沒大沒小就行了。”
“我怎麽會呢——”
“那行,這事就算翻篇兒了。好吧?”他露出笑容,随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剛想說什麽,被一陣孩童笑語打斷。
“爹爹,大伯,你們在玩什麽,帶雲溪一起玩。”雲溪不知何時跑到我們跟前,張開小手,仰頭看着我們。
他怎麽來了,我一驚擡頭,這才看到回廊那頭,芙蕖牽着沁兒,正笑盈盈的看着我們,陳嫂站在她幾步之外,不時搓着手。
他們,何時來的。
方才情緒激越,無暇他顧,竟然全然沒有注意到。
“咿——爹爹哭鼻子了,”沁兒掙脫芙蕖跑過來,像發現了什麽新鮮事一般,睜大了眼,圍着她爹左看右看。
“爹爹羞羞臉,這麽大了還哭鼻子。”
此刻我只慶幸自己站在背光的陰影處,沒有立時與這兩個鬼精靈打上照面。
“方沁兒,誰哭鼻子了,大人的事小孩瞎摻和什麽,誰讓你過來的。”蘭生漲紅了臉,對女兒嚷道:“大冷天的,也不怕弟弟着涼,你怎麽做姐姐的。”
“好了好了,小少爺小小姐乖,跟爹和大伯請個晚安,就該回去睡覺了。”陳嫂踮着小碎步跑了過來,“爺,兩個孩子鬧着要你抱,還要跟大伯道晚安,不然不肯去睡覺,夫人無法,才讓我們帶孩子出來,您可別生氣。”
“算了算了,你們兩個猴兒,就會折騰你爹。”蘭生彎腰抱起雲溪,“跟大伯道晚安。”
“大伯晚安。”雲溪奶聲奶氣的說了一聲,便靠在蘭生肩上,打了個哈欠。
畢竟折騰了一天,孩子也着實累了,沁兒跟蘭生鬧完,也有些犯困了,順從的牽着陳嫂的手準備回房,走前還不忘乖巧的道了聲:“大伯晚安,姨姨晚安。”
“沁兒晚安,睡個好覺。”芙蕖走過來,摸了摸她的頭,柔聲道。
“哥,那我先走了,你們需要的東西,房間裏都備好了,還有什麽不夠的,盡管跟陳嫂說。”蘭生與我們點了點頭,便抱着已經快要睡着的雲溪快步離開。
“公子,姑娘,爺說兩位不慣用下人,就沒在房裏安排人,如果有需要…”陳嫂正要帶沁兒回房,聞言還有些擔心的回頭。
“不必勞煩了陳嫂,我們自己能照顧自己的。放心吧。”芙蕖連忙道。
“那好,公子,姑娘,早點休息。陳嫂先告退了。”
“陳嫂走好。”
陳嫂牽着沁兒離開,走了好遠,還能聽見沁兒清脆的笑聲。
“她們感情真好,對吧。”芙蕖上前一步,與我并肩,看着一大一小的背影漸行漸遠。
“是啊。”陳嫂在方家,與其說是管家,更像一個長輩,一天下來,完全能看出,蘭生夫妻對她的信任和依賴。
“剛才月言告訴我,陳嫂從年輕時候就在孫家幫工,與她夫婿一起,還有一個可愛的兒子,孫家待下人寬厚,一家人生活雖算不上富足,倒也和樂安穩。可是,十二年前,琴川爆發瘟疫,許多百姓被感染。陳嫂的夫婿,和當時才十歲的兒子,就都在那場疫病中,遇難身亡。”芙蕖看着她們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轉角,輕聲道。
“十二年前,”我一驚道,“那是,少恭制造的那場瘟疫?”我想起當年的慘狀。
“是,你們後來看到的那些焦冥,其中應當就有陳嫂的家人。”她輕輕搖了搖頭,“一夕之間,家破人亡,孫家也在那場變故中日漸衰敗,她流落街頭,幾乎要行乞為生。”
“直到,蘭生回來,重振家業。”芙蕖側頭看我,微微一笑,“他不但将當時風雨飄搖的孫方兩家一力擔起,境況稍微好轉後,他就開始尋找當時那些遇害的百姓的家人,找到後,願意随他回家的,他都會為他們謀一份差事,妥善安置。如果想要離開這個傷心地,他也會備上一份盤纏,送他們安全離開。”
看到我有些驚訝的神色,她笑意更深,“不止陳嫂,這府上許多人都是當年那場劫難的受害者,是蘭生找到他們,給他們一方安身立命之地。這些年方家生意越做越大,半個琴川都是他的産業,那些酒樓,客棧,當鋪,商行,為他做事的,也大多是這一些人。蘭生,他真的做的很好,是不是。”她深深看着我。
“是。”我吸了一口寒夜裏沁涼的空氣,仰頭看了看,夜空一片漆黑,寥寥幾顆星子閃着清冷的光華,格外的遙遠。
只是不知道在蒼穹深處,還有沒有一雙眼睛,溫柔又關切的注視着這片土地。
“如沁姐在天有靈,應該也會為蘭生驕傲的,”她永遠能夠先我一步,說出我心頭所想。
我回頭迎上了她專注的目光,“他真的,做的很好,比我所能想像的更好。”
“那你呢?你做的那些事,為什麽不肯告訴他?”芙蕖似是不經意的說到,眼睛卻一眨不眨的盯着我。
“告訴他什麽?”我又有了無所遁形的感覺,微微偏頭,躲過了她的目光。
“你瞞的過別人,如何瞞的過我。從踏進琴川那一刻起,我就感覺到了一股奇異的氣息,像是什麽結界留下的。那股氣息,很熟悉。”
她輕嘆口氣,“真還要瞞我嗎?琴川能夠那麽快恢複生機,一方面蘭生的努力奔走自然功不可沒,可是,發生了那樣大的疫情,之後又是海嘯引起的洪災泛濫,死了那麽多的人,原本,不知會引來多少魑魅魍魉,滋生多少怨靈妖異。但我們一路行來,城中氣息清淨,毫無邪異,我想,這該是咱們天墉城特有的,尊清抑濁之術的功勞吧。”
見我仍是不開口,她又嘆了一口氣,“那樣規模的一個結界,即便是師兄你,也至少要搭上好幾年的修為,更別說時時感應年年修補,”她頓了頓,緩緩說道:“爹在時一直說過大師兄天資過人,百年難遇,可你這些年修為進境卻頗為遲緩,是因為維持這個結界的關系吧。你付出的努力,為什麽不能告訴他呢?”
我閉了閉眼。
“更何況,我也知道,每年弟子下山,只要有可能,你都會以個人的名義拜托他們來一趟琴川,幫助這裏的百姓,收服周邊有觊觎之心的妖邪。”真的,什麽都瞞不過她。
“蘭生誤會了,你方才為什麽不解釋?”
此言一出,我終于看向她,“你——”
“我都聽到了,對不起。”她低了低頭,接着道:“不過你放心,她們什麽都沒聽到,我的耳力畢竟還是強些的。”
她彎起嘴角笑了笑,“剛到走廊我就聽見你們這頭情況不對,為了拖住她們,我可是扯了一堆閑話。”
“謝謝。”半晌,我只說了這一句,“不過蘭生沒有誤會,是我錯,他怪我,是應該的。”
“他誤會了的,他最大的誤會,是覺得你不在乎他。”她又嘆氣了,似乎有很多無奈。
“大師兄,這麽多年,你把自己困在天墉城掌教的位置上,逼自己成為一個神,很累吧?”她突然說起了一件似乎全然無關的事,“自從屠蘇走後,你決定接任掌門的那一刻起,就把心裏的一道門關上了,把那個曾經的自己鎖在門裏,把我們,都關在門外。我想,真正令蘭生難過的,并不是你從來沒有下山看他,而是即便他翻上再高的山,也再也進不去你心裏的那扇門。”
我覺得有一堵牆正在轟然坍塌,世界一時天旋地轉,土崩瓦解間,我本能摸索到腰間那枚冰冷的環墜,牢牢抓緊。
芙蕖注意到了我的異樣,伸手輕輕的搭在我的手臂上,“你應該告訴他,不是邀功,不是要他感激你,只是他有權利知道,他的哥哥,把他看的多重。你在乎這個弟弟,絕不比他在乎你這個哥哥少一分一毫,你為保護他拼盡全力,只是忘了問,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她手上加力,緩緩的,握緊了我的手臂,“我想,他要的,并不是你殚精竭慮耗盡心神的守護,而是一個位置,和一個資格。”
我低低的重複了一遍:“位置和…資格?”
“是,一個作為親人和同伴的位置,一個能與你并肩作戰的資格。”她在說蘭生,但我知道,不只是蘭生。
我看着芙蕖,許久許久,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也是這樣嗎?”
停頓了好久,她終是輕輕點頭,閉上了眼,“是,我和蘭生,都是一樣的,我們羨慕屠蘇,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他曾經,是唯一能夠真正站在你身邊,與你執劍指向同一個方向的人。”
有淚盈上她的眼,在眼睫間滾動着,不肯落下。
“我們不願被你推在身後,與那些成千上萬等着你保護的人一起,看你一個人獨自承擔所有重擔,也不願意,終其一生,仰視你,像仰視一個神。”
我似乎看到那堵牆正在消失,與方才那一瞬間的驚天震地不同,最終的結果,竟是舉重若輕,悄然散去,就此,灰飛煙滅。
原來——如此——
兜兜轉轉那那麽多年,真正看不清的,從來都是我。
“芙蕖。”我在她面前,略略低下身子,輕聲喚道。
她睜開眼,一滴淚,掙脫眼眶的束縛,毫無防備的墜下。
我輕輕拂過她的臉頰,帶走了那滴淚。
“如此,我明白了。”.
之後的幾天,蘭生情緒徹底雨過天晴,對我親昵如常,有說有笑,再無那一夜之前的別扭。
轉眼便是除夕。
從一大早,月言和方嫂,便領着丫鬟仆婦在廚房忙開了。
芙蕖第一次在凡間過年,陳嫂知她新奇,便領着她一一解釋,什麽叫長庚菜,什麽又叫如意菜,怎麽把米飯、橘子、荸荠用紅紙封存,稱為萬年糧,将蛋餃做成元寶的形狀,是為了讨個來年生意興隆的彩頭。
名頭之多,遐想之盛,不僅芙蕖驚嘆不已,連我在一旁聽了,也暗暗稱奇。
那樣豐饒的喜氣,彌漫在每一寸空氣中。
黃昏時分,廳堂裏擺上香案供品,挂着方、孫兩家祖先的畫像。
蘭生走過來,低聲道:“哥,我最終還是姓了方,你說咱們爹娘在天之靈會不會怪我?”
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怎麽會呢,爹娘仙去的時候,你我太過年幼,連真實姓名都不得而知,何況,方家對你有養育之恩,你姓方,天經地義。”
我率先接過陳嫂手中的香火,誠心誠意的對兩家先祖拜了下去,起身之後,對蘭生說道:“其實我們兄弟倆,能夠再次遇見,好好生活下去,對爹娘已是最大的慰藉,姓甚名誰,拜的是哪家的先祖,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
“嗯。”蘭生揚起臉,笑意燦爛。
祭祀完先祖,有小厮走到蘭生近前,附耳低語。蘭生點點頭,待小厮離去後,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怎麽了?”看到蘭生的神色,我皺了皺眉。
“也沒什麽,安平客棧的掌櫃來報賬了。”蘭生手中的産業不少,到了歲末,各家掌櫃都會來與他報賬結算,然後領了花紅回家過年。
蘭生是個寬厚的東家,并沒有将時間卡的太死,從臘月初就陸續有掌櫃來報賬領錢,這位客棧的掌櫃一直到除夕夜才來結算,算的上極為盡忠職守了。
“那快去吧,人家等着回家過年,別耽擱了時辰。”我對蘭生的生意一竅不通,也不明白他此刻看着我所為何來。
“是你的一位故人。”半晌,蘭生突然笑了笑,“就是不知道,你想不想見了?”
故人?
我略一思索,還是跟了上去。
竟然是他。
我從未想過此生還能再見到他,更未想到,在此時此地再見到他。
“大師兄,”來人見到我,卻似乎并不意外,甫一照面時有些微愣,随即便笑道:“你終是來了。”
“陵端,別來無恙。”來人竟是當年被師尊廢去修為,逐出天墉城的陵端二師弟。
最後一次在青龍鎮見到他,一晃,便是這麽多年。
“當年與你們一別,我身無長物,流落街頭,東家收留了我。”陵端已不複當年翩翩少年,眉梢眼底,有了歲月的痕跡,但眼神清朗,衣着光鮮,想來這些年過的不錯。
“大師兄,你來的太遲,有句話,我等了好久。”陵端看着我,突然深深彎下腰去,“當年,是我對不起你們。東家對我以德報怨,我無以為報,今生願意做牛做馬。但對你,還有屠蘇,我始終欠了一句抱歉。”
我上前扶起了他,“都是些前塵過往,不必再提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道:“當年情況危急,分不開身,就此失去了你的消息,這些年時時想起心中都有些不安,如今看你境況甚好,我也很是欣慰。”
“二師兄。”芙蕖聽聞消息,匆忙趕來。
“芙蕖——”陵端乍然看見芙蕖,整個人怔住了,呆立半晌,終于笑了笑, “想不到還能再見到你。”
“二師兄,好久不見。”芙蕖看着他,綻開一抹笑。
“好久不見。”陵端始終平穩的語調終于有些顫抖,仿佛嘆息。
我們三人相對而立,俱都沉默,一時間,歲月仿佛掀開重重簾幕,看到了那一年昆侖山終年寒冷的山頭,少年桀骜不馴,手持木劍挑釁的看着我。又或者再早一些,清冷肅穆的天墉城裏,小小的女娃跺着腳,叉着腰,昂首對峙比她高出一頭的少年。
由今而昔,恍如隔世。
“你瘦了。”許久,陵端看着芙蕖,說了一句話。
“怎麽,不是你們當年嘲笑的小胖妞了。”芙蕖笑了起來,“都多少年了,老了。”
“沒有,你們都沒變。”陵端含笑的目光掃過我的身上,“你和大師兄,還像當年一樣年輕,只有我,真的老了。現在跟你們走在一起,像叔父輩的了。”
“什麽話,少占我便宜。”芙蕖輕笑着打斷了他,看似玩笑,但我知她是怕這個話題繼續下去,讓陵端徒增感傷,。
“好了,不說了。”陵端也笑笑,看蘭生已經将賬本看完,對我們點了點頭,“不早了,我也該告辭了。”
“你家在哪?要不,留下和我們一起吃頓年夜飯?”芙蕖問道,看了看蘭生。
“你們一家團聚,我怎好叨擾,”蘭生還未開口,陵端已推辭道:“再說,如今我也有妻室兒女,他們還在等我回家。”
“就是啊,陵端大掌櫃現在家業也不小,只是感念着情分一直幫我打理生意,芙蕖你可不要小看他。”蘭生将賬本合上,啪的一聲拍到了陵端手裏。
陵端搖頭笑了笑,“那東家如果對今年的盈餘滿意,可以給小的結賬了嗎?”
“知道了知道了,怕我缺了你的怎麽着,鐵公雞。”蘭生一面數銀票,一面嘟囔,“這人啊,越有錢,越小氣。”
“對啊,越有錢的,越小氣,連別人辛苦一年的血汗錢都要克扣去了。”
看兩人的語氣态度,竟是熟稔而親近的,似乎這些年相處甚歡。
“給給給,一分也少不了你的。”蘭生數完,将銀票塞到他手上。
“謝過東家。”陵端一笑,接過看也不看便随意往懷中一塞,拱了拱手,“告辭。”
臨出門,他忽又回頭,“大師兄,芙蕖,我家就在城西,你們這兩日若得閑,不妨來小坐一下,吃頓便飯。”
“好,我們一定去。”芙蕖搶先答道。
“放心吧,我肯定帶我哥去把你家好酒好菜都吃幹喝淨的。”蘭生拉着我,“哥你不知道,他老婆的廚藝,是我們琴川一絕,我府上的廚師是萬萬不及的。”
“那到時少不得叨擾了。”我點點頭,與陵端相對一笑。
陵端走時,我看他腿腳落下舊疾,仍是有些微跛,但背影挺得筆直,仿佛仍是當年天墉城上,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掌燈時分,家宴已備好。
寒天裏日頭短,不一會天色已沉沉的黑了下去,府裏卻正是燈火通明。偏廳裏擺下了流水席,全府上下連同家小,任何人任何時候只要入席,都有熱騰騰的酒菜等着他們。
蘭生屏退了所有人,說是正廳不需要人伺候,着他們都去偏廳與家人吃和年飯。只留下陳嫂,被他強制留下,與我們一同。
“真是的,年年都這樣,每次都非得讓我使用武力。”蘭生嘟囔着。
“今年畢竟不同,你們一家人該好好說說體己話,陳嫂還是去偏廳與桃兒青萍她們一起罷。”陳嫂搓搓手,還是有些不安的說道。
“陳嫂,你就安心坐着吧,我看蘭生月言早就把你當他們的家人了。”芙蕖微笑道。
“對嘛,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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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助人情結,尊重他人命運!
那些主角不需要幫助。
好不容易穿越一次,除了一些意難平,剩下的就是經歷一些名場面,吃瓜看戲吐吐槽。
當然還有……
名劍,美酒,絕世佳人!

消防英雄
第三屆中國網絡文學大會,年度十大影響力IP作品!
本書影視版權、動畫版權已出售。
1976年7月28日中國唐山發生了裏氏7.8級地震,2008年5月12日中國汶川發生了自建國以來最大的地震,8.12天津濱海新區發生爆炸,8.30美國休斯頓發生了五百年一遇的洪水,12.7美國加州發生了巨大火災……不管是地震或是火災或是洪水,不管是天災還是人禍我們都能看到一群逆向而行的特殊人群。
他們用自己堅實的臂膀彼此支撐,逆向而行于天災對抗。他們年紀輕輕卻要擔負拯救世界的重負。他們不是超級英雄,卻為了同一個信念,成了真正生活裏的英雄!小說關鍵詞:消防英雄無彈窗,消防英雄,消防英雄最新章節閱讀

Destiny惡魔之翼
因為一個外星女警察的失誤,本來就壽命不長的他結束了在這個世界的生命。
作為補救,他被送到了另一個世界延續他的生命。
但是由于那個女警察的另一個失誤,另一個宇宙掀起了一場狂風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