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陳年舊事(一)

十二年前,京城南巷,樞密使府宅。

自八年前奉旨回到京城,擔任樞密使一職以來,應泰的官階雖是今非昔比,可為官為民之心卻是一如當初。這不,今日早朝,對于自己的政績,皇上又是一番盛贊。除了那素來不和的儲岘山,滿朝文武,無論真心與否,亦是一番吹捧贊揚。又因着今日會有故人來訪,應泰的心情更是格外的歡暢。還未進門,便聽他高聲喚道:“夫人,我回來啦。”

前來迎接他的除了應夫人與随侍的丫鬟之外,還有專門負責教授應夢雲詩詞的教書先生。不過那教書先生的模樣甚是狼狽,臉上也滿是分明的怒色。

與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教書先生後,應泰疑惑地問道:“先生為何會……”

“應大人,令千金天資聰穎,老夫才疏學淺,教授學識之事,怕是無能為力了。大人還是另請高明吧。”還未等應泰問完話,那教書先生便急忙打斷到。說完這些,更是落荒而逃般,匆匆朝着應府大門一路小跑而去。

見到這幅場景,不用細問,應泰也知道發生了何事。這已經是這一個月來第十位了。先前的好心情自是不複存在了,原來的滿面春風也被一臉的愠怒之色取而代之。

一旁的應夫人見到夫君這般變化,自是知曉他是生氣了。因着愛女之心,連忙岔開話題道:“老爺,不是說今日會有故人來嗎?還是……”

“張叔,叫小姐立刻到大廳來見我!”應夫人的用意應泰一清二楚,又豈會讓她得逞?不由分說地打斷她的話,對着正巧路過的管家命令道,神情甚是嚴肅。

長年在此幹活兒,張叔也是清楚,這應府上下能惹得好脾氣的老爺這般生氣的,便只有大小姐一人了。他也是不敢懈怠,立刻拱手行了禮,恭敬地答道:“是,老奴這就去。”說完,便朝書房走去。

待張叔走出數步,應泰也是走向了大廳。應夫人對着身邊的丫鬟使了個眼色,便也緊跟了上去。她要在場,才能幫得到女兒啊。

不料,應泰竟是腦後生了雙眼睛般,對于妻子的小動作一清二楚。那丫鬟還未移步,他便轉身喝道:“都給我站住!今天誰也不準給那丫頭通風報信,也不準說情。否則不但幫不了她,還得一起受罰!”

“老爺,雲兒還是個孩子,你又何必與她這般認真,這般計較呢?”聽得應泰如此說辭,應夫人也顧不得太多,當場便為應夢雲開脫起來。

“還是個孩童就這般頑劣。若是不好好教導,長大了之後還指不定成何模樣!夫人,你若是再一味偏袒,便也莫要再跟過來,先回房吧。”平日裏,應泰對于妻子是極其愛護的。可這一次,卻是不依不饒地近乎威脅地說道。

聞言,應夫人知道應泰是動真格的了,也是不敢再多說什麽,只好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後。若是他硬将自己趕回房,她也是又無可奈何的。那應夢雲豈不是更加孤立無援?

應府雖是官邸,卻因着應泰為官廉潔,擺設很是簡單:廳堂正中央擺着一張檀木卓,上蓋着一方紅色桌布,桌面兒上擺放着一個茶壺及幾只茶杯;檀木桌的兩側各是一把配套的檀木椅。相隔幾步之遠的廳堂左右,陳設亦是如此,那些都是為了招待來客所設。

此時,應泰正坐在廳堂正中左邊的椅子上,臉色沒有半分的好轉。應夫人則坐在右側,心裏想着待會兒要如何幫着女兒解圍。因為看應泰的反應,這一次,怕是不會輕易便放過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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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思忖間,張叔帶着八歲的應夢雲走進了大廳後,便躬身退了出去。

“雲兒給爹娘請安了。”應夢雲的禮數很是周全,完全想象不出她是如何将剛才那位教書先生吓成那樣的。

“奴婢參見老爺,參見夫人。”陪在應夢雲身邊的,是七歲的凝兒。她家境貧困,自小便被賣入應家為婢。幸得應泰與應夫人都是良善之人,對下人極是寬厚,她自是沒有受得什麽苦。再加上她與應夢雲年紀相仿,很是能玩到一起,奉命陪她讀書便也成了樂事一樁。随着時間的推移,凝兒也就漸漸淡忘了被棄的傷心難受,把應府當成了自己的家。

“你們兩個都給我跪下!”不等應夫人開口,應泰即是一聲厲喝,先發制人。

凝兒畢竟還只是個孩子,又是以奴婢的身份入得應府。見到一向溫和的老爺發這麽大的火,不由當場便吓得“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連頭都不敢擡。

“雲兒,沒有聽到爹的話嗎?”見到應夢雲對自己的命令置若罔聞,無動于衷,應泰不由又是一陣火大,怒目以視,說道:“還不跪下!”

應夢雲雖是年幼,膽識卻是不小。她非但沒有被應泰怒氣沖沖的樣子給唬住,連應夫人頻頻朝她使眼色,示意她順從,她也是視而不見。

只見她小嘴一撅,勇敢地迎上應泰的目光,問道:“敢問爹爹,雲兒犯了何錯?為何要雲兒跪下?”

沒有料到應夢雲犯了錯,還這般理直氣壯,應泰更是氣結,語氣也是加重了:“你還敢問犯了什麽錯?我問你,算上今日這位教書先生,你一共是氣走了多少位老師?”

“原來是為了這個啊。我還當是什麽大事呢!”聽了這話,應夢雲恍然大悟,卻更加不以為然了。

“你看看,你看看,這都是你平日裏太過寵她慣她,才養得這般驕縱任性,不知悔改。”應夢雲的态度無疑是火上澆油,應泰竟是氣得連應夫人也數落起來了。

“雲兒,今日之事的确是你不對,還不快向爹認錯?”這父女兩的脾氣一模一樣,應夫人也是無奈。又生怕這樣下去,應泰會真的會用家法處置,即是對着應夢雲橫了一眼,語氣上卻依舊是勸說。

“古人雲,‘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可若是雲兒沒錯,又何從認起?若是爹爹有錯,又怎能怪到旁人身上?”應夢雲不單不服軟,還扶起了跪在一旁的凝兒。那架勢,倒真是打算與應泰對抗到底了。

聽了這話,應泰覺得很是稀奇。雖是怒火中燒,也是拼命忍住,沒好氣地問道:“好,我就給你個機會。你倒說說看,今日這事你如何沒錯?為父又錯在何處?”

應泰這樣提問,正中應夢雲下懷。他話音剛落,應夢雲便開始口若懸河地自我辯白起來:“雲兒讀遍聖賢之書,自是懂得尊師重道之禮。所以并非有意惹老師生氣,實在是他們辯不過雲兒,才落荒而逃的。這便不能怪在女兒頭上;況且女兒一早便禀報過爹爹,不需要什麽教書先生。家中的那些書,我自己看還來得快些。可爹爹卻一直固執地罔顧雲兒的感受,總是請那些只會紙上談兵的迂腐老先生來。所以今日一事,不是爹爹的錯,又是誰的錯呢?”

應夢雲的話似乎句句在理,卻顯然沒有說服應泰,反倒是讓他更為光火。他一下子站起身來,指着眼前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怒氣沖沖地說道:“狂妄小兒,你才多大,也敢擅誇海口說自己讀遍聖賢書?”

“爹爹不信,考我便是。”應夢雲竟是半點不害怕地說到。

“是啊,老爺。雲兒天資聰穎,想是這話不假。”應夫人也是見縫插針地幫起了腔。

“好,我給你一次機會。若你答得上來,我便饒你這次……”應泰明顯是做出了讓步。

“還有,不要再請什麽教書先生來家中。”不想應夢雲竟是得寸進尺地提出了要求。

“好,若是答得出來,一切便如你所願。”應泰估摸着應夢雲年歲還小,自己定是輕易便可将她考到。到那時,誰都不好再說什麽。即是爽快地答應後,繼續說道:“既然你說自己讀遍聖賢之書,為父自然不會考你那些《三字經》之類的小兒科。我問你,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該如何立身處世?”

聽到這個問題,應夫人的心裏不由咯噔一下:應夢雲年方八歲,如何知曉這些?應泰分明是有意為難!不禁向他投去埋怨的目光。這一切,應泰自是視而不見的。

凝兒站在應夢雲身旁,也是一頭霧水。平日雖是陪着小姐讀書,可大多時候,都是小姐一個人在讀。《三字經》她雖未完全看完,卻也還知道。可這“明明德”又是什麽?

應夢雲卻是胸有成竹,鎮定自若地一笑,回答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

應夢雲對答如流,令在場的所有人都是吃驚不小。應夫人與凝兒自是為她開心。

應泰也不禁納罕起來,臉色自是有些緩和。可心裏卻還想着也許只是碰巧而已,便又是問道:“為父再問你,何為‘中庸之道’?”這個問題,比得适才所問,更是超出了這個年紀的孩子所涉獵的範圍。

“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應夢雲仍是氣定神閑、不慌不忙地回答了出來。

這下,應泰才願意承認應夢雲不是碰運氣。不想她小小年紀,竟是熟記了這些深奧之識,想來的确是自己小瞧了這個女兒了。如此一來,他的怒氣也是逐漸消散了去。

聽到應夢雲回答得頭頭是道,凝兒看向她的目光中滿是崇拜。

父女二人一問一答間,應夫人一直在察言觀色。見到應泰臉上漸漸沒了怒色,終是完全安下心來,趁熱打鐵地說道:“老爺,看來雲兒的話不錯,是你不對在先啊。”

“這……”應泰一時語塞,尴尬叢生。

“君子一言,驷馬難追。雲兒全都答了出來,爹爹便該信守諾言。”應夢雲也是乘勝追擊地說道。

“哈哈哈哈……應兄,你這女娃好生厲害啊!”就在應泰不知如何回應之時,一個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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