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01貢品-09
安如昔聽不懂古典曲樂,也欣賞不來扶風弱柳一般嬌滴滴的美女,那南唐樂伎梨花帶雨咿咿呀呀斯斯文文彈唱了半天,安如昔聽得昏昏欲睡,若不是因為肚子餓,強撐着等開飯,早就睡着了。
“先別唱了,你還會什麽別的才藝?”安如昔實在不忍繼續消耗自己的清明神智,趕緊打斷了靡靡之音。
趙夫人趕緊出言提示道:“聽說你曾是南唐皇宮的樂伎,記得是去年才被作為貢品送來大雍的吧?”
安如昔眼睛一亮,頓時清醒了不少。這麽重要的情況怎麽不早說?早說她就先聊五塊錢的天,不必受那些曲樂荼毒了。
趙夫人一看長公主的興致來了,立刻套話道:“既然長公主殿下不喜歡聽曲,那還不如讓這樂伎講講南唐的見聞。”
“對,我早想問問南唐皇室都什麽情況,你在那邊皇宮中可有什麽新鮮趣事。”安如昔目光灼灼地看着那樂伎。
樂伎怎敢與貴人的眼神相對,連忙放下了手裏的古琴,伏跪在地,垂了頭畢恭畢敬回答道:“奴婢原是南唐教坊裏長大,四年前被選入宮裏,平素只在規定的院落練琴練曲,統共沒有幾次為皇家表演獻藝。”
“這麽說來你并不認識南唐那幾個皇子了?”安如昔略有一點失望。不過她并不責怪旁人,畢竟對于皇家貴族,教坊出身的樂伎簡直算不得人,僅是消遣的物件。別說是唱曲的,便是有名份的妃嫔,或許一輩子住在皇宮裏,也只是住着,從未見過天子容貌。再者十來歲的皇子們按道理應該有單獨的居所,不會與後妃以及那些下人們混居。
那樂伎唯恐得罪貴人,支吾半天才似乎鼓起了勇氣,小心翼翼地答道:“倒也不全是,奴婢身份卑微,自然是不敢直視天顏,并未見過南唐皇帝真容。但是南唐的皇子,奴婢還真認識一個。”
趙夫人不免也好奇道:“你可別說,你認識的那位是南唐四皇子唐餘。”
樂伎滿臉驚訝,趕緊奉承道:“夫人莫非能掐會算,怎麽猜的如此準?奴婢雖然不知四皇子姓名,不過應該是四皇子無疑。”
“你既然身份卑微,平時圈養在固定的地方不能随意走動,怎麽又能認識四皇子,還敢如此肯定呢?”安如昔質疑了一句,“說謊可不能讨我們歡心的。”
樂伎被安如昔周身散出的寒氣吓得體若篩糠,說話都有點顫抖,結結巴巴了一陣才理順氣息講道:“奴婢怎敢随便亂說。那時聽聞四皇子剛剛回到宮中,聖上指派了一些名師教導四皇子習文練武。當然琴棋書畫這些才藝也要涉獵一二,奴婢的師傅最擅長演奏古琴,便被指定為四皇子的曲樂教習。奴婢沾光為師傅捧琴,在師傅為四皇子授課的時候,随侍左右。也能算是認識四皇子吧。”
“那麽四皇子琴藝如何?”安如昔回想着當時唐餘一臉淡漠自稱只會吃喝玩樂的言辭,總覺得他是敷衍推脫。
樂伎猶豫了一下,如實答道:“四皇子接觸曲樂時已然十四歲,師傅原本也沒指望四皇子能像自幼學琴的樂師一樣娴熟彈奏,只先從最基礎的識譜教起。然後是一些簡單指法,更側重是教四皇子如何欣賞曲樂,講一講歷代名曲名琴的典故。誰料四皇子在琴藝一道悟性極高,奴婢這樣已經算是有天分的練習三五遍才能學會的曲子,四皇子只用聽一遍就能原樣彈奏,除了指法生澀,卻能輕而易舉融情入境,自有一股風雅。師傅當時欣喜若狂連連稱贊,不過四皇子卻叮囑師傅和奴婢不要将此事告訴旁人,對外還是裝作初學者的樣子,甚少在人前演奏。”
安如昔仿佛領悟了什麽。
趙夫人卻裝傻,繼續探問道:“你覺得四皇子這是何意?”
樂伎以自己僅有的見識,推測道:“或許曲樂只是小道,他堂堂皇子學了無非是用作消遣,會不會好不好都不影響大局。再者若是讓旁人知道他彈琴天分高,日後豈不是總讓他表演才藝,那多累啊。”
“你可知四皇子如今也被南唐當作貢品送來了大雍?”安如昔冷冷插了一句。
樂伎木然搖頭,眼中難掩驚訝和惋惜之色,卻不敢再多問什麽。
安如昔仿佛聽見了一聲似有若無的嘆息,她心底隐約也有一絲悵然,可是開口就忍不住陰森嘲諷道:“想必他這會兒該慶幸自己學過彈琴,總算是有一技傍身,能混口飯吃了。”
唐餘從噩夢之中凍醒過來,筋脈痛楚算是漸漸适應了,無端端卻心底一寒。昨晚光顧着給那管笠挖坑了,一時興起順嘴說了連篇謊話,也不知道何時就會被長公主戳穿。那涼薄的長公主看起來并不好糊弄,該如何才能讓她發發慈悲高擡貴手,容自己好過一些呢?
長公主見面二話不說就用獨門手法封了他的內力,是篤定他會武功,打算以絕對武力壓制,讓他喪失反抗的憑依麽?那麽昨晚為何不将他弄醒,繼續審問呢?竟然如此大方給他時間,容他緩口氣?
唐餘慢慢從地上爬起來,一點點挨到自己那間四面漏風的房子裏,又緩了幾口氣,才将幾乎凍僵的身體裹入破被子,躺倒在發黴的褥子上。
唐餘默默運氣調息,那一絲內力并未增長多少,依然柔弱到無法行完一個周天,果然沒有內力護體,北方的寒冷實在難熬。沒指望短期內能弄來碳盆,好歹該想辦法燒一些熱水潤喉,暖暖身體。這麽荒僻的院子少有人經過,他若是不小心得了風寒,發燒昏迷,沒醫沒藥沒吃的,怕是凍死餓死了都沒人知道。
身體虛弱的時候,就容易胡思亂想,唐餘不想繼續睡覺做噩夢,于是就強迫自己換位思考,研究一下長公主的行事作風。
這位長公主似乎與傳聞中不太一樣,除了蓄養男寵的惡名涼薄冷酷的性情之外,還比他想象中思維更缜密行事更小心武功更高強。而且,如果她千方百計打探他的舊傷只是掩人耳目的手段,為的是逼迫他露出底線,那麽可以說長公主這一局非常與衆不同的……高明。
長公主安如昔的外祖父廖文峰算是大雍的隐形皇帝,作為顧命大臣之首,能輕而易舉左右少帝安如彥的決策,可謂權傾朝野。廖文峰兩個兒子一個在禮部,一個在兵部,廖文峰本人又是戶部尚書,這幾個重要衙門裏都有廖家的根基人脈,對于南唐的情報想必不難知曉。
所以就算長公主不學無術慣了,若真想了解他這個南唐四皇子的“真實”消息,或許可以輕而易舉從她外祖父家裏知悉。退一步講,長公主沒那麽多閑工夫去研究這等小事,那府裏侍衛長管笠也有路子去代為查證。
唐餘默默祈禱,能留給自己喘息的時間多一點,大雍這裏得到的南唐消息最好只是表面上那些。畢竟像他這種默默無名的皇子,南唐有不下十來個,大雍哪有那麽多資源對每個皇子都去關注研究呢?無非是重點盯着太子和榮王、項王,其餘未成年皇子大面上收集一些基礎情報,若是對誰有興趣,再加派人手去了解才符合常理。
唐餘又細細回憶了一下,自己在南唐皇宮中的行為,似乎并沒有任何出挑的地方,簡直可以說十分平庸。十四歲被接回皇宮,按照其餘皇子的課程惡補禮樂詩書弓馬騎射,但是文武師傅都曉得他在皇陵長大一直無人教養,幾乎什麽基礎都沒有,自然只要他能學會一點皮毛,平素做做樣子充數就行,從沒有人指望他可以短期內就樣樣精通。
唐餘也乖乖配合扮演着沒見識的樣子,只表現對吃喝玩樂的興趣。
他不想讓人知道他曾經博覽群書關心時政,甚至偷偷游歷過南唐主要州縣翻看縣志卷宗,恐怕比一品大員還熟悉地方上的真實情況;他也不想顯露武功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和更多的隔閡防範。他只需安安靜靜不被打擾按照自己的計劃行事,充分利用在皇宮中的時光,每晚溜去皇家藏書樓,看看那些落滿灰塵的治世典籍、将那些繪制精良的地圖及各地布防熟記于心,順便了解一下處在帝都權力頂端的父皇和兄弟們的性情。
可惜了解的越多,越是失望。南唐的腐朽不是地方上利益勾結層層相護的貪官污吏,而是頂層這些人從根子上自私自利罔顧民生,日日笙歌紙醉金迷,早已爛透了。
朝堂之上外戚橫行,明碼标價賣官授爵,父皇卻沉迷酒色數年未曾理事連朝堂上的大臣都認不全。兄弟們只盯着儲君的位置明争暗鬥。皇宮之中白天鳥語花香,一個個衣冠楚楚高談闊論,實際上每晚都有冤魂枉死,仿佛一座吃人不吐骨頭的魔窟。
唐餘若表現出半分清醒自憐或一點與衆不同,怕是早就被群起攻之,打壓的連骨頭渣都不剩。他唯有忍耐真性情沉入泥沼,随着大流裝瘋賣傻。
果然先生說的對,不親眼看看、不親身感受是不可能理解這種蒼涼和無奈。
把那些貪官蠹蟲統統都殺光麽?甚至殺父弑兄六親不認肅清朝野,哪怕背負罵名,就能真的力挽狂瀾拯救這個國家麽?
唐餘明白治理天下并不能依靠一己之力,他需要更多清醒的有識之士共同努力,披荊斬棘抛家舍業為破舊立新之事。更何況,他若名不正言不順篡位而來,逆天行事,未必會得愚忠之士和民間輿論的認同。
那麽他管不了,難道不能躲開麽?眼不見為淨,天地之大,以他的本事何愁無處容身?
先生卻嚴肅地問他:“你當初吃了那麽多苦,幾乎拼了命學了這一身本領,只為了救你母親一個麽?”
“先生,我已經知道母親的病是絕症,這世間恐怕無人能醫好她。我現在無非是四處搜集一些靈丹妙藥,努力讓她能相對舒服的多活幾日,将來體面的離去而已。”唐餘記得自己當時這樣回答,“至于南唐,也是如此茍延殘喘,如風中殘燭,從內力腐朽根本經不起折騰,真的還有救麽?”
“有。這辦法還是你小時候提的。”
“先生,您不會說的是那個辦法吧?那不過是我年幼無知一時戲言。”
先生尊尊教誨道:“你現在已經不年幼了,再順着那個思路仔細想想,說不得能化劣勢為優勢,未必沒有一點成功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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