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雨停,天空見晴。

應曲和摘下帽衫,看了眼泥濘山路,低頭又看鞋上淤泥,眉心緊蹙。面對西米的問題他沒有立刻回答,摸出手機回了一個電話。

背對着西米,對電話那端的助理低聲說了兩句話:

“人找到了,讓恬簡放心。”

“嗯,不必上山,看好恬簡就行。”

簡短兩句挂斷電話,西米明白了。

原來是因為恬簡的關系,應先生才上山來找她。應曲和收起電話,解釋道:“簡簡擔心你,客棧暫時沒有別的男人,我便先上來了。”

西米沖着他鞠了一個标準九十度躬,“真的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山上路不好走,不如您先下山,我自己上去就好。你說得對,美食根本在于味。”

“嗯,孺子可教。”應曲和盯着她這只小腦袋,沒由來的彎彎嘴角,“我陪你。”

下垂的手臂有擡起的沖動,想伸手過去揉揉她那被風吹亂的短發。

食指微動,理智壓抑住這股沖動。

忍住了。

身材高大的男人走在山道前面,速度緩慢。西米背着一只小背簍,跟在後面,望着男人偉岸的背影,莫名覺着這氣場強大的男人,氣息開始溫和。

其實,他也沒想象中的那麽可怕。

可能是因為恬簡的緣故,這個男人待她也稍微和氣一點吧。

一路沉默氣氛未免尴尬,她小跑沖上去,望着他英俊的清冷側顏,鼓足勇氣問了一句:“應先生,為什麽……你不雇傭保姆照顧恬簡,而是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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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曲和擡眼看還長的山路,說:“廚藝好的保姆并不好找。”

清冽的男音就像雨後微帶一絲涼意的風,男人的氣息裏明顯有疲累後的微喘,臉上卻毫無頹廢感。他的額角因為運動浸出汗珠,在雨後明朗陽光下折射出剔透光澤,襯得肌膚好似白玉。

無言的沉默跨在兩人之間,西米也不知道要說什麽。她與應曲和不熟,兩人身份也天差地別,他是應食軒的大老板,是她曾經只在其它廚子嘴裏聽過的傳奇人物。

真正接觸了發現,其實發現他也沒傳說中的那樣遙不可及。

挺……親民的感覺。

“應先生,我覺得你跟傳言中的不一樣。”

應曲和目光一斜,落她身上:“哦?怎麽說?”

西米找不到話題,開始嘟囔:“也不是太兇。在我印象中,大老板出門得配置保镖,随行得帶着一個兩個助理,畢竟大老板日理萬機,就算這些都沒有,保姆得有的。”

“唔。”應曲和嗓音淡淡地,看她的眼神有些打趣兒,“不是有個小保姆麽?”

西米愣了一下。

很快反應過來,原來應曲和說的小保姆,指的是她。

被擺在這個位置,她的小小自尊未免有點受挫。但這股不正當情緒很快收斂,正當的職業交易,沒什麽可輕視的。

她靠能力賺取金錢,應該尊重自己,尊重這個職業。

應曲和不知道姑娘內心想法,更沒注意到她小小的情緒波動。來古鎮當評委,是順便度假,保镖他不需要,助理随時待命。

他最煩度假時有助理跟着,看着煩。

憑借他多年野外覓食的經驗,在密林入口停住腳步。

他忽然在拐彎處停住腳步,西米一個不慎,一頭撞在他結實的脊背上。

西米嗷一聲叫出來,揉揉額頭,嘶了一聲。

應曲和目光鎖定在幽深密林裏,望着四處的泥濘,神色有些發愁:“沒事吧?”聲音仿佛習慣了澆灌一層冷意,剝開一層涼森森的外殼,西米從他語氣裏找到了一絲關心的溫和。

順着應曲和目光往密林裏面看,西米說:“我奶奶說,雨後野蘑菇最新鮮,林子裏應該能找到。”

剛下過雨,密林裏處處淤泥,路并不好走。

“嗯,走,進去看看。”應曲和躊躇片刻,還是跨進去,盡量腳踩有雜草的地方,不會有太多稀泥。

西米緊跟他步伐往深處走。

林中植物被雨水沖刷過,仿佛被刷了一層橄榄油,綠油油,新鮮地仿佛再撒點鹽、小米椒、醋,就可以入嘴品嘗了。

在一塊較開闊的土丘上,應曲和迅速捕捉到幾窩白色,傘蓋呈鬥笠形的野蘑菇。看見這種新鮮、不可多得的野生食物,已經開始腦補它們的味道,濕潤的空氣中仿佛已經有縷縷香味萦繞。

西米将幾窩野蘑菇小心翼翼從土裏刨出來,擡起一張小臉道:“應先生,你看,這些雞枞菌很新鮮,現炖一定很棒,現在已經中午了,你餓嗎?”

原本忘記飯點的應曲和,因為她一句疑問,胃忽然便空如黑洞。不等他回答,西米已經開始搬小石塊,搭建簡易火竈,從背簍搬出小鐵鍋,架在上面。

雨後柴火潮濕,不易點燃,西米撿了一堆易燃的稻草、樹枝,放在石頭上曬。在等待晾幹過程,去附近小溪流清洗雞枞菌,順便打了鍋水。

等她端着一鍋水回來,應曲和已經脫掉雨衣,一身休閑黑色外套,颀長身軀随倚靠在樹上,窄腰将上下身劃出一道分水嶺,雙腿筆直修長。

他握着一柄匕首,正在削蒜,十根骨節分明的手指如蔥白修長,處理料理的姿态稍顯随意,眉梢似乎永遠都浮着一層淡淡的涼意。

削蒜皮都如此賞心悅目,西米好像有點能理解花癡了。樣貌舒服,手又好看,聲音也好聽的男人真不多見,至少,應曲和是她見過的第一個,與這種男人相處,也的确讓人賞心悅目。

西米只光盯着他那雙好看的手。

忽然覺得有點像……鼈孫道的手。

應曲和察覺到西米回來了,手上動作未停,甚至沒擡眼皮兒,說:“你打算怎麽處理?”

看他料理蒜瓣的姿态,應該是會做菜的,舌頭那麽毒,對自己廚藝要求也絕不會低。他詢問西米如何處理雞枞菌,一種榮耀感從心底蒸騰而上。

柴曬幹了。

西米先用明火先點燃幹草,引燃樹枝,很快,石塊中間的火便噼裏啪啦燃燒起來。西米将鍋鎮上去,回答說:“野外沒辦法嘗試更好的味道,只能試試鮮。豬油先在鍋中化開,下蒜瓣與雞枞菌一起翻炒,若蒜瓣沒變色,方可加水小火慢炖,起鍋再添鹽,加水炖煮。食材是野外現采,水又是山泉水,取材夠純粹,鮮美度應該不差的。”

這樣簡單又回歸自然的料理,應曲和沒有試過,更沒試過在野外以這種方式“野炊”。

在雞枞菌慢炖的過程中,西米掏出手機拍了張照,發了條微博,附帶文字“野炊”。

下微博時又想起美食道,一邊攪動鍋裏已經開始濃稠泛白的大油野蘑湯,一邊小聲說:“應先生,您知道美食道嗎?”

應曲和眼眸微動,聲音卻仍未見波瀾:“嗯。”

“我聽人說,他因為沒有跟您的大哥互粉,比賽資格就被取消了。您是一個很注重味道的評委,如果有人能做出美食,為什麽不給他一個機會呢?而且據我所知,他是美食網紅界,最受歡迎的人。”

不用據她所知,美食道的粉絲量證明一切。

應曲和問:“你是讓我,給他一個機會?”

西米點點頭。

男人眉微一挑,神色起了一絲微妙變化,“我有個疑問。”

“您說。”

小鐵鍋裏開始“咕隆隆”沸煮,掀起奶白浪花,雞枞菌的香味随着氤氲水汽蒸騰而出,勾人胃蟲。

“他有實力,如果參賽,你就多了一個對手,你怎麽想?”

西米用小木勺舀起奶白湯汁,放在嘴邊吹吹熱氣兒,“如果能說服應先生給他一個機會,我就還了他一個恩情。如果不是他借錢給我,我不定能逃婚。”

應曲和假裝一無所知:“逃婚?”

她嘗了一口湯,又往鍋裏添了點料,掂着木勺說:“嗯,我父母早逝,奶奶也因為我去世,爺爺不是很待見我。爺爺在古鎮開食樓,守着一方祖業,為了傳承我們西家的烹饪手藝,收了許多徒弟。我15歲的時候,食樓內部選拔主廚,成為主廚就可以成為古鎮的廚神。我也參賽了,所有人都沒想到我會獲勝。我拿下廚神後,爺爺給了我一個新名字,叫三川。西家廚神向來是男性,爺爺覺得女娃沒面子,就一直沒向外公布我的真實性別。”

講到這裏,西米的眼眸有些濕,應曲和忽然有點心疼。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封建家庭長大,走到今天這種程度,過程經歷多少辛酸,遠不是他能想象的。

更讓應曲和震驚的是。

西米二十五歲,居然已經是西家廚神。更沒想到,嘉陵古鎮口口相傳的廚神三川,就是她。

“爺爺就打算把我嫁給大師兄,讓大師兄娶了我後,改姓西,作為西家的倒插門女婿,從我手上名正言順接過古鎮廚神的稱號。”西米掰斷一根樹枝,扔進火裏,“大師兄比我大19歲,所以我不同意。”

應曲和有點震驚。

應笙南大恬簡12歲,已經是千夫所指,不受待見。西文道在美食界有點地位,應曲和對他的印象,除了威嚴,古板,便沒有其它了。聽西米敘述,他對這個老頭莫名起了一層憤怒,将一個姑娘無端推進火坑,這絕不是親人作為。

講到這些,西米眼神有些渙散,苦澀笑道:“應先生,你是不是覺得我搞笑?都這個年代了,還有這種事情發生?”

說罷低下頭,眼眶裏眼淚打轉,再有情緒觸動,必然會掉出來。

“喂,”應曲和叫她。

“嗯?”西米擡起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望着他。

他解釋說:“不是我們沒有邀請美食道,是他不願露面。他有自己的生活,想以美食道的身份活在網絡世界裏,并不打算以美食道的身份走進線下世界。”

“真的嗎?”

“我沒必要騙你。”

鐵鍋中的湯已經熬制成白色,用木勺攪動,仿佛濃稠的牛奶。西米只帶了一只碗,先盛滿一碗遞給應曲和:“應先生,我只帶了一只碗,您先喝,等您喝飽了,我再喝。”

應曲和接過湯慢飲一口,濃稠奶白的素湯,居然喝出肉的味道,湯質地細膩,鮮美回甘,一口下去仍不過瘾。

他擡眼瞧見小姑娘吞咽唾沫,一雙餓狼似的眼睛盯着碗,将碗遞過去:“一起喝。”

男人一雙眼睛仿似附了一層柔水,連低沉悅耳的語氣都有一絲溫和。

西米伸手接過湯碗,指尖與對方肌膚相觸,溫熱的觸感讓她覺得莫名舒服,一瞬間,耳後無端漫起一道滾燙,很快燒到臉頰。

胸口一陣撲騰,仿佛有只小鹿要撞破心壁,奔騰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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