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挖坑
對于兩個晚輩之間的賭約,林行止在拜訪林閣老的時候,當做閑談聊了起來。
“……從前只覺這姑娘有靈性,卻不想她野心這麽大。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說實在的,學生還頗有些期待。”林行止道。
林閣老如今六十有七,但精神頭很好,一點都沒英雄遲暮之感。
他想的比林行止更多,“十萬兩翻十倍,也就是一百萬兩。大周這兩百年來,戶部稅賦最多一次也就兩千一百萬兩白銀。”
“是的,此事若是能成,這都趕得上西北一府一年的稅賦。”林行止感嘆道。
在旁邊奉茶的林明珠聽到這,不由擡眸。
若能有此手段,那就不是區區一介商戶女了。
“那你以為能不能成?”林閣老道。
林行止想了想,道:“如果是其他人,學生必然會嗤之以鼻。但是芷姐兒卻差不多是我看着長大的。
早年我在樂安時,樂安不過方寸之地,家家窮困潦倒。是芷姐把整個鎮盤活了,讓當地人人有衣穿有錢賺。
她開的商行,以樂安和嵩陽兩地為線,幾年下來,周邊路過的鄉鎮無不興旺發達。連着樂區區一個小鎮比之黃縣縣城都不差。所以眼下這事,學生以為不好說。”
“若是能成呢?”林閣老一邊喝茶一邊道。
“若是能成……”那就不僅僅只是一場賭局了。
不過沒等林行止發話,林閣老就讓孫女去把管家叫過來。
管家打理着府內府外大大小小的事物,事無巨細,都心裏有數。
“我且問你,如今市面上糖價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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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到老爺發問,管家立即道:“如今糖價已經漲到一百五十文一斤,較半月前貴了兩層,京中已經有人囤貨居奇,市面上蔗糖越來越少,今後價格只怕會越來越貴。”
得到答案後,林閣老讓管家去賬面上支了兩萬兩銀子去買糖。
林行止有些意外,老師從來不做與民争利的事,他也該看不上這點小錢才對。
“只作壁上觀又怎麽能看透其中的利害。葉氏能做出你說的那些事,這就說明她有些本事。”他從來不會低估任何一個人,寧可做最壞的打算,也不願輕視別人,“此事就當我湊份熱鬧。”
話雖然是這麽說,但是林行止卻總覺得老師會摻合進這件小事,應該還有其他的緣由。
不然就芷姐兒這點份量,還不值得老師向她投去目光。
驀然,林行止想到了他那弟子。
難道是和風清有關?
“那學生也跟着一起。”林行止道。
他陪老師又聊了會兒後,見老師精神不濟,也就沒再叨擾,起身告辭。
讓人把林行止送走,林閣老見孫女神色怔怔,他道:“在想那位葉大姑娘?”
林明珠沒有否認,她在爺爺身邊坐了下來,道:“那位葉大姑娘是位奇人。”
如果不是聽到林世伯說起,她都不知道那高高瘦瘦的弱女子竟然有如此大的本事。
“以一己之力造化一方。”單單是聽上去,就讓人心潮澎湃。
“她是她,你是你,”林閣老道,“你注定無法像她那樣。你年紀已經不小了,爺爺想替你說門親事。”
林明珠還沒從葉芷清的事中回過神來,突然聽爺爺提起這事,一時不由愣住。
半晌後,她才勉強笑了笑,“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孫女單憑您做主便是。”
她從小被林家精心養大,早就準備好了這麽一天。
見她這麽懂事,林閣老滿意地點點頭,“你放心,我會給你擇一門好親事的。”
……
林行止回到家之後,也拿了兩萬兩投向了糖市。
他們兩家雖然動作隐晦,但是糖市價格本來就一直節節攀升,又趕上如今是春天,南方蔗苗才剛出芽,正是一年中糖最少的時候。
京中糖商一見到價格不對,不少商人立即掐住了貨源,想觀望看看還能不能繼續漲。市面上的散貨越來越少,價格也就越來越高。
當糖價漲到四成的時候,葉芷清終于收獲到了瑩白的白糖。
早年她錄制古法紅糖的視頻時,曾興趣所至,用黃泥水淋糖法試制了下白糖。
現在想來,幸好當初興趣所至了一下,不然她就算是知道有這東西,也是兩眼一抓瞎。
白糖一出,她也沒有聲張,而是用油紙包包了些許,讓姚黃魏紫繼續守着後院,自己則等葉風清下衙歸來。
她心裏非常清楚,制作出白糖只是開始,更重要的是,如何在群狼環飼下守住熬制白糖的方法。
財帛動人心,京中盤龍卧虎,一個不小心,就會被吞的骨頭渣都不剩下。
晚上,葉風清歸來,剛進後院,就見長姐迎面走來。
“張嘴。”
他正要問什麽事,就察覺嘴裏被塞了一樣東西,唇瓣被微涼的指甲貼着劃過,鼻尖下一縷幽香随風散開。
“這是什麽?”他神色如常道。
嘴裏的甜味來的兇猛,口感不似蜂蜜,但甜度卻不下于蜂蜜。
“黃金。”葉芷清将油紙包遞給他,“你看看長得像不像。”
一看清楚裏面的東西,葉風清明白過來,“這是……這段時日你一直都在研究這東西?”
“對。”
葉風清又拈了一塊白糖放入嘴裏細細品味,“多少蔗糖出這一份?”
“差不多四五斤蔗糖才出一斤白糖,所以我回頭給白糖定價肯定不會很便宜。”葉芷清道,“不過一切只靠我一個人,那肯定忙不過來。”
那邊一整個宅子裝了那麽多蔗糖,如果只靠她一個人,估計得要弄到明年。
“這事我來找人。”葉風清非常自覺道。
“找人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們能不能把這份産業給守住。”糖利巨大,白糖尤其,她雖然有些遺憾,但她又不是皇帝,想獨吞這麽大一塊蛋糕是不可能的,最大的地主就在旁邊呢,“其實我已經想到了一個法子,你看這行不行。”
“你說。”
葉芷清讓他俯下身來,她貼着他耳朵小聲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溫熱的氣息吹在葉風清臉頰邊,他聽完,臉上沒多大異色,甚至還能若無其事道:“阿姐你這樣倒是幫了我一個大忙。不過白糖鋪子的事要先緩上幾日,讓我準備準備。此事一了,以後別人想要來惹你,都得掂量掂量。”
葉芷清聽他這麽說,知道他心裏已經琢磨好了,也跟着松了口氣,“行,我一切都配合你就是。”
姐弟兩人各自散開後,葉風清回去換常服,路上遇到葉蘭請。
葉蘭清見到他,又看了看外面的夕陽,道:“今兒個天不冷啊,你耳朵怎麽這麽紅。”
“哦,大概是回來的時候被風刮的。”葉風清冷靜道。
“是嗎?今天也沒風啊,你又沒騎馬。”
“……”
……
東宮,周恭聽了下人的彙報後,他陰沉的臉色稍微好看了些。
“也就是說,葉風清去大理寺這麽一段時間,一件案子都沒辦成?”
“回殿下,是的。”來回話的人也盡撿好聽的說,“那位探花郎也就是臉長的好看些,人沒多大本事。每天上了衙,喝喝茶看看書,就跟要考科舉似的,什麽都不管,現在下面怨聲載道,都說要讓您給他們換個上峰呢。”
大理石那群老奸巨猾的,知道太子不喜歡此人,便賣了太子這麽一個號,把那些不好接手的案子放在探花郎面前。
只要你還想繼續當官,最明智的選擇自然是不碰這些。
你不去查,最多被貶到別處重新再來。但是一旦碰了,那可就是引火燒身,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倒是有些腦子。”太子想到這些時日,他讓人查此人的來歷,卻半點痕跡都沒摸到,“不過到底是給父皇當差,可不能光拿俸祿不辦事,你明天去跟他說,朝廷不養無用之人。他若是不把差事辦好,那就收拾東西滾回晉西。”
“是!”
次日,葉風清一到官衙,就被上峰碰到給訓了一通。
差不多大半個官衙都聽到了大理寺卿丞那抑揚頓挫的訓話聲,沈平安縮了縮腦袋,給葉風清在心裏點了炷香。
不過被訓的當事人卻沒半點被訓的态度,他在上峰喝茶的空檔,甚至還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确認道:“大人真要我來處理這些案子?”
大理寺丞見到他這表情,剛壓下去的火立即又冒了上來,“不然呢?”他聲音尖尖,“這裏可不養蠢蟲!”
“下官明白了,下官這就去辦。”葉風清拿着那些卷宗對上峰作了作揖,轉身走了。
大理寺丞看他淡定自若的模樣,冷笑了一聲,拂袖走了。
這事不到中午就傳開了,在翰林苑過着養老生活的趙上清都摸了過來,問葉風清究竟怎麽個打算。
“我看太子這是鐵了心想弄你,你就算離開了大理寺,他也能有其他的法子讓你在這裏待不下去。”
“誰說我要離開大理寺?”葉風清看着手裏的卷宗道。
趙上清一愣,指着卷宗道:“那你的意思……你不會真的要查這些吧,你瘋了?!你知道這樣你會得罪多少人嗎!”
葉風清卻是将對面上的卷宗遞給他,“真是不湊巧,第一個案子就和你趙家有關。”
趙上清立馬搶了過來,一看,還真是。
“葉兄,我們情同手足,又是生死兄弟,你應該不會這麽鐵面無私吧。”
“那不至于,不過你得幫我點小忙。”葉風清道。
……
不知是不是大理寺丞的訓斥有了效果,葉風清果然開始處理起那些卷宗來。
而且他極其的雷厲風行鐵面無私,所有案子上所牽連的人,無論是勳貴還是朝臣,他二話不說,說帶走就帶走。
在大家都摸不着頭腦的時候,葉風清又去請示了太子,詢問若是五品以上的官員犯案了,要不要提押問審。
太子哪裏想到葉風清竟然這麽愣頭青,不過是被激了幾句就這麽大動幹戈。
他巴不得葉風清早點把朝臣得罪幹淨,然後收拾包袱滾蛋,對他的要求自然是允了。
于是三天一小朝會時,聖人上朝一看,下面的文武百官竟然空了快一半。
當然,一部分是被大理寺帶走的,另外一部分則是氣的告病不來上朝,變着法的要陛下給個說法。
查案就查案,怎麽說那裏下獄就下獄,這也太亂來了!他們這些人的臉面還要不要了!
聖人也沒曾想到葉風清竟然這麽莽,一時也頗為頭疼。
或許是他高看此子了。
然而,在他把葉風清傳到大殿上問話時,葉風清卻将已經查出來的案子有理有據的呈到了他的面前,自言一切都只是按照規定來,而且禀明了太子殿下。
周恭一見這把火燒在了自己身上,當即站出來義正言辭道:“本宮只是讓你秉公處理,沒讓你胡亂抓人,擾亂朝政。”
“太子殿下,”林行止站了出來,“葉功曹只是秉公辦事,并非胡亂抓人。只是去提審而已,若是沒有犯事,自然會很快被送回來。”
說到這裏,林行止又話鋒一轉,斥責葉風清道:“諸位大人是陛下的臣工,若是沒有他們,得耽誤陛下多少事。國事為大,若是無關緊要的案子,還是先把諸位大人送回來的好。”
葉風清當即表态告罪:“是微臣魯莽了。微臣回去就把無關緊要的大人們都給安全送回去。”
師生兩一唱一和的,其他人反倒不好再說什麽。
臣下确實是在秉公執法,聖人不管心裏舒坦不舒坦,嘴上也只能是罰他一年的俸祿,讓他下不為例。
周恭見到眼下的情況,眼底想過一絲淡淡的嘲諷。
他果然還是太草木皆兵了,不是什麽人都配當他的對手。
然而,等到晚上,所有人都發現一件事。
葉風清确确實實把不少官員都放得出來,但是還有一部分繼續扣押着。
而那一部分,非常不湊巧的大多都是太子一黨的人。
據說,晚上,東宮宮女失手打碎了不少瓷器。
……
葉家。
林淑柔給葉芷清送了份請柬來,“定西侯世子三日後城郊溫泉山莊設宴,我也給姐姐你弄了份請柬過來。溫泉山莊後山現在正是桃花盛開的時候,精致美不勝收,我們一起去瞧瞧。”
“也行啊。”葉芷清也覺得可以放松放松了。
“聽說因為這次宴會,安樂長公主特地讓人将溫泉山莊的池子修繕了一番,我們說不定還能一起泡個溫泉。”林淑柔期待道。
葉芷清本來還沒注意,好半晌才猛然問道:“安樂長公主?”
她……還活着?
……
是夜。
葉風清從馬車上下來,看着眼前燈火通明的莊園,眼底出奇的平靜。
“葉大人請。”
走在莊園的竹徑上,山風微冷。風裏夾雜着絲竹之聲,像是從飄渺雲宮深處傳來一般,又讓他憶起了過往。
若将人一生重要的人剪出來,那他的上一世就只有一道剪影。
雖然她總說她不是他的母親,但他所有的權術卻都來自于她。
他們的身上流着一樣的血,冷漠、自私,又野心勃勃。
這點是改不了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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