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完結) (1)

? 除夕守歲到了深夜,因我每日四更天便起身打坐,幾乎一夜未眠。

天光剛亮,便聽見院子裏雲溪和沁兒的笑鬧。

推開門來,清晨的風裏還嗅得到昨日煙花爆竹燃放過後的氣息,滿是喜氣熱鬧。

陳嫂和月言準備許許多多吃食和年貨,滿滿的堆了一桌子。

“大伯新年好。”兩個孩子看見我便忙不疊的跑來,似模似樣的躬身作揖,兩張臉蛋笑開了花,“紅包拿來。”

我搖頭笑笑,從懷裏掏出芙蕖昨夜便幫我備好的紅紙包,放在面前攤開的白生生的小手上。

“謝謝大伯。”脆生生的童音整齊劃一。

看着孩子們嬉笑着跑遠,回頭撞見她微笑的目光,我陡然有些怔忡起來,恍惚間仿佛錯覺我已過去了一生,而這樣的日子,還将會永遠的持續下去,永不終結。

然而,剛過晌午,噬魂血煞便第二次發作了。

蘭生與月言都在這幾日斷斷續續聽說了前因後果,因而并未太過驚詫。但親眼看到她的痛苦,還是讓他們聳然變色。

她仍是不許我在跟前,月言和陳嫂在屋內照顧她,蘭生把兩個孩子帶到了前院。

我依舊在門外等待。

雖然已有第一次的經歷,可再到了這一刻,仍是覺得眼前漆黑一片,天地萬物,日月星辰此刻都毫無意義,我已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只覺得我的肉身與靈魂,也與屋中人一道,被上古業火燒灼着,每一分每一寸。

待得屋內聲響漸漸平息,知她應是又熬過了一次,我的雙眼,終于重新看見了這片天地,我聽見風聲呼嘯,看見落雪紛揚,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昨夜的所有喜氣洋洋,都被覆蓋在這一片缟素般的色彩中,再不見絲毫痕跡。

月言在陳嫂的攙扶下走出來,滿臉疲色,卻沒有多說什麽,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

“多謝。”我也只得這一句,“讓你受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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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說這些見外的話,”月言微微笑了笑,“進去看看她吧。”

“好,快些回去休息吧。”

“是。”月言福了一福,緩緩走開,經過我身旁時,我聽見她輕輕的一聲嘆息。

推門而入,她果然還醒着,我知她再怎樣難捱都要撐着與我說兩句話,讓我安心。

“師兄,我沒事了。”她的聲音清淺無力,顯然已是倦極。

我走到她床邊,無言的坐下。

“累了吧,睡吧。”

“原本還說好,今天上二師兄家去呢,”她微笑着,強打精神說些輕松的話,“可惜了那些好酒好菜。”

“無妨,待你休息夠了,我再帶你去,吃光他們的酒菜。”我輕聲道,為她掖了掖被角。

“嗯,那說好了,我睡一會,醒了我們就去。”她聽話的合上眼,卻像突然想起什麽,勉力撐起身子,“對了,孩子們怎麽樣,沒有被我吓着吧。”

“放心,蘭生把他們帶到前院去玩了,他們什麽都沒看到。”我将她按下,看她強自睜着眼睛,還想問什麽,終于忍不住,伸出手覆上她的雙眼,“閉上眼,睡覺,什麽都不用你擔心。”

“嗯。”她僵了一下,順從的躺了下去。

我感覺到手心裏她的眼睫如同蝶翼,輕輕撲扇了幾下便安靜下來,不久,再無聲息。

我将手拿起,靜靜的看着她慘白的臉。

看了許久許久。

直到陳嫂來請我去用晚膳,我才知已是瞑色四合。

我實在毫無胃口,雖不想掃興,仍是婉拒了陳嫂,也讓她代我與蘭生夫婦致歉。

陳嫂走後,我又坐了一陣,她仍沒有醒。

我突然感覺胸口像堵了一團棉花,不沉重,卻纏纏繞繞縱橫蜿蜒,讓我每吞吐一口氣,都倍感艱難。

也許是房間裏火盆燒的太旺,讓我覺得憋悶,我想我需要一點寒冬的冰霜來破開胸口的混沌。

握了握腰間的玉質的吊墜,推門走出。

午後下了場江南少見的大雪,覆了一地瑩白,入了夜雪已停,卻仍是極冷。

拂開積雪,就地坐在她門前的石階上,被雪覆過的雲石冰寒入骨,饒是我也感到寒意迫人,然而這樣的冷,卻令我有種熟悉的安然。

我望了望方府一進一進的重門,那依稀的,暖黃的燈火,投射在窗紗上,明滅飄忽,讓我無端的覺得遙遠,還有渺茫。

月色映雪,在這小小的庭院裏,如積水空明。

下雪了,孩子們應是高興的,雖在房中坐了一日,開頭也總能聽見他們在院子裏的笑鬧聲,後來怕是月言細心,生怕擾了芙蕖,制止了他們嬉戲,四周圍才漸漸安靜了下去。

好——安靜。

其實,我願意聽見孩子們的吵鬧,那會讓我覺得,我這些日子以來,所經歷的一切,感覺到的一切,是真實存在的。

而這一刻,在這熟悉的,孤清寂靜的雪月之夜裏,我突然有了大夢初醒的驚覺。

這才是,我的人生。

陡然間,一個黑影破空而出,向我砸來,沉重而迅疾。

我本能擡手去擋,卻在觸及那樣東西的一瞬間,感覺到了什麽,化掌為指,在那東西上一引一撥,卸去了力道,待那東西滴溜溜轉了起來,再輕輕一推一送,它便穩穩地落在我身側的石階上,發出一聲悶響。

幾聲拍掌零落的響起,打破了幾乎凝固的寂靜。

我擡眼,果然看見蘭生懶洋洋的臉。

“這位大俠你太厲害了,我還以為你會一巴掌把它拍碎淋一身酒或者幹脆一把接住,沒想到你就那麽輕飄飄的一拍,它居然就乖乖的落下了。”有蘭生在的地方,什麽孤冷清靜都是笑談。

他叽裏呱啦的說着,跑了過來,手裏還抱着一堆亂七八糟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

“哇,居然一點沒漏。”他将懷中之物往我手裏一塞,自彎腰去看那個被他扔過來的東西。

那是個黝黑的大酒壇子,少說也有幾十斤的重量,蘭生居然就那麽兜頭沖我砸了過來,雖說我不可能真被傷到,但若不是及時知曉了來者何物,一掌實打實拍上去,估計真如他所說,從頭到腳淋個透是免不了的。

“方少爺這又是哪一出啊。”我無奈苦笑,不知何時又得罪了他。

蘭生正圍着那個壇子啧啧稱奇,聽到我的問話,回頭道:“什麽哪一出啊,這是為你好,古人雲窮奢極欲莫過酒池肉林,想我方家不比帝王家富貴,酒池是造不起,你又不吃肉,所以嘛,就請你沖個酒澡,不亦樂乎。”

我看他搖頭晃腦振振有詞,偏生滿嘴歪理,不由啼笑皆非。

“這麽說還是我不領情了。”

“那可不,反正你喜歡坐在風口雪地裏發呆,幹脆再淋點冷酒,結成冰豈不痛快。”他斜睨了我一眼。

原來如此,我領悟了他話裏的意思,搖頭失笑,這個蘭生啊,表達關心的方式真是,與衆不同。

“起開起開。”他擠過來,用手肘推我,“屁股擡起來。”

“你的措詞就不能換換嗎?”我順他的意站起身子,卻忍不住嘆息道。

“怎麽,嫌我粗俗了,沒辦法,誰讓我是商人呢。”他一把拉走了放在我手裏的東西,鋪開竟是個大毛氈。

蘭生一邊忙忙碌碌的把它鋪在臺階上,一邊不忘回嘴,“你以為做生意喝喝茶,皮笑肉不笑的裝裝衣冠禽獸就行?這些年走南闖北三教九流,什麽沒見過,”他鋪好毛氈,細細将每個邊角壓好。

“好了。”他這才直起身子,拍了拍手,又豎起一根手指,在我面前搖着,“所以,別跟商人提風雅,那是無異于件焚琴煮鶴的事。”

“這些年,辛苦你了。”我在他身邊坐下,低聲道。

“也沒什麽,挺有意思的其實。”蘭生笑笑,無所謂的樣子。

不等我再說話,他抱過酒壇,拍開泥封,遞了過來,“喝一口吧,已經坐了幾個時辰了,暖暖身子。”

我默然接過,半晌,低聲道:“讓你擔心了,我不冷。”

“修仙真好啊,又不會冷又不會餓,說不吃飯就不吃飯,說在雪地裏坐幾個時辰就在雪地裏坐幾個時辰。”蘭生嘟嘟囔囔的說着,又在掏着什麽。

他居然從懷裏掏出來一個小巧的暖爐,黃銅質地,镂着精細的紋路。我一眼看出,底部有個極小的機簧,一按下去,中間打開,應可彈出一個暗格,便是置放火炭的地方。

銅爐外部套了錦緞絲棉的套子,抱在懷裏,既暖和,又不會燙人。

蘭生忙着将暖爐燃起,“幸虧那時候沒跟你上天墉城,我們肉體凡胎,遭不起這樣的罪,還是掙錢花錢,及時行樂吧。”等到開始感覺到暖意,他将暖爐也塞進我手中。

“抱着。”不由得我拒絕,他強硬的說道,“我不管你修到仙人真人地仙散仙,也不管你是不是吸風飲露寒暑不侵,反正我看不過。”

手握着暖爐,感覺那溫度從指尖迅速的蔓延。方才還覺得遙遠而渺茫的燈火,就在陡然間滿滿的撞入了我的懷中。

我舉起酒壇子,仰頭喝了一口,不同除夕夜酒的溫醇,這酒勁道淺白而直接,剛咽入喉中,那股子熱辣便翻湧而上,仿佛吞入了一把燒紅的利刃。我幾乎忍不住咳嗆出來。

“燒刀子。”看見我的反應,蘭生似乎有些小小的得意,抿嘴笑道:“最爺們的酒,我從馬房趙伯那搶來的。”

我沒作聲,那股酒意還在亂竄,腦中嗡嗡作響。

“哥你酒量真差。”蘭生撇撇嘴,搶過酒壇,也喝了一大口。

“哥你知道嗎,你這次來,終于像個人了。”半晌,他放下壇子,抹了抹嘴。

“什麽話。”我閉着眼,微微皺眉道。

“真的,那幾年我每年上山找你,每天你身邊都圍着那麽多人,我遠遠看着你那個掌教的臺子,又高又遠,你就背着手站在那,我覺得想跟你說一句話都要用盡力氣,才能讓你聽見。”蘭生的話讓我睜開了眼睛。

“蘭生,我并不曾站在掌教的位置上與你說話。”

“我知道,你盡力在陪我,跟我待在一起,但是你的眼睛裏,越來越沒有情緒了。”蘭生突然把頭伸到我面前,盯着我,“你看,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個人,坐在地上,喝了酒會臉紅,眼睛也會發紅。”

他默默坐了回去,“可是山上的時候,你的臉上,沒有一點顏色,眼睛裏,也沒有任何波瀾,起初那幾年,我帶着沁兒,你看到她,還有幾分真心的笑意,後來——”

“你來了,我是真的高興。”

“是,可是你的高興和不高興都變的好遙遠,像天邊飄着,抓不住摸不着。最近那幾年,你的神色幾乎變的和你的師尊一摸一樣,一樣淡薄,一樣寂滅。”蘭生又喝了一口酒,看着天邊的月亮,幽幽說道。

“寂滅?”我喃喃重複了這個詞。

“嗯,無悲無喜,無愛無怨,無嗔,無情——”他呵了一口氣,“我跟自己說,這就是神仙的樣子罷,你越接近,說明你離得道不遠了,我應該為你高興,但我不喜歡,我很心慌,我覺得你,已經丢了,像小時候一樣,一轉眼,就沒了——”

他又喝了一口,“我知道你那樣是對的,但我——”

我突然搶過他懷中的酒,灌了一口,“我不修仙了。”

再一口咽下,發現這種味道,适應了之後,其實更為痛快淋漓。

“你說——”蘭生疑惑的蹙眉。

“我不修仙了。”我一字一句,清晰的說了出來,“心魔未消,執念未涼,羁絆——”我看看蘭生,又微微回頭,看了看身後那扇門,輕輕笑了笑,“羁絆更未了——注定是這紅塵中人,又談何修仙。”

蘭生看着我,沉默了許久,方又輕輕開口道:“這樣,也好,我以前雖鬧着修仙,可靜下來一想,若真的成了神仙,身邊的人都不在了,一個人活着,活那麽久,一定,是很寂寞很寂寞的事情吧。”

“是啊,一個人活,活的太久了,是很寂寞的事。”我笑了笑,又喝了一口,覺得很多事情,在酒意浸染餓愈發模糊的世界裏前所未有的清晰起來。

“這樣也好,”他又說了一遍,語氣歡快起來,“說好了下輩子一起做阿翔的,如果只有我有下輩子,那多沒勁。”

他舉起拳頭,“說好了,下輩子。”

我笑了笑,輕輕對了上去,“說好了。”

恍惚間,眼前仿佛看到一個紅衣少年,身負一把烈火形狀的寶劍,也笑着舉起了手,眉間,朱砂似血。

“哥,我總覺得屠蘇一定還在這個世上的某處,只是暫時迷了路,找不到回家的方向。”蘭生又先我一步,說出了我心中所想。

“是,所以晴雪踏遍千山萬水,去帶他回家。”我想起了那個少女,一襲藍衫,彩蝶翻飛,笑聲清脆如鈴,目光靈動如水。

“晴雪啊,真的是——”蘭生笑着,搖了搖頭,眼圈卻有些發紅,“你說怎麽會有這麽傻的人,居然把輪回都舍了,就那麽孤身一人,走上那麽長的路。”他轉頭看着我,“咱們方才還說,成了仙,一個人活着太寂寞了,那她呢,她一個人,要活多久,走多遠,等到咱們都死了,這個故事裏,只剩下她一個人,再也沒有人記得她在找誰,在等誰,那時候,她該有多寂寞——”蘭生的聲音越來越低。

“不會的,”我輕輕拍了拍他的頭,“晴雪,是很勇敢的女孩子,比我們都勇敢,她的心中有信念,那個信念,會讓她強大,我們要相信她。”

“嗯,相信她。”蘭生用袖子胡亂抹了抹臉,“對了,幾個月前她還給我來信了呢,我本來想告訴你,可是那陣子不知道怎麽了,你教我的傳訊法術像是失靈了,怎麽也傳不上天墉城。”

幾個月前,那該是那個魔物在天墉城設下結界,阻斷術法傳訊的時候,想起她遭遇的一切,我仍覺得難以面對,更不欲多說,因只問道:“晴雪信裏說什麽了?”

“她說——”蘭生罕見的欲言又止,“她說她去到海外尋求仙方,卻不想誤打誤撞跑到了青丘之國,遇見了——”

“襄鈴?”我了然的接道。

蘭生沉默半晌,輕輕點頭。

“你們,聯系過嗎?”猶豫再三,我仍是問了這一句。

“只有一次,沁兒出生那天,她托人送來了這個——”蘭生從懷裏,輕輕的拿出了一樣物事。

是個純金的小鈴铛,精致小巧,在素白雪色映襯下分外好看。

我一眼認出,這是襄鈴當年系在身上,從未離身的護身法寶。

“她信中說,這是他們青丘之國給女孩兒的護身符,上面有法力加持,可趨吉避兇,鎮定安神。”蘭生小心的擎起小小的鈴铛,一陣風過,灑落一串清音。

仿佛,那一年,那只毛茸茸的小狐貍變成了明眸善睐的黃衣少女,陽光下微微一笑,金鈴輕響,燦若雲霞。

“你怎麽——”沒給沁兒。

我咽下了剩下的話。

“我想留下這件東西,就當我自私吧,”蘭生聽懂了我的言外之意,回頭笑了笑,“我可以把我所擁有的一切給沁兒,包括我的生命,但是,唯獨這個,我想留下。”

“可是月言——”夫妻關系,何等親密,蘭生貼身收着這個,怎能瞞的過枕邊之人。

我不擅長進行這樣的對話,因此只說了半句。

“她沒問過,但我想,她是知道的,可是一個字都沒問過。”蘭生用目光摩挲着金鈴,半晌,重新收回懷中,珍而重之。

“這是,很珍貴的回憶,”蘭生擡頭看見我的目光,仍是笑笑,似乎在解釋,“月言,是身邊最重要的人,會跟我過一輩子,相伴到白頭的人。不一樣的。”

我點點頭,我明白蘭生的意思,那一段歲月,不應該也不可能被遺忘,而留下這點紀念,無非是小心輕放一段,再不可重來的好時光。

好時光興許前方還會有,然而所有經過的,都不可複制。

“哥,你說的對,她們,都比我們勇敢,你說我們哥倆,何德何能。”蘭生把手重重搭上我的肩膀,“所以你放心,她一定能挺住。”

我靜靜看着那扇門,蘭生說的,是屋裏的人。

“那天她來找我,把你做的那些事都告訴我了,讓我不要誤會,你從來不是無情,只是逼迫自己把情埋起來,越埋越深,連自己也幾乎找不回來。”蘭生也轉過來,一起看着那扇門,“她也是個大傻子,和晴雪不相伯仲。她對你的了解,比我所能想像的還要深的多,她為你想的,為你做的,比我們所能想象的加起來還要多得多。”

“我知道,所以你說的對,我——何德何能。”我低低的說道。

蘭生沉吟良久,終于笑了,“我也不知道,不過,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他又搭上了我的肩膀,把我拉了過去,“你,我,還有屠蘇,我們都遇到了世界上最傻,最好,最勇敢的女人,不管哪種方式,我們都擁有了最好的她們。如果我們不好好珍惜,還一個勁兒的糾結,什麽何德何能,什麽值不值得,不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嘛。”

他用手背拍拍我的胸口,“所以,就讓她們的苦心不要白費,我會好好過我的日子,你就別跟自己較勁,讓自己開心一點輕松一點,屠蘇呢,快點找到回家的路,趕緊回來,不就皆大歡喜了。她們要的,說到底就這麽簡單,只是你們這些天墉城的人,一個兩個都跟木頭似的。一點不懂女人,所以才給搞得那麽複雜。”

看他搖頭嫌棄的臉,我終于也忍不住笑了,“好,聽你的。”

我也學着他用手背拍了拍他胸口。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那一夜,我生平僅此一回的,醉倒了,最後的記憶,是搖搖晃晃的将蘭生扶回房中。再睜開眼時,便看見明晃晃的日光,在床前鋪了一地,透亮的光直直刺入眼底,讓我禁不住用手遮了眼,緩了好一會才敢再睜開。

思緒漸漸回籠,這才發現呼吸困難,側頭看去,蘭生躺在我旁邊,睡的四仰八叉,胳臂和腿都毫不客氣的壓在我身上。我費了些力氣将他移開,他翻了個身,毫無醒轉的跡象。

我站起身子,方覺天旋地轉,頭痛欲裂——這想必,就是所謂宿醉的滋味了。

用力按住眉心,靜待這一陣暈眩過去,卻禁不住想笑,這次下山,當真是五味陳雜,全部嘗了一遍,不過數月的時間,再回想昆侖山終年積雪的山巅,天墉城寂靜無聲的歲月,竟遙遠的像前塵舊夢。

雖然,心中明了,此間才是夢,終究,不得久。

推門看見日頭已過中天,不禁暗暗搖頭,實在,是太過放縱了。

午後的方府安寧而靜默,一路走去,偶有家人腳步輕悄的走來,見我躬身行禮,接着擦肩而過。

走到正院,方看見芙蕖和月言,兩人坐在不知何時搬到院中的錦塌上,頭碰着頭,拿着幾幅繡樣比對着,軟語呢喃,不時發出幾聲輕笑。

院子裏薄薄的積雪已經被清掃幹淨,陽光在她們在她們的身上流淌而過,鍍了一層通透的金光。

像是感覺到了什麽,芙蕖猛地擡起頭,“師兄,你起來了。”她休息了一夜,此刻臉上帶笑,眼神清亮,像是全然恢複了精神。

“蘭生還沒醒吧,”月言掩口笑道,“那麽一大壇酒,你們竟是喝了個幹淨,早上府裏丫頭去打掃的時候,看見空酒壇可被唬的不清。”

“抱歉,是陵越失态。”我努力想記起昨晚有沒有講芙蕖門前那一片狼藉收拾幹淨,但無奈多年修為終是不敵烈酒的威力,腦中一片混沌。

“兄弟相見,又是過年,喝點酒有何不可,醉一場又有何妨。”月言起身斟了一杯茶,遞到我面前,“大哥你不必總是那般嚴謹,這樣挺好的。”

“這是醒酒湯,月言一早就吩咐廚房備下的,一直給你們溫着。”芙蕖放下手中的活,也走了過來,“兩個孩子被陳嫂帶着去串門拜年讨紅包,所以今日府裏才這麽安靜。”她想起什麽,笑了出來,“不過師兄,你的酒量倒是不差,喝了那麽多,竟然未時剛過就醒了,我們還道你們倆會一覺睡到明天呢。”

我飲了醒酒湯,果然清明許多,再看見芙蕖站在陽光中笑意盈盈的臉,聽着她略帶俏皮,略帶調笑的話,不知為何,只覺得無比溫暖而熨貼。

想起蘭生昨晚的話,她們要的,從來都是那麽簡單。

我笑着搖了搖頭,迎向她們疑惑的目光,“蘭生怕是真要睡到明天了,也好,這次他該知道誰是大哥了。”

對于我罕見的玩笑,二人都微愣了一下,芙蕖率先反應過來,輕笑了起來。

月言稍一細想,也忍俊不禁,掩口而笑。

冬日午後,陽光疏朗,我們三人相視而笑,時光若是就此定格,即便明知大夢易醒,永夜難消,卻也不枉,一路跋涉,前行至今。

蘭生果然醉了一天一夜,醒來後,又嘟囔了許久,硬要拉着我再喝一場。用他的話說,是無法相信生意場上千杯不醉的成功商人竟然輸給了一個從來滴酒不沾的方外之人,若不雪恥,無顏面對琴川的父老鄉親。

我自是不會再上他當,任由他念叨了數日,打定主意,酒是不再沾唇了。

琴川的年當真熱鬧,初三以後 ,各家商戶之間開始走訪拜年,每日都有客人登門,絡繹不絕,蘭生忙于應酬招待,便也無暇再折騰我。

我與芙蕖得空去了一趟陵端家裏,見他嬌妻稚子,和樂融融,便也放下心來。

到了正月十五,蘭生終于得了閑,一早便張羅着要帶我們去看燈會。上元是民間的大節日,琴川富庶,燈會更是遠近馳名,一連三日,盛大無比。

天色将暗,整條街道上便亮起了大大小小的花燈,照的整個琴川城亮如白晝。

沁兒和雲溪早就等不及,早早吃了飯,拉着大人上了街。

除了燈飾,街道兩側擺起了大大小小的地攤,字畫首飾,胭脂水粉,還有糖葫蘆,面人,雜耍,惹得孩子們尖叫連連,熱鬧非凡。

蘭生将雲溪抗在肩頭,月言與陳嫂牽着沁兒,一家人有說有笑的在前方走着。

我不遠不近的跟着他們,思緒卻有些游離,我并不習慣這樣的熱鬧,置身其中更是讓我不知所措。

正在出神,突然肩上被誰拍了一下,我一驚回頭,面前猛然出現一張血盆大口,即便是我,也被唬了一跳,幾乎要本能的施展身形退開,卻在下一刻,看見“怪獸”笑的東倒西歪的将頭上的面具摘下,赫然是芙蕖笑不可抑的臉。

我松了口氣,有些無奈,但見她如此樂不可支,也只得搖頭道,“開心了?”

我卻不知吓到我是如此有趣的事情,竟能令她笑的直不起身子,我暗嘆了口氣,上前輕拍她的背,助她順一口氣。

“行了,小心喝了風。”

“師兄你方才的表情——”芙蕖直起身子,拭了拭笑出來的眼淚,“就是遇到真的妖物恐怕你也不會這麽緊張吧。”

我苦笑搖頭。

芙蕖止住了笑,上前拉住我的衣袖,“走吧。”

“怎麽?”我有些不解的看她。

“我知道你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她仰頭看我,眼中是另一種了然的笑意,溫和而澄澈,“師兄自幼修行,本就不習慣身處人群,何況練功之人的本能,陌生人太過接近會讓你始終處于緊繃的狀态,所以才那般不自在。”

我微微愣住,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半晌,輕咳了一下,有些掩飾的偏過頭,“你又知道了。”

“我早看出來了,”她學着我歪了歪頭,“你不必勉強自己陪我們的。”

我還想說什麽。突然震耳欲聾的爆竹聲響徹雲天,萬道銀光沖天而起,破開了漆黑的夜空。

“放煙花了——”人們捂住耳朵,卻笑着鬧着,四處奔跑。

我與她瞬間被人群沖散。

不過是一時之間,我再看不到她,

“芙蕖——”我出聲喚道,聲音卻淹沒在人群嬉笑聲中,聽不到任何應答。

“芙蕖——”我逆着人流奮力前行,卻始終不見她的身影,強烈的不安湧上,瞬間席卷了我。

我猛地站住了腳步,茫然四顧,觸目所及,皆是燈火輝煌,人潮洶湧,男女老幼,都笑容滿面,手中提着花燈來來去去,像是一道流動的燈河,讓人目眩。

周遭來來去去,人頭攢動,不時有人撞過我身側,我呆立原地,只覺得所有的聲音都飄得很遠。

在人群與燈火交織而成的河流中,我仿佛迷失了方向,無所歸依。“師兄。”熟悉的聲音響起,忽遠忽近,恍如錯覺。

“師兄。”我突然有了真實感,驀然回頭,火樹銀花,人潮燈火,如走馬燈流轉不息,然而繁華的盡頭,那個身影,靜靜伫立。

我忽然忘記了身在何地,又是一聲巨響,光芒閃現,一朵煙花沖天而起,正正綻放在她的上空,煙霧缭繞中,她的臉無比清晰。

她喚了我兩聲,見我毫無回應,皺了皺眉,向我疾步走來。

我如夢初醒,驚覺自己的失常,終于向她的方向邁動了步子。

“師兄,你怎麽了?”我們的距離并不遠,片刻間她已到面前,蹙眉看着我。

我壓抑着自己的喘息 ,一時沒有開口。

“你不舒服嗎?為什麽臉色都變了?”她看着我的臉,有些驚慌起來,“你到底怎麽了,怎的都出汗了?”她拿出絹帕,輕拭我額頭。

我驀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之大,令她皺了眉頭,卻未出一聲。

“你剛去哪了?”我的聲音低啞的自己都覺陌生。

“我?剛才人群一沖,你就不見了,倒是撞見蘭生他們,他們要帶孩子去看雜耍,我想你不喜歡熱鬧,就與他們交代一聲,我們先行離開了。”她像是知曉了什麽,有些惶急的解釋道:“對不起師兄,我不是刻意令你着急的,其實我沒走遠,一跟他們說完,我立刻回來找你了。”

我一言不發的看着她,握緊了她的手臂,幾乎錯覺下一刻我會克制不住的将她拉入懷中。

然而,終究我只是閉了閉眼,緩緩的松開了她。

“沒事了,我們走吧。”

我轉過身,向背離繁華的方向走去,她亦安靜的跟在身後,亦步亦趨。

不知不覺,竟走到了渡頭。

比起城中的熱鬧,這裏安靜許多,江水流淌,江風呼嘯,催着流光漸行漸遠。

從這裏望去,城中的燈光綿延成海,仿佛一直鋪陳到天邊盡頭,融在無邊的夜色裏。

遠遠的畫舫上搭起了戲臺,正演出着熱熱鬧鬧的凡塵俗世,悲歡離合,咿咿呀呀的唱腔夾雜着歡呼叫好聲,隔着流水傳來,恍如隔世。

我們安靜的站着,許久沒有人開口。

突然,不遠處傳來了嬉笑,卻是三五個孩子,在放孔明燈。

只見他們拿着筆,似模似樣的在燈上寫下自己的心願,歪歪扭扭的筆跡襯着他們專注而虔誠的神情,不知為何,我突然相信,此時此刻,許下的願心,必能被九天之上,那些尊貴而無情的神明看見,必定,能夠實現。

“師兄,你還記得嗎,六歲那年,你帶我去天墉城後山放孔明燈。”芙蕖顯然也看到了他們,側頭微笑了起來。

“記得。”那年也是上元,後山有弟子放孔明燈,飛到了前山,小小的芙蕖看見了,也鬧着要去,卻被掌教訓斥了一通,跑來找我,我看着眼前鼻頭通紅泫然欲泣的小人兒,終是無法狠下心腸,拉着她的手,偷偷帶她去了後山。回來後,被掌教真人責罰,抄寫了一百遍道德經,可看見她晶亮的眼神,無法生出絲毫哪怕類似于後悔的情緒。

“你那時候還不會寫字,又不肯把你的願望告訴我,自己對着燈念了半天,然後放了。”我眼前仿佛看見那個珠圓玉潤的小女娃,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的咕哝着,最後,小心翼翼的松開手,那盞我自制的簡陋的燈就那樣,搖搖晃晃的飄上了天。

“就不告訴你,”芙蕖板起臉,咬了咬唇,終是輕笑了出來,“反正,我的願望已經實現了。”她看着那些孩子們,輕聲說道,仿佛自言自語。

我看着她,心中突然一動,“我們再放一次如何。”還未等她反應過來,我已走向那幾個孩子。

用給沁兒和雲溪買的糖果點心與他們交換了兩盞燈,回頭笑着看向芙蕖。

驚喜的笑意點亮了她的眼,她還是如當年的小女娃一般,快樂的如此簡單。

她接過燈,拿着筆凝神細想。

而就在方才,我已知道,我的願望,該寫什麽。提起筆,微微停頓,終是一筆一劃,緩緩寫下。

“芙蕖。”她還在思索,被我一喚,擡起頭來。

“陵越這一生,注定作為天墉城掌教活着。”我鄭重其事的語氣,讓她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師兄——”

“你聽我說完,這些話,我只會說一次,”我拉過她的手,将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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