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Var.3
Cresc. - Animato
清晨,輕風悄無聲息地撥開窗臺綠蘿。暖陽偷偷鑽過窗縫,在福葛臉上留下一個金色的吻。
福葛醒了。他睜開雙眼,望着略微失焦的天花板,一臉迷茫。就算是天才,早上剛起床的時候也是不可避免會先迷糊一會兒的。不過僅僅一秒之後,他就突然一個激靈,從床上蹦了起來,光着腳跳到木地板上,四處環顧……直到目光落在桌上,找到了自己熟悉的琴盒,方才舒一口氣。
他拍拍臉,醒了醒神,腦內逐漸變得清明起來。他難以相信自己的人生在短短一天之內就發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先是失控大鬧出盡洋相,被逐出家門,流離失所,卻又找到落腳之地——這“熱情”樂團。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居然演奏出人生中第一曲真正的音樂!
昨晚的試音會上,樂團成員聽完他的演奏,紛紛為他喝彩,接納了他。布加拉提開了一瓶酒作為慶祝,阿帕基做了簡單的家常菜,大家又笑又鬧。他想必是太累了,在第三杯下肚之後就不再記得後面發生了什麽。再度醒來之時,便是在這間卧室。
這間卧室不大,陳設也簡單,遠遠比不上他原先豪奢大宅裏的那間,但他非常喜歡。他打開窗,将整個卧室沐浴在陽光裏,他輕輕捋開窗邊綠蘿,聞到沁人花香,微風梳過他的金發。福葛感覺好像有一個輕飄飄的熱氣球從胸中升騰起來,他回頭看着安置在木桌上的琴盒,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來到盥洗室,找到了新的杯子、牙刷和毛巾。他在鏡子裏看見自己,頭發蓬亂,還穿着昨天獨奏會的衣服。但他從來沒有感覺這麽好過。
洗漱完畢,顧不得早餐,福葛就背上琴盒,打算直奔琴房。他下到二樓,路上沒有遇到別的樂團成員,興許是都還沒起床。
二樓長長的走廊兩邊,分布着十二扇門。盡頭那一扇通往他昨晚參加試音會的琴房,那應該是合奏排練室,因為房間很大,演奏混響也很好。也許前面幾個房間是獨奏練習的小琴房,他想。他推開第一扇門,果然沒錯。
于是,福葛開始他人生中第一次大提琴的練習。他找到一塊小地毯,鋪在地上作為防滑墊,搬來椅子坐下,彎腰打開琴盒,上過松香之後,将琴抱出來靠在兩膝之間,左手穩住琴頭,右手拿起琴弓。他一邊回想自己曾經見過的大提琴演奏,一邊盡力重現那個姿态。他右手運弓,從一弦開始,拉出一個空弦……
他震驚了。
大提琴的琴弓比小提琴重,他的運弓力道還沒調整過來,出聲又小又悶,極不連貫。然而這并不會影響音準。為什麽聲音不對?
小提琴第一弦是E弦。而他在大提琴上拉的第一弦,雖斷斷續續,但他仍舊精準地聽出是A弦。他嘗試着拉響了第二弦、第三弦、第四弦,分別是D、G、C,都和小提琴完全不同。
福葛又試着換把,感到更不适應,小提琴每個指間是兩度,而大提琴,他在反複嘗試之後,覺察出應是半度。
不僅如此,大提琴的琴弦也比小提琴的要粗,在他多次換把之後,原本就結着一層薄繭的指尖,竟感到久違的隐隐刺痛。
福葛感到十分挫敗,他把琴收進琴盒,瞪着它。看來轉行比自己想象的要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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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決定還是先去書店找找教材。記得昨天在路上是有路過一個書店的,他想。不過,他現在仍舊身無分文,就算找到那個書店,他也只能先看看霸王書了。他來到一樓會客廳,留了個字條給大家,貼在壁爐顯眼處,就出門了。
他按着昨天的原路返回。天還很早,那不勒斯還未醒來,路上人煙稀少,十分安靜,只有零星幾聲小鳥啁啾……他在一個路口停下腳步,回憶昨天的路線。應該往哪邊走呢?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小星星的旋律。那是非常簡單的童謠部分,清脆纖細,有點介于三角鐵與馬林巴琴之間的音色,興許是哪裏的小孩子自己敲的。他駐足聽了一會兒,想到昨天獨奏會的慘狀,啞然失笑,覺得這巧合十分諷刺。
應該是這個方向吧。他準備再度啓程……耳邊的小星星,進入第一段變奏。速度不快,但卻準确演奏出了半音階,這是小孩子絕對不可能做到的——兒童用的玩具小琴上可沒有黑鍵。他不禁燃起了好奇心。
鬼使神差地,他循聲而去。他幾步路拐過街角,見到一道窄巷,陰暗潮濕,垃圾滿到溢出桶來。樂音是從垃圾堆裏傳出來的。福葛走上前去,意想之外的景象映入眼簾。
那是一個流浪兒。他蹲在地上,面前擺着一排玻璃瓶,約二十來個,瓶子裏水位高低不一。流浪兒拿着一根棍子,輪番敲打玻璃瓶,敲出小星星第一段變奏,聽到福葛走近的腳步聲,停下手中動作,站了起來。
福葛看着流浪兒,這孩子比自己要矮了半個頭,一頭亂糟糟的黑發上胡亂扣着一頂帽子,衣衫肮髒而過于寬松,然而葡萄色的眼睛濕潤明亮。
福葛聽見自己問,“這些瓶子,是怎麽回事?”
流浪兒馬上像野貓一樣炸毛了,他把棍子一丢,一個箭步跨過那排瓶子,舉起雙臂,大喊起來:“你問這個幹嘛?你要搶我的瓶子去賣嗎?”
福葛趕緊擺手,他後退幾步,向流浪兒露出友好的微笑。“不,我不會搶你的瓶子。你好,我叫福葛,我只是路過這裏,無意聽到了小星星變奏曲,想過來看看到底是誰在演奏。”
流浪兒見福葛沒有惡意,便大聲舒了一口氣,也笑了起來,露出一排牙齒。“噢!原來是這樣。我叫納蘭迦!怎麽樣,福葛,我彈得很好吧?這些瓶子是我收集的,裏邊是我在街心噴泉裏接的水。只要在瓶子裏這麽倒上水,有的多有的少,連成一排,就可以敲出聲音啦!”
納蘭迦滔滔不絕地介紹着他的傑作。福葛的視線随着納蘭迦,仔細審視了一番那排瓶子,仍舊有些将信将疑。倘若沒有絕對音準的話,這種事是絕對不可能做到的。
“我有個問題,你知道這些音的音名嗎?”福葛忍不住問。
“當然了,” 納蘭迦像是被冒犯了一樣,瞪了福葛一眼。
“那好,” 福葛撿起納蘭迦丢在地上的棍子,挑一個瓶子,敲了一個音。“這是什麽音?”
“B。”
“這個呢?”
“升F。”
“這個呢?”
“升G。”
福葛又敲了幾個音,納蘭迦全部都答對了。福葛拿起兩個瓶子,從一個瓶子裏倒了一些水到另一個,他造了一個新的音。他敲了一下,問納蘭迦這是什麽音。納蘭迦還是答對了。
福葛不得不相信,眼前這個髒兮兮的流浪兒,的确擁有絕對音準。納蘭迦見福葛停下動作,就又喋喋不休地打開了話匣子,說着這種測試是何等無聊,他絕對不可能答錯,他睡在垃圾桶裏,連蓋上蓋子的聲音他都知道是什麽音,等等等等。福葛看着納蘭迦,看着這衣衫褴褛的流浪兒,看他葡萄色的眼睛閃閃發光。他仿佛看到當年對大提琴朝思暮想的自己。
他不由分說地拉過納蘭迦的手。納蘭迦吓了一跳,大聲說着些什麽,但他沒認真聽。他仔細地端詳着納蘭迦的手,手很大,手指長,甲床短。
“納蘭迦,你想不想彈彈真正的鋼琴?”
納蘭迦原本就圓溜溜的大眼睛睜得更大更圓了。他盯着福葛,嘴唇一開一合,卻沒有發出聲音。随後他們聽到納蘭迦的肚子發出一聲叫喚。
于是,福葛把書店的事抛到腦後,帶納蘭迦一起回“熱情”。納蘭迦終于回過神來,他看起來收斂了很多,小心翼翼地詢問福葛鋼琴的事。福葛便向他大致介紹了一下樂團。他告訴納蘭迦,樂團成員都很好,如何将他收留下來。
他們離樂團不遠,僅兩條街不到的距離。福葛剛把樂團成員大致介紹完,就看到了那棟鵝黃色的建築。納蘭迦不再問什麽,他也不再說什麽,兩人只是默默地在海風鷗鳴中緩步而行。
其實福葛內心是有些忐忑的。自己剛剛才加入,就自作主張往家裏帶人,還說讓他彈鋼琴……不知布加拉提會不會同意。想再多也沒用,看看情況吧。他們終于來到樂團前。
福葛走上前去,按響門鈴——他還沒有拿到大門的鑰匙——身邊卻不見納蘭迦了。他回頭,發現納蘭迦在他身後十多米,踟躇不前。
“來呀,” 福葛向他招手。
納蘭迦垂下眼簾。見他不願上前,福葛大步走到他身邊,一把鉗住他的胳膊,試圖把他拉走。納蘭迦卻像鳟魚一樣扭動,兩人角起力來。福葛沒想到納蘭迦的力氣這麽大。明明胳膊這麽細!
“你給我——過來——” 福葛脾氣上來了,從牙關裏擠出話來。
“這是好人家的房子!” 納蘭迦也咬牙切齒,“他們不會讓我進去的——”
“不讓誰進去?”
門開了,特裏休探出頭來。
福葛一邊和納蘭迦扭打,一邊向她叫,“快來幫忙把他拉進屋!”
特裏休雖不知個中原委,但她樂于助人。女孩的力氣也是出人意料地大,她和福葛兩人協力,終于把納蘭迦拖進屋去,關上大門。
福葛和納蘭迦喘着粗氣,特裏休饒有興致地看着他們。樓上隐約傳來樂曲的聲音。
“他們在樓上排練。我本來想去旁聽的,剛開琴房的門,就聽到你按門鈴了。福葛,你的書找到了嗎?這是誰?”
福葛勻過氣來,答道,“書沒找到。但我撿到比書更好的東西。這是納蘭迦,他有絕對音準。”
“真的?”特裏休睜大眼睛,驚奇地看着納蘭迦。納蘭迦看起來渾身不自在,他努力讓自己盡量少地接觸到房子裏的任何一切。
“真的。布加拉提在哪裏?”
“排練呢。”
于是福葛将納蘭迦拖上樓。納蘭迦在屋子裏倒沒有撲騰,可能是怕弄亂東西。他低頭跟着福葛走,特裏休緊随其後,三人一同來到二樓,穿過走廊,來到走廊盡頭虛掩的門前。一路走來,樂音愈發響亮,想必是從這沒有關嚴的門縫裏傳出的。
“啊!我的錯。”特裏休躍上前去,做出一個可愛的鬼臉。福葛忍俊不禁,回頭打算把納蘭迦拽進去,發現納蘭迦不知何時擡起頭來,兩眼晶瑩地望着門。
“來嗎?”福葛問。
納蘭迦點點頭。他們便走進琴房。
琴房裏,布加拉提、喬魯諾、米斯達正在排練合奏。他們演奏的是勃拉姆斯的圓號三重奏,第二樂章剛剛開始。這是一首快板諧谑曲,生機勃勃,充滿了對生命的熱愛。歡騰跳躍的音符從布加拉提指下奔湧而出,喬魯諾的小提琴華麗輝煌,二者與米斯達明亮的圓號一同展現出了層次分明而和諧的色彩。
真美,福葛暗自贊嘆。他向身邊的納蘭迦微微偏靠過去,低聲說,“看到嗎?那位在彈鋼琴的就是我們樂團的團長。” 沒有聽見納蘭迦的回答。他就側過頭,見到納蘭迦直勾勾地盯着鋼琴,一言不發。
樂曲進行到中段,布加拉提停下了演奏,喬魯諾和米斯達也随之放下樂器。
布加拉提敲着譜子說,“接下來圓舞曲這一部分,你們兩個應該配合得更傷感一點。喬魯諾,你有點突出了,這裏應該……” 直到特裏休扣了扣門,他這才注意到門口的三人。
三重奏向門口打了個招呼。米斯達眼尖,看見了納蘭迦——納蘭迦在樂曲暫停之後就躲到了福葛背後——并高聲喊了一聲,“那是誰?”
福葛往旁邊橫跨一步,把納蘭迦推上前去,布加拉提拉開一把椅子,請納蘭迦坐下。他實在可親,且遠比福葛會安慰人。被布加拉提安撫過之後,納蘭迦雖看起來仍有些拘束,但沒剛才那麽緊繃了。大家都坐了下來,福葛向大家講述了事情的經過。書店路上,小星星,暗巷,流浪兒,瓶子,絕對音準。米斯達端起圓號,吹了幾個音出來,納蘭迦一一答對音名。
“既然如此,那就來彈彈鋼琴吧。”布加拉提起身,摸了摸納蘭迦的亂發,溫和地說道。
納蘭迦猛地擡頭,難以置信地看着布加拉提。布加拉提輕輕地推他的後背,把他領到琴凳前,拍拍他的肩膀,鼓勵他坐下。
納蘭迦只沾了琴凳一小角。他垂眼看着鋼琴鍵盤,怔了半晌,才終于動作。他把右手在衣服上反複摩擦,顯然是想讓手幹淨一點。布加拉提安慰他沒關系。
于是納蘭迦曲起右手食指,遲疑地落在白鍵上。鋼琴回應了他,發出一聲圓潤的樂音——他一下子就找到中央C。他頓了一下,仿佛在回味餘音一般,待屋內共鳴散去之後,他開始彈奏小星星。他僅使用右手彈奏,速度不快,但是準确無誤,他一聲一聲地敲着黑白分明的琴鍵,又舉起左手湊到臉邊用力擦。福葛看到納蘭迦肩頭上下起伏,他還聽到了吸鼻子的聲音。
彈到第一變奏結束,納蘭迦停下了,他已泣不成聲,左手手背捂着眼睛,但右手仍牢牢立在琴鍵上,像落水之人緊緊抓住浮木,久久不願松開。
“納蘭迦,你願意跟我學鋼琴嗎?”布加拉提問。
福葛看見納蘭迦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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